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蔡璀,椒山曹信,


    壁中枯槁國士,壁外帶刀粗漢。


    未曾想道兩人的分別是在這個漆黑的孫家地牢裏。


    曹信嘴唇欲動,裏麵的蔡璀輕聲說道:“別說了。”


    曹信一招手,笑道:“蔡君明,走了?”


    蔡璀低頭鬆開拳頭,肯定道:“走吧!”這位被稱“小尚書”的少年老者顫抖舉起手臂淩空指點,嘴巴張開,想要說什麽,終究是無奈太多,可喜太少。他雖然年輕,可已經鬢發蒼白,一張臉龐布滿了滄桑,耳畔似乎聽到了什麽,化為喃喃細語:


    “老師,學生放過曹信了,您老人家莫要歸罪學生,他救過學生的命啊。”


    琵琶聲太小,風雨聲太大。


    雙拳抓住千百道鐵鏈,冷眸中射出一道精光,枯瘦如柴的手指點點環動,石壁轟然坍塌。空蕩的夜色走出蔡璀,形銷骨立,白發蒼蒼。輕蔑一笑,緩緩仰頭,手指從額頭刮過鼻尖,落於胸口處,極有女兒溺態,搖搖頭,朝地牢丟了口唾沫,道:“孫皓還真以為關的住老夫?!”


    一晃身影,踏著曹信剛剛離開的腳步,走出地牢。與曹信一番對話,他已知道:孫家滅族之時,就在今夜。


    曹信不可能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還帶著師之玉的孩子,不是出逃,便是救人。若無巨大變故,何需如此。


    蔡璀陰鷙魅笑:“五年之久,終於可以殺人了。”


    先殺孫皓全家,後殺江雪,再追殺周負。我本不死之身,有的是時間和你們慢慢耗。


    秋雨如絲,看似綿軟無力,實則最易侵害身體。椒山一夜秋雨,沒有偃旗息鼓之象,反而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偌大的仲芳城,似乎被扯上一層厚厚的幕布,壓的所有人喘不過氣。


    曹信找到路徑,出了地牢,出處原是孫皓的書房,孫皓去了京城,這裏作為家主的禁地,自然無人敢闖進來。曹信小時候多來孫家,府中何處何人他了如指掌。放下孫燕涼,溫和道:“小念娘,你先跑出去看看,你們家裏是不是進來賊了。”


    小女孩神色驚奇,曹叔叔肯定不會騙他。焦急跑出去,不一會兒功夫跑進書房,慌裏慌張,一邊喘氣,一邊喊叫道:“曹叔叔曹叔叔,好多官兵,好多好多,都在我家裏翻東西,我怕。”


    曹信聞言大驚失色,抱起小念娘,定朔長刀抽出在手。一腳踢開房門,憤然道:“走,我們去找你娘親。”


    白雨如網,籠罩住千門萬戶的孫家府邸。四處影影綽綽的官兵翻牆越戶,翻箱倒櫃。一處處晦暗的火把,照亮這陰暗角落,無所遁形的怪物們呲牙舞爪,換來的是被所謂堂皇斬草除根。曹信不管這些,他飛簷走壁,府中路徑又極為熟悉,長刀在手,目光凜凜,躲過了一幹搜查的官兵,走近那女子閨房。


    房中空無一人,看來孫家所有人都已被扣解門外。隻因這女子產子,留下四個士兵看守。房中燈火微弱,難產時眾人手忙腳亂房中已經一團糟,再加上士卒拿人更是糟蹋的斑駁不堪。


    曹信氣定神閑走到四人麵前,緩緩抬頭,隻一個字:“滾!”


    四人麵麵相覷,舉刀問道:“閣下是誰?”


    曹信指著懷中的孫燕涼,故作輕鬆,道:“原戶部主事抱著孫皓的長女,你說我是誰?”


    四人中有熟知掌故的,道:“你是曹大人?”


    曹信挑眉,不說對也不說錯,道:“滾!”


    立刻有人反駁:“這怎麽行,我等奉淩大……”


    話尚未說完,曹信身影如鬼魅,定朔刀直直插進那人胸膛,鮮血滲出,流進土地。


    孫燕涼尖叫一聲,嚇得哇哇大哭。


    曹信抬頭凝視那人驚詫苦痛的臉龐,低沉道:“滾!”


    抽刀出身,一道血鏈蓬勃而出,濺在孫燕涼小臉上。她一個激靈,想到到這滑膩溫熱的液體是鮮血,隨著那人身子倒地,叫喊的更大聲。


    屋內女子一聲悶哼,小嬰兒尚在繈褓哭泣。


    餘下三人紛紛跑開,乖乖去門外給淩雲傳信。


    曹信沒有追殺,撫手擦拭孫燕涼臉上血跡,道:“小念娘,我們進去吧?”


    踏進房門,一股衝味傳來,曹信身影一怔,卻又很快鎮定。床榻上散滿白色絲帶,有些帶著焦黃色和赤紅色,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山”中放著簇擁著一個被繈褓包裹的嬰兒。被褥已經濕透,床簾撕破浸泡在地下的血盆裏,桌子上倒滿數不清的藥瓶。


    一燈如豆,搖搖欲滅。


    孫燕涼掙脫手臂,跑到那女子麵前,小手撫摸她的麵龐,抽抽搭搭道:“娘親,孫蝠叔叔死了,我和曹叔叔來找你。你好些了嗎?”


    那女子想要掙紮起身,軟的手臂都抬不起,費盡所有力氣總算給小念娘擠出一個微笑,道:“你以後要聽曹叔叔的話。”


    孩子似乎猜到娘親要離開了,哭道:“我會的我會的,曹叔叔說了給我買糖葫蘆,我都給娘親吃,娘親,你不要睡著好不好。”


    那女子極盡艱辛轉過身,望著這個女孩兒臉龐,好似自己當年模樣,故作嗔態:“小念娘,別哭了,再哭就成小花貓了,將來哪個人家要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孫燕涼抹去淚花,道:“娘親,小念娘不哭了。小念娘求菩薩了,給菩薩爺爺吃糖葫蘆了,娘親的病很快就會好的。”


    女子心裏升起一陣酸意。自己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孩子呢,又怎麽不能好好陪她呢?以後她慢慢長大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她讀書寫字自己也看不到了,她生病,哭泣,高興,嫁人,老去……自己都看不到了。


    留在她眼裏的,隻是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子,卻不知道,在將來她要流多少淚,受多少罪,吃多少苦。她的娘親,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兩行淚水靜靜流出,女子凝視著她,嘴裏碎碎呢喃:“小念娘,小燕涼,小念娘,小燕涼……”


    小燕涼淚水簌簌落下,哽咽唱道:


    ”風兒吹,天氣涼,吹落樹葉一張張,催著燕子迴南方,燕子迴南方……”


    世人嘴邊的碎碎念念有多少會變成變成身邊的歲歲年年。已為人妻的女子此刻氣息急促,汗水淚水模糊了一臉,鬢角烏黑的長發沾上臉頰,旁邊枕頭潮濕,絲絲縷縷冒著熱氣。


    站在地下的曹信始終一語不發。


    良久,女子溫言道:“言津,求你一件事,這個孩子交給你,好嗎?”


    曹信身子一頓,道:“好。”


    “小念娘也交給你,好嗎?”


    “好。”


    她使出很大的勁才將腦袋微微傾向曹信,雙眼迷離,“還有,別恨他,好嗎?”


    聞言,曹信閉上眼睛,艱難的一吐一吸,開口極力壓住自己顫音:“這孩子叫什麽?”


    “別恨他,好嗎?”


    曹信突然睜眼望著這個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子,哀己不幸,怒己不爭。


    一手扯斷腰間她送他的玉佩,“啪”的聲拍在桌子上,碎成一團。


    冷笑道:“可能嗎?”


    女子緩緩將頭放迴原處,再沒有說什麽話。她知道要求太過,憑什麽讓一個自己傷害過的男人照顧他和她的孩子。何況,還是兩個。


    她快要走了,曹信思索許久,像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心,問道:“師之玉,我問一個問題可行?”


    女子點點頭。


    曹信猛吸一口長氣,胸腔感覺被人摁住,突然淚眼朦朧,哭自己,也哭這女子,顫聲道:“你和孫皓成親的時候,洞房的時候,被他摁在胯下的時候,為他痛的死去活來的時候,你可曾想起,有一個人,不願意你遭受這份罪,你可曾想起過我,想起這個夜夜酩酊大醉痛不欲生的曹言津?”


    說完他凝視女子,目光灼熱,多麽希望這個即將離開的女子說出稱心一言,也足以抵得上千壇萬壇的入腸烈酒。


    女子一時傻住,難過道:“言津,你待我好,我知道的,你待我很好,你待我很好……”


    曹信心如死灰,可他仍然不甘心,再問道:“你可曾……”


    “從未!”


    “嗬!”曹信一聲自嘲,”深愛之人藏心不掛嘴;久念之人在夢不在眼,我這是怎麽了,抱著自以為是的僥幸做春秋大夢,還如此卑躬屈膝,甘之如飴?”


    他想起蔡璀牢中一句話:


    貪財的風生水起,追愛的一事無成。


    屋外彌彌不止的雨聲,屋內斷斷續續的哭聲。


    她就要走了,再也見不到了,還是喜歡那個叫孫皓的少年,而不是自己,雖然她知道要討自己歡喜就可以保住她兩個孩子的性命,可哪怕是一句謊話她也不願意說。曹信抬起頭,不忍再去看那女子枯黃麵容,心中就像被挖出一個大洞,空空蕩蕩,他痛極了,反而笑道:“你成親的那一天,我心中恨死你了,發誓三願,以餘生之年相換。一願你;三生淒苦無人憐;二願你,車無輪馬無鞍,橫死街頭無人看;三願你,膝下有後,終不過弱冠。現在想來,不過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話語了,我還是希望你過的很好的,不然就不會管小念娘了。”


    女子望向他,淚光點點,感激,驚歎,哀怨,苦痛,最終都化作無奈的的一聲長歎,融入幹枯醜陋的瘦長黃臉。


    女子專情處,亦是絕情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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