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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雨夾雪劈頭蓋臉降下來,科古琴罩在雪雨濛濛中。


    時令盡管已是夏季,但科古琴的天就是這樣,不論何季,不論地麵有多熱,天隻要下,就必然有雪。


    雨雪逼迫著戰士們退縮到岩洞裏。連續五天特二團都沒有工作。之前的某一天,羅正雄被緊急召迴師部,開了一夜的會,迴來後,三個組班以上幹部集中在一起,在科古琴山下的大本營開了一天一夜會。有消息說,師部對特二團下達了新命令,科古琴的測量任務有變,不僅要測出道路,還要測出幾個礦點的詳圖。尤其幾處地勢複雜、山體易滑坡的險要段,師部要求特二團一並將其攻下。


    作出這樣的決定,也是基於兵團整體工作的需要。羅正雄帶來的消息說,中央軍委已作出新指示,要兵團做好紮根邊疆建設邊疆的戰略準備,而且建設速度一定要加快,要在兩年內解決兵團的自給自足,五年內把新疆的工農業建設搞上去。這就是說,所有想迴到老家或是去疆外的想法都破滅了,持這種想法的人隻能放棄空想,安安心心駐守邊疆。


    當然,這種思想在特二團是不存在的,加入特二團就意味著你把生命已交給了邊疆,交給了這大漠戈壁。但是要想徹底征服科古琴,困難和險阻還很多。尤其是那些複雜地段,幾乎是對特二團的極限挑戰。


    會議決定,除留一小部分力量繼續測量道路外,精幹力量全部集中起來,趁天氣還不是太暖,雪山還未開始融化,搶先向危險地段進軍。


    會上,張笑天和萬月被分別任命為突擊營營長,目標為東脈的天柱嶺和西脈的馬牙峰。戰前動員連夜召開,抽調到這兩個營的戰士激情勃勃,鬥誌昂揚,一點看不出畏難情緒。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雪,怕是在人煙罕至的天柱嶺和冰雪茫茫的馬牙峰,紅旗已經飄揚起來。


    這場雨雪來得真不是時候,不僅阻斷了戰士們征服科古琴的步伐,而且讓特二團的氣氛變得凝重壓抑。駝五爺就說,六月飛雪,怕不是好兆頭哩。話沒說完,留守在東脈的一組第二分組就出了事。


    而且是大事。


    誰能想得到呢?如果想得到,於海說啥也不會將戰士們留在山裏,留在那座崖下。羅正雄跟他建議過,要不就將戰士們全帶到山下,一則讓他們聽聽會議精神,另外也讓三個組的戰士們互相交流一下。到科古琴後,三個組的戰士們各踞一方,還沒集體活動過。於海說,還是讓他們堅持一下吧,等測完這個月,來一次集體大聯歡。羅正雄覺得這建議不錯,臨時改變決定,將三個組沒抽到突擊營的士兵們全留在了山裏。如果能想到,羅正雄說啥也不會作這種改變。


    遲了,凡事一等後悔時,就遲了。而且上蒼是不給你後悔機會的。隻能傻著眼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可這現實,誰能接受得了?


    天地茫茫。


    出事時,司徒碧蘭不在臨時宿營地。司徒碧蘭本來是要跟著於海去山下的,成立突擊營的消息於海向她透露過,她很是向往,一心嚷著要去。於海興許是出於私心沒答應。興許不是,或許司徒碧蘭真不夠資格。誰知道呢,事實是司徒碧蘭沒去成,留在了山裏。向導哈喜達陪於海去了山下,司徒碧蘭連個摔跤的伴都沒有,悶得慌,加上於海他們下山沒幾天,天便落起了雨雪。困守在崖下,日子是那樣無聊,接近蒼白,司徒碧蘭感覺自己的心裏都要長出綠毛了。


    這天她困了一天,到晚飯時分,實在困不住了,獨自走出宿營地,朝前麵開滿野花的山穀走去。雨還在下,雨雪打在臉上,生紮紮地疼,司徒碧蘭一點不在乎,她最見不得的就是遇到雨雪便躲起來。還特二團呢,這麽點雨雪就怯了步,要是遇到冰雹,或者洪水,還不全完?這麽想著,她捋了捋頭發,將雨水打濕的劉海從額前捋開,露出水晶晶漂亮的額。


    走在雨雪中,司徒碧蘭的心情接近灰蒙。這段日子,她過得並不愉快,工作老是提不起精神,常常不自禁地陷入怔想中,一想就是老半天。司徒碧蘭煩惱的是那種叫做感情的東西。來特二團之前,她壓根沒考慮過此事,甚至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嫁人。父親先後給她介紹過幾位,都是父親的助手,他們年輕有為,似乎具備了好男人的所有優點,但她覺得滑稽沒意思,一個個推掉了。父親倒也不逼她,按他的話說,世間萬事都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特別在她的婚事上,父親表現得遠比他嘴裏說得開明。加上五姨太也舍不得將她嫁走,生怕家裏少了一個拌嘴的,變得冷清,變得感情沒有寄托。所以司徒碧蘭在男女感情上是很自由的,自由得近乎成了空白。這也好,空白就意味著沒有汙點,沒有痕跡,可以放開手腳書寫新的篇章。父親司徒空登送她參軍的路上,曾說過一句玩笑話:“到了部隊,眼睛可要靈活點,瞅見上眼的要主動。”當時她調皮地一笑:“怎麽,想把我徹底趕出家啊。”身旁的五姨太臉色一沉:“他敢!我可不許你亂嫁人,嫁不好一輩子受罪。”司徒碧蘭嘟起小嘴巴:“好好好,我決不嫁人,守著你,免得將來有一天,你守了空房沒人陪你。”這種玩笑話她們常說,彼此也不介意。但是那一天,五姨太卻有點心為所動,抓著她的手,半天,略帶憂傷地說:“也不知這一去,何時才能再見麵。蘭兒,說句真心話,我是舍不得把你送出去的,你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司徒碧蘭當然不會後悔,她做啥事後悔過,沒!但不後悔是沒遇上傷心事,遇上了心情一樣會糟。


    司徒碧蘭現在的心情就很糟。


    她忽然發現,自己並不喜歡於海。尊敬是有,崇拜也有點,但要真正往那事兒上靠,就不沾邊了,硬沾也沾不上,弄得心裏還很難過。依她往常的性子,這種事兒是煩不到她頭上的,沾不上就不沾,把煩心事扔一邊,不理它。這次不行。司徒碧蘭終於意識到,軍營就是軍營,沒法跟家裏比,家裏你可以啥都不在乎,軍營卻不行。再者於海是政委,不同於一般男人,要是換成張笑天他們,她或許還能一笑了之,不當個事。這點是受父親影響,父親的做人原則是:對上必須尊,對下必須愛,愛和尊可以有方式的不同,但在內心裏,你必須守住一個原則。就是做人一定要真誠,絕不能把生活中的兒戲帶進人際交往中。


    這交往就有男女之間的交往,比如現在,就麵對如何處理跟於海的關係。


    按說她沒給過於海錯覺,一次也沒,所有的交往都在正常範疇內,不存在兩心相悅的那種。僅有的兩次單獨相處,也是於海找她談工作,談二營長江濤。細細想一想,她並沒流露出愛慕他的意思,也沒法流露。愛慕一個人得有條件,必須是那人先能打動她,讓她心為所動,情為所萌。這點當然是受五姨太影響,五姨太不止一次跟她講過同父親的故事,說父親在某個瞬間一下打動了她,讓她覺得這樣的男人才是天,才是陽光,才是可以把女人一生照亮的火把。那麽為他赴湯蹈火也就在所不辭了。


    五姨太還教導她,愛男人,就該愛讓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動的那種男人,這種男人不但熱烈,而且一定能讓你迷失終身。


    五姨太的理論是,好男人是讓女人沉迷的那種,做女人最幸福的事便是沉迷到男人的海洋裏,再也不醒來,這份沉迷有多長久,幸福便有多長久。司徒碧蘭信。


    但偏偏政委於海是個讓人清醒的男人,越是跟他在一起,你就越清醒,想沉迷都沉迷不了。特二團的男人幾乎都這樣,包括那個張笑天,也是智性有餘而慧性不足,男人少了慧性,便缺少許多味道,司徒碧蘭對這種男人實在生不出愛慕。


    遠不如跟向導哈喜達在一起快樂。


    問題是於海不這麽想,他對她動了情,還是很熱烈很執著的情,他甚至當麵向她說:“你必須嫁給我,這是命令。”


    聽聽,多沒情調啊。


    司徒碧蘭又好氣又好笑,天下竟有這樣向女人示愛的,怪不得解放軍到現在一大半是光棍,官再大也討不到媳婦。更怪不得他們四下裏招女兵,原來是鬧婚荒啊——


    可憐的一群孩子。她這麽歎道。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請父親來,給這些孩子上堂課,怎麽討女人歡喜的課。這課真是很重要。


    司徒碧蘭一邊亂想,一邊往前麵走。六月的雨雪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情,忽然地不那麽粗野了,變得淅淅瀝瀝,有點像傷心人的淚。司徒碧蘭要去的地兒,是前麵一座叫姐妹崖的小山峰,幾天前向導哈喜達帶她去過,那兒有太多的山花,天一旦晴朗,遍野的山花將很是爛漫。她跟向導哈喜達在那兒摔過跤,三勝兩負,她輸給了哈喜達。後來又往峰下扔石頭,結果她扔得比哈喜達遠。哈喜達不服氣,說敢不敢鑽峰下的山洞?


    “有啥不敢的,鑽!”結果他們就一前一後鑽進了山洞。那是幾天前的一個黃昏,測量隊員們剛剛在烏雞崖下紮下營,政委於海又要找她談心,司徒碧蘭借故不舒服婉拒了。向導哈喜達似乎看出她的心跡,借故查看周圍地形,跟蹤而來。也就在那一天,她向哈喜達道出了苦衷。哈喜達聽完,很認真地說:“於政委是個好人,他對你是真好,不過……”哈喜達猶豫半天,接著道:“這號事,我沒經驗,不比騎馬射箭。要是你真不喜歡他,就告訴他你已有人了。”


    “可我沒人。”司徒碧蘭說。


    “隨便編一個嘛,你不會連個人名也編不上吧?”


    “這種事哪能編,沒有就是沒有嘛。”司徒碧蘭突然間變得較真,好像編一個人名對她很重要似的。


    “那就啥也不說,我們哈薩克人有句話,河流不會因風改變自己的方向。”


    “河流不會因風改變自己的方向。”那天在山洞裏,司徒碧蘭反複念著這句話,覺得哈喜達跟她講過的所有話裏,就這句最有水平。


    往姐妹崖去要穿過一條小河,科古琴這樣的小河真是太多,有的深,有的淺。橫在司徒碧蘭眼前的這條小河,不深不淺,不過河穀很闊,河內亂石聳立,張牙舞爪。那天過河時,她差點滑倒,幸虧哈喜達眼尖,搶先一步扶住了她,要不然,她單薄的衣衫就會讓湍急的河水打濕的,那可是件害羞的事。司徒碧蘭有過這樣的尷尬,有一天她不慎落入水中,人倒是沒大礙,不過衣衫全弄濕了緊貼在身上,她的身子一下被濕衣箍起來,箍得緊緊的,自己都能感覺出那畢顯的曲線。司徒碧蘭莫名地就臉紅了,這可是件從沒有過的事,以前在家裏,她會刻意穿些緊身點的內衣,對著鏡子,一遍遍欣賞。有次被五姨太撞見,笑著取笑她:“知道欣賞自己了,心裏準是有了男人。”她呸了一聲,擂起小拳,在五姨太豐腴的肩上輕擂了一下:“你才有了男人。”


    對自己的身體開始羞澀,雖不能證明心裏有了男人,但至少她懂得在男人麵前矜持了,這也是進步。如果讓五姨太知道,一定會誇她的。五姨太最擔心的,就是她始終大大咧咧,不懂得女兒家的矜持,為此還專門訓導過她,教她在男人麵前怎樣啟齒,怎樣舒眉。“女兒家的一舉一動,都透著娘家的教養,為母的風範。我可不想讓人指著你罵我,說我這個當母親的沒把你教育好。”


    “母親,你給誰當母親啊,也不害羞,叫你姐姐還挺合適。”她扮個鬼臉,同時在五姨太粉白的臉蛋上嘬了一口。


    那天,就是她掉進河中濕身的那天,偏巧就給於海撞見了,真是倒黴,就在她彎腰擰褲腿上的水的空兒,身後傳來一陣響,扭過頭一看,正是政委於海。那一刻,司徒碧蘭發現政委於海的雙眼是發光的,很奇怪的光,直直地射過來,烙在她身上。而她的身,羞,別提了。有了那次尷尬,司徒碧蘭再也不敢玩水了,她的身子真是發育得太好了,跟五姨太比起來一點也不遜色。


    這樣的身子,既是福,也是麻煩。


    司徒碧蘭小心翼翼地踩著河底的石頭,一步步地往河那邊摸去。說不清為什麽,這一天她特別想到河那邊,想到姐妹崖下的石洞裏去。石洞裏固然沒啥秘密,但除了石洞,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雨雪交加,她不可能長久地淋著它,也不可能無目的地亂竄,那是紀律不允許的。政委於海雖是不在,但組裏還有臨時負責的老兵。那可是個嚴厲的家夥,發起火來比於海還猛。司徒碧蘭說了一大堆好話,才得到準許。不過老兵隻給她一個小時的時間,說天黑如果還不迴來就鳴槍。


    鳴槍算是處罰,哪個人要是得到鳴槍的待遇,就意味著在特二團待不長了。這也是於海想出的怪招,生怕女兵們閑下來亂跑,看見花呀鳥的亂追,迷失方向,就定了這麽一條。不過到現在,還沒誰讓鳴過槍。


    快要鑽過小河時,草叢裏突然竄出一隻黃羊,隻聽得河對岸撲騰撲騰響了幾聲,受驚的黃羊便不見了。“黃羊——”司徒碧蘭喊了一聲,挽起褲腿快步越過小河,就衝黃羊追去。科古琴的黃羊長得小巧玲瓏,樣子甚是好看,司徒碧蘭最喜歡跟黃羊鬥智了。追了幾步,她發現,剛才黃羊跑過的地方,灑著鮮紅的血,雨水打在上麵,血很快盛開。一定是被狼咬傷了,怪不得剛才跑的樣子像野兔,一蹦一蹦的。這野灘,這雨雪,黃羊的傷腿要是得不到包紮,很容易流血而死。司徒碧蘭抬頭看了看天,天已蒙蒙,夜色很快降臨。莫名的,她就替黃羊擔起憂來。不行,得找到它,得把它的傷腿包好。這麽想著,她便順著血跡往前走。


    那隻受傷的黃羊最終得到了司徒碧蘭細心的嗬護,是在姐妹崖下的石洞裏。司徒碧蘭沒想到,幾天前她跟向導哈喜達鑽過的山洞,竟是黃羊的家,可惜那天他們沒能在洞裏看見黃羊。受傷的是一隻小羊羔,大約是跑累了,或者它從司徒碧蘭甜甜的眼神裏看到來自人類的友好,所以司徒碧蘭接近它時,它沒作掙紮,乖乖地讓她攬入了懷裏。小羊羔的腿不是被狼咬傷的,定是雨雪迷了眼,摔在了崖下,斷了。司徒碧蘭撕開襯衫,在洞口處找了一種叫野百合的草,嚼碎,貼在傷口上,然後一層層地包紮起來。做完這一切,天已完全黑下來,司徒碧蘭猛地記起鳴槍的事,趕忙跑出洞口,就在這一瞬,她聽見了可怕的聲音。


    那是多麽恐怖的一聲巨響啊!事後很多天,司徒碧蘭一想起那個黑夜,想起那聲轟響,心就禁不住顫悸。當時,她完全被那巨大的轟鳴震住了,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用什麽詞形容,都不為過。總之,那一刻她聽到了死亡的聲音,世界刷地倒塌了,崩裂了,接著耳邊就響起一連串的碎響,那氣勢,那驚駭,是能讓人在瞬間變瘋的。


    司徒碧蘭傻了有足足一刻鍾,一刻鍾後,大地發出的餘威還沒消逝,聲音仍在持續,恐怖在層層加劇。司徒碧蘭卻在巨大的驚恐中醒過神。“滑坡!”她叫了一聲,然後就沒命地,比聽到鳴槍要緊張一萬倍地,朝宿營地跑去。


    她在小河裏連續摔了十幾跤,跌倒爬起,又跌倒再爬起。此時的河水,已渾濁一片,惡浪卷著泥沙滾滾而來。衣服濕成一片,已感覺不出身上還有衣服,羞澀感卻已消失殆盡。嘴裏灌了水,泥水,嗆得她要吐,卻沒工夫吐。她在心裏一遍遍發出吼喊:“滑坡啊——”踉踉蹌蹌地朝烏雞崖下的宿營地奔去。


    罪惡的烏雞崖,以它堅固的外表還有整齊的灌木迷惑了測量隊,也騙過了司徒碧蘭。記得在此紮營時,政委於海還問過她,說這兒紮營有沒有危險?司徒碧蘭四下打量了一番,顯得很有經驗似的說:“沒問題,這兒岩層堅實,灌木齊整,是紮營的好地方。”後來還是向導哈喜達說營地離崖太近,建議往河穀這邊挪挪。於海怕河穀夜裏起水,沒挪多遠,放放心心就紮了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


    那天的司徒碧蘭最終也沒能靠近營地,事實上等她連滾帶爬越過小河時,營地早就不見了。它被轟然滑落的烏雞崖往前推了足足五百米,所以她的腳步被迫停在了離河穀很近的一座石崖下。天黑壓壓的,黑得人想死,可又沒法死。空氣稠得簡直夯實了般,壓在人心上,比山石還重。腳下,大地仍在顫動,一晃兒一晃兒,像是隨時要把人甩到十萬八千裏外。司徒碧蘭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這一刻她不能倒下,宿營地有三十多條生命,三十多個兄弟姐妹,她還沒聽見他們一聲喊,哪怕是一聲救命。


    天仍在呐喊,地也在呐喊,她鑽過的小河,此時已是惡浪一片。這世界要是猙獰起來,比地獄可怕萬分。司徒碧蘭的嗓子已喊啞了,從洞口處震醒的一刻,她就不停地喊。喊什麽她聽不見,其實營地的同誌們也聽不見,但她一直在喊,一直在叫。那嘶聲,比狼的野,比狼的啞,比狼的更淒慘。


    “**——”


    “陳喜娃——”


    “劉蘭梅——”


    沒有迴聲,有迴聲也聽不見,轉瞬就被吞沒。那一夜整個烏雞崖,不,整個科古琴,都被死亡籠罩著。


    天亮時分,大地終於安靜,這時候的司徒碧蘭,已成了個泥人,血人。這一夜,她做了太多的掙紮,太多的努力。她在黑夜裏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呐喊。尖利的山石刺破了她的膝蓋,血從骨頭縫裏流出來。毛刺和灌木刮破了她的衣衫,一大半肌膚裸露著。腿上,胳膊上,甚至胸上,四處留下被荊棘刺破的痕跡,到處是血,到處是泥,她感覺不到痛,身體從某個時刻開始已失去知覺。她隻剩了一雙手,一雙不停地挖不停地掘的手。黑壓壓的烏雞崖把巨大的災難推她麵前,也把戰友們的屍體推她麵前。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戰友們的血,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毫無目的地,在地上亂摸亂抓。她感覺能摸到自己的戰友,能抓到他們的生命,哪怕一隻手,一條腿,那也是生命啊,那也是兄弟姐妹啊……


    她的確抓到了。先是一條胳膊,的確是一條胳膊,軟綿綿的,血糊糊的,血很熱,染了她一手,她一陣興奮,心想總算找到自己的姐妹了。她感覺那是來自江西的劉蘭梅,於是就喊了一聲。劉蘭梅沒迴答,那個時候劉蘭梅怎麽還能迴答她呢?她又喊了一聲,然後一用力,想把壓在石堆裏的劉蘭梅拉出來。“你挺住啊,蘭梅——”騰一聲,她跌倒了,重重摔倒在後麵的泥水中。她用力拉出的竟是劉蘭梅的一條胳膊,一條被巨石砸斷了的胳膊。她驚了,心裏哪還有害怕,衝黑壓壓的大地就喊:“蘭梅,蘭梅你在哪,我是司徒碧蘭啊,我還活著,我來救你——”


    緊跟著她又摸到一隻腳,一隻男人的腳。那腳很大,她一下就想起山胡子,那是二分組裏個頭最高的一個兵,來自山東。“山胡子,是你麽?山胡子,你堅持住,我一定救你出來——”她喊著,哭著,掙紮著,用全部的力氣,用全部的情感,奮力將山胡子拽了出來。可那是山胡子麽,那隻是山胡子一隻腳呀。其他呢?山胡子足有一米八啊,其他的呢?


    瘋了,司徒碧蘭完全瘋了。這樣的黑夜,這樣的場景,她怎能不瘋?怎能不瘋麽!


    她挖呀,刨呀,雙手像兩把刀,不,兩隻利器。指甲沒了,手指頭沒了,她還不敢停下來,也停不下來。這時候她已清晰地感覺到死亡,不,死亡就擺在眼前,血淋淋的,很真實,很刺眼。她的雙眼早已模糊,帶著淚,帶著血,帶著她全部的感情還有唿喚。她唿喚什麽呢?除了生命,還能有什麽?是啊,這時候,隻要能救出一條生命,她或許就能停下來,就能緩上一口氣。可生命在哪,在哪啊——


    生命全都埋在了石崖下!


    一個分組,三十幾個兄弟姐妹,竟全埋在了石崖下。


    天亮了。天終於亮了。


    亮了又能咋!


    第一束光亮刺破黑暗的時候,司徒碧蘭是癱在泥水中的,被血染得黑紅的泥水帳子一樣裹著她。她已沒了一絲力氣,一夜的掙紮換來的是比掙紮前更喘不過氣的絕望。如果說黑夜裏她還心懷著一絲希望,那麽這一束光亮,就把一切都給毀滅了。


    毀滅了。


    她軟軟地倒在泥水中。血水漫過她的身子,漫過她的肌膚,頭顱,朝崖下的小河流去。


    山穀一片血紅。


    這一刻大地出奇地靜,科古琴出奇地靜,山野出奇地靜。


    風停了,雨住了,雪花,沒了影蹤。這一場雨雪,仿佛為的就是這一場山崩。是的,山崩。烏雞崖終於耐不住寂寞,在這綿綿的雪雨中暴發了。


    它一暴發,人類就有三十多條生命為它殉葬。


    司徒碧蘭接受不了這個現實,盡管一切明擺在眼前,可就是接受不了。她閉上眼,這個時候,除了閉眼還能選擇啥?


    思維失去,情感失去,愛失去,恨也失去,剩下的隻有一個念頭,讓大地吞沒她,讓血水吞沒她,她要跟二分組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起。


    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怕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冥冥中一陣細微的響動傳來。像大地在喘息,像樹在**,又像老鼠在逃命。總之聲音飄到了司徒碧蘭耳朵裏,很真實,很清晰,還帶著一絲兒親切。


    是啊,這一夜聽到的,都是死亡的聲音,地獄的聲音,吞沒一切的聲音。這陣兒飄來的,就有點不同,就有點接近生接近希望的意味。起先她沒動,動不了,任聲音在遠處響著,一遍遍地咬著她的耳朵。這時候她奇怪自己還有耳朵,還能聽到這麽細微的聲音。後來,後來她猛地一躍,那可真是一躍啊,就跟向導哈喜達比武時那樣,噌就給騰起了身子。


    “有人活著!”她這麽喊了一聲,就衝聲音的方向撲過去。


    黎明遲鈍的光亮下,司徒碧蘭看見一雙手,先是一雙手,舞著,動著,從地層伸出來,像是要抓住天空,抓住陽光,可又抓不住,所以舞得很絕望。接著她看見頭,真是頭,天呀,是頭。她撲過去,衝那顆頭撲過去。“老鋼炮——”她喊了一聲。這一聲,是山穀裏最為嘹亮的一聲,也是最最激動人心的一聲。


    那顆頭上有一雙眼睛還在撲閃,盡管撲閃得很弱,但仍舊撲閃著。聽到司徒碧蘭的喊,那雙眼似乎掙紮了下,然後緩緩地,艱難地,衝她望過來。那是怎樣的一望啊,司徒碧蘭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望,忘不了那目光。


    忘不了……


    老鋼炮就是那個老兵,來自河南,是跟司徒碧蘭一起來到特二團的。沒啥過硬的技術,但就一條,能吃苦,再累的活,他不嫌累,再苦的事,他不嫌苦。這組裏的儀器,多的時候擱他肩上,這組裏那口煮飯的鍋,多的時候他抬著。還有要是哪個戰士受了輕傷,扭了腳,準是由他背著。女兵們沒一個不受過他的照顧,男兵們沒一個不占過他的便宜。就這麽個人,三十好幾了,還像新兵一樣,見誰都客氣,見誰都尊敬。更重要的,十個晚上,有八個他都在守夜。他咋沒瞌睡啊?女兵們常常驚歎他的精力,說他十天十夜不合一眼也沒事。想媳婦唄!男兵們常常這樣取笑他,取笑完,硬讓他睡,他偏不睡,還要守夜。


    這次他終於當領導了,於海走時,將二分組交給他,說考驗考驗他的領導能力。沒想這一考驗,就給考驗在了石頭下。


    是一塊石頭,鋒利的岩石,長著利牙的岩石,壓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看不見,能看見的,就是血,就是白生生的碎骨,還有一片連著一片的肉醬。


    “老鋼炮!”司徒碧蘭又喊了一聲,然後,然後她就學夜裏的樣,扒了,刨了。老鋼炮終於辨清是她,努力著,掙紮著,像要跟她說啥,可實在說不出。他的脖子讓亂草纏著,隨亂石一塊滾下的亂草,荊棘,繩索一樣捆住了他。他的雙腿壓在另一塊石下,那塊石比壓住身子的這塊還大。石和石的中間,填滿了泥土。


    司徒碧蘭拚命地挖,她想先把土挖掉,再想法把石頭挪開,可這有多難啊。司徒碧蘭恨死自個了,平日學了那麽多功夫,還自稱武林第一呢,怎麽到了這時候,就連一點兒力氣也沒,一點兒辦法也沒。雙手艱難地挖出一把土,還沒扔遠,山體的土又到了,土又壓在了老鋼炮身上。


    “不要啊——”她哭著,喊著,挖著,清晨的山野,因了這一幕,忽然間生動起來。


    很生動。


    奇跡都是人創造的,誰說人不能創造奇跡?司徒碧蘭就創造了奇跡!她居然將那些土全挖掉了,居然將壓在老鋼炮身上的那塊石頭搬開了,居然,居然……


    什麽也沒居然成!


    就在她打算扶起老鋼炮的一瞬,一塊石頭猛從頭頂滾下來,瞅準了她似的,不偏不斜,照準她的頭砸過來。幸虧她提前看見了,幸虧她習過武,身手還算敏捷,要不然,不敢想。


    就這樣她還是被石頭砸中了。隻聽得一聲慘叫,極盡淒厲,是她發出的,爾後大地便死一般地失去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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