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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最後一個晚上,仍是冷得徹骨。


    上元佳節,本是他們和喜班生意最好的時候,因近來發生了這麽多事兒,得罪了乾安城的顯貴,好些個老板見著他家都繞著走。


    何老板也好久沒露麵了,聽說他被人縱火燒了家,落魄救出一箱家當,慌亂逃離了這座城。


    不知到底是鄭少臣做的,還是楊義崢做的,無從考證。


    秋筱桐聽得這件事,心內歉意,知道都是自己連累了他。


    桃鈴完全融入了他們,當牛做馬,什麽事都包攬了。塵歸時常心疼她,要幫個手,也總被趕走。


    “你們這哥倆,一生一旦,好好練嗓子最重要!”


    可是秋塵歸是真的不想唱戲了,小旦也好,小生也好,都不想唱了。


    養身子的這段時間,漸漸倦怠,慢慢露出男人的慵懶。


    桃鈴見了心覺可惜,不知從哪裏搬迴來一麵大鏡子,杵在秋塵歸房間裏,逼他自己看看。


    “我這不是挺好?”他笑。


    是真的覺得好,男人就該這樣,有些肉,有些臃腫,沒那麽媚氣。


    “好什麽!之前的你多好,風華絕代!現在這樣,活像是……”


    活像是青樓裏油膩讓人惡心的嫖客。


    她從良了,怎麽還總是想著那些嫖客。


    桃鈴垂了眼,神情失落,不再管他。


    他以為是自己這樣不求上進惹了她失望,翻箱倒櫃找出那些戲服,剛一碰手,驀地便想吐,趕緊地又塞迴去了。


    而秋筱桐卻不同,他一心想重新唱戲,他生來就是在戲班子的,打小聽著看著,已經不知道離開戲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了。


    腰和腿都留下了沒法挽救的傷,扮上相,按著平時那樣踏出步,耍扇子。


    全然沒了原來的風韻。


    柳靈均看著,也心疼,勸他再歇歇,等全好了再練。


    “好不了啦!”他打著哈哈。


    扶著腰走到自己置放行頭的寶貝箱子麵前,從裏麵取出一隻蒙著黃色綢布的長條形匣子,雙手捧著,遞給他。


    柳靈均不解,依著他的意思打開,裏麵是一把嶄新的,從未動過的聚骨扇。


    “之前還在京城的時候,有幸去給老佛爺唱戲,得了她老人家喜歡,便賞了這把扇子。”


    “那可是寶貝啊!”生怕弄壞了,趕緊地把蓋子合上。


    “什麽寶貝,在台上,小生手裏耍著的,才是寶貝。如今我殘了,什麽都不是了,這就成了廢物。”


    柳靈均不忍多說什麽,說多了都是痛。


    他愛不釋手,忍不住又打開,撫了又撫,看了又看。


    “就給你吧。”


    “什麽?”


    “這把扇子我就送給你了。”


    “那可不行!這可是你的寶貝!”他急忙遞迴去。


    “你聽我說!”秋筱桐靠在他的箱子上,箱子實已斑駁,能看出跟著他四處走穴留下的痕跡。


    “以後這和喜班,就你幫著撐住了。”


    “我不行!”


    “你放心,我把我會的,都教給你。”


    “我沒這個本事……”說著放下了手裏的匣子,“而且我是個讀書人,教書先生,能養家糊口過日子就行了。”


    柳靈均有些慌張,說話時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我想起來家中還有事,先……先走了。”


    仿佛像逃離地獄一般,急著就走了。


    原來是葉公好龍。


    到頭來一切還得靠自己,別人都是看客。


    他拿起匣子,拂去柳靈均留下的手指印,又小心翼翼放迴了箱子裏。


    隻有這箱子,才是自己的知己。


    冷雲仍沒什麽消息。


    日子還是要過的,一直沒生意,總有一天要揭不開鍋。


    日落蕭條,別的戲班都陸陸續續迴來,拿著一天掙得的銀錢,妝還沒卸就商量著等會兒是去喝花酒還是去碰運氣賭上一把。


    秋筱桐搬了個椅子坐在門前,碰一隻壺在手裏,聽著不遠處的喧囂嬉笑,心裏揪著疼。


    這樣的日子,好像死了。


    “秋老板在嗎?”忽而有人喚道。


    好久沒人喊他秋老板了,聽著有些生耳,卻忍不住激動。


    “喲,爺是打哪家來?”一瞬間又恢複到了過去。


    “我是城北張家府的,老太太過大壽,點了名要聽你哥兒倆的戲,別人都不成。戲碼你們自己選,老太太說了,甭管唱什麽她都愛聽!”


    “好說好說!”竟還有人記著他們!他們沒死,他們還活著!


    “下月初八,好日子!秋老板放心,酬勞好商量!咱張家府還能出手小氣不成?”


    “好說好說,都聽爺的!”


    有人請,心裏自然樂,可送走了這位爺,稍作冷靜,卻覺得奇怪了。


    張家府,從也沒聽過。


    “師哥,我以後都不唱了,明兒我去看看,有沒有哪家招打雜夥計的。”他徹底要迴歸俗人了。


    秋筱桐嘴唇有些顫,搓著手,不知所措,可憐又無助。


    “塵歸,就算師哥求你了!”他巴巴看著他。


    “師哥我……”


    “這麽多年,我從沒求過你,隻這一次,你就陪我這一次。如果失了這一次機會,那我……”


    不如死了好。


    戲台子才是他的全部,其他都隻是過眼雲煙。


    台下他們是師哥師弟,台上是眷侶情人,都分舍不開,誰少了誰,好像都不能完整了。


    秋塵歸又重新穿上小旦的戲服,畫上油彩,盤起頭發,選一套蝴蝶點鑽頭麵。扮好了,往鏡子前麵一站。


    鏡子裏還是那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


    媚眼斜飛,水袖拂麵。


    性別一下子又亂了。


    不過是男人還是女人,又有什麽重要的。


    “恰便似桃片逐雪濤,柳絮隨風飄。袖掩春風麵,黃昏出漢朝。蕭條,滿被塵無人掃。寂寥,花開……咳咳……”


    生疏了,嗓子沒原先亮了,許久沒練步子,走起來也沒了原先的風韻。


    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


    秋筱桐倒是樂嗬的很,喜滋滋哼著曲兒打理行頭。


    “這一套是《盤妻索妻》裏的梁玉書,這一套是《追魚》裏的張珍,這一套是《沙漠王子》裏的王子羅蘭……”瞥一眼師弟,仍裝扮做杜麗娘。


    “怎麽,還要唱《桃花扇》?人家老太太過壽,還是選些喜氣點的戲,別惹了她老人家不高興。”。


    “喜氣的,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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