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走近,這才看清,少年身材修長,如山中鬆,英眉朗目,如雲間月,左額一道寸許長的傷痕,不減容顏,反添英武。頭發被抓的微亂,極為慵懶地垂下,頭頂胡亂插著一支金簪。


    穀中本是夏日,天氣炎熱,這少年卻蓋兩張大被,白色的睡袍緊緊裹住身子,在被中隻露出一角。焦黃臉龐虛汗涔涔,嘴唇幹裂,可見已然氣血兩虧,染了重病。


    她伸手欲撫汗珠,突然少年雙目睜開,臉上帶些淡淡的不悅,倏忽之間,一雙大手如鉤如鉗,死死抓住令狐慧怡小手,目光緊緊盯住她,一臉肅殺,似乎令狐慧怡一旦有加害之意,便一躍而起,立發反擊。


    令狐慧怡想葉初不過是長的好看,那裏有他這般目空一切,桀驁不馴的風度。


    “你是什麽人?”


    少年嗓子裏擠出一句逼問,聲調沙啞,又充滿了壓迫感。


    令狐慧怡見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氣息粗喘,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昏倒。低聲道:“公子你還是歇著吧,我不是壞人。”


    少年虛弱的目光中延伸出一絲溫柔,仔仔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姑娘,體態窈窕,神色單純,瞅著她水滴滴的眸子,四目相對,淺語呢喃,他竟然莫名其妙的心軟了,篤定這個姑娘絕不會害自己。靜靜看她的眼睛,越來越是可人。


    突然少年猛覺似置身在萬千火把之中,體內倒進去一大盆炭火,燒的他每一寸肌膚骨骼作響,頭顱似乎要炸開,又疼又燙,汗珠密密麻麻地溢出皮膚。他“啊”的一聲嘶喊,嚇得令狐慧怡慌忙後退。


    隨即倒在床上,又一次昏迷。


    令狐慧怡躲開他,怔怔傻了好久,窗外的涼風絲絲吹來,她才試探著走進耳房,見他昏睡如初,隻臉色更加難看,頓了頓,她伸出小手大膽撫摸,奇怪,出了那麽多的汗,身子卻冷的像一塊冰,伸手摸到被中,掌心濕熱,汗水竟將被褥被單全部打濕,可能會擰出水來。令狐慧怡對醫理一竅不通,但她也知道這樣對病人不好,惻隱心作怪,她歎口氣,噔噔噔跑向旁邊茅屋,搜集到兩床幹淨被褥,扶起少年身子,先用幹淨長被裹住身子,更換了床單,鋪好枕頭,將少年安頓好,又將舊被褥拿出院子,打了一桶溫水,用毛巾仔仔細細擦幹淨臉上汗珠,輕輕掖好手腳。


    做完這些,令狐慧怡出了口長氣,虛弱疲憊之感襲來,畢竟她一個女孩子跑出地陵密穴耗費了大量精力,當下眼皮緊貼,爬在床邊沉沉睡去。


    三


    一覺睡醒,已是落暮時分。


    四邊暗黑卷來,天地蒼茫,唯有遠處夕陽一道狹長猩紅,染透白霞。


    令狐慧怡伸手拍了拍熟睡的少年,作怪道:“你餓不餓,你是何芷,還是嶽翔啊,你不應該是個老頭子嘛,嘻嘻,李澤可沒說你長的這麽好看啊?”


    點上燭火,見他麵色平靜了不少,不過令狐慧怡又為他殷勤擦洗一遍,這才突然感到,自己餓了。屈指算來,自己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其實是四天,不過那三天她都在沉睡,昏昏不知所以然。


    她哪裏會做飯啊,雖然旁邊茅屋就是廚房,主人拾掇的也甚是清潔,可令狐慧怡自小嬌生慣養,府中小姐,從未踏足此地,操持家務便無從談起。抗不過肚中饑餓,蒸屜中找到已經放冷的三個大紅薯,端到少年床前,就著燈光,仔細剝皮。


    少年臉上虛汗褪去大半,露出白淨的麵皮,如同紅薯肉色,令狐慧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胖嘟嘟的紅薯,不覺莞爾一笑。


    吃完兩個,抿了口熱水,向少年道:“喂,你吃不吃,可好吃了。”


    本以為後者還在沉睡,不料突兀一句迴罵:“吃個屁。”


    令狐慧怡又驚又喜,“你……醒了,那你怎麽不睜開眼睛呢?”


    少年不理他,眼光冷峻,掙紮著爬起,步履蹣跚走出門外,暮色蒼茫,實在看不清什麽。令狐慧怡緊隨其後,心想這人真怪。


    二人良久無言,少年突然迴頭,少女也壯起膽子,幾乎是一同出口:


    “你叫什麽?”


    “這是何處?”


    頗為尷尬地盯著對方,二人又同時補救:


    “我不知道。”


    “高畔。”


    令狐慧怡嘴角勾起,仔細品咂著這個姓名。高畔心中一沉,他早在令狐慧怡醒來之前就已經醒來,不過為了自保,倒想看看這個姑娘如何打算。沒想到人家端來一盤熱水擦拭自己麵龐,高畔想起來說聲感謝,可他嘴唇張不開,似乎很享受這種素手撫摸的感覺,絲滑軟膩,香氣陣陣,熏的他心曠神怡。之後見少女傻兮兮搬來紅薯問自己吃不吃,知道再看不出什麽,所以才沒好氣迴答吃個屁。


    這女子舉止言談,絕非奸惡之輩。


    聽她語調懇懇,她的迴答也非謊話。高畔迴身進屋,一瞥見到了地上的玉劍,眼神瞬間驚恐,連連後退,指著令狐慧怡喊道:


    “你是什麽人,這……這是玉劍?”


    令狐慧怡不以為然:“我叫令狐慧怡,你認識這柄劍嘛?可你不是何芷,也不是嶽翔啊?”


    高畔聞言更驚:“真是華庭玉枕劍!何芷?靈素子何芷,他不是死了嗎?我也死了?”


    令狐慧怡咯咯笑道:“公子笑話了,這是我帶出來的,從興祖皇陵帶出來的,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給我的,出來就到這裏了,我也不知道這裏是哪。”


    高畔此時此刻卻如同魔怔,目光渙散,抬頭盯住屋簷,突然腹中絞痛,彎腰吐出一口黑乎乎物什,兩三滴淚水砸出眼眶。


    “我的人,都死了,都沒了。”


    令狐慧怡突見變故,跑過去順他後背。


    “我拚命的砍殺,我的兄弟,一個一個,就這樣,在我麵前一個一個,都沒了。”


    令狐慧怡安慰道:“可你還活著不是嘛?”


    高畔神誌恢複了些許,抬頭一臉祈求的看著令狐慧怡,淚水已經爬滿臉龐,哽咽道:


    “我是裝死的。”


    令狐慧怡一怔,他很想安慰眼前的少年,可不知道說什麽了,隻好緊緊抱住他,高畔自小失母,很少和女人親近,在她懷裏,頓感一股暖意升騰,慢慢克製住悲慟,隻是一抽一噎啜泣。


    令狐慧怡除了葉初身子,倒再沒有和別的男的有肌膚之親,羞紅了小臉,想推開他,見他難受也牽動自己心疼,又不想推開他。


    正猶豫間,夕陽落下山頭,一聲蒼老之音遙遙傳來:


    “什麽人,闖我霞帷穀!”


    四


    二人心中一驚,不約而同望向遠處天邊,隻見兩點孤影飄落,一黑一白,似飛鴻略湖,矯捷迅速飛過原野。“什麽人,闖我霞帷穀”一字近似一字,待到“穀”字入耳,兩個老人已然飛進茅屋。


    高畔見黑衣老人麵龐寬大,顴骨高突,穿著一個羊皮大棉襖,黑色棉褲,此刻負手而立,很像田間老農。旁邊一人,身材瘦長,麵容清秀,四十歲左右年紀,胡須飄散胸前,穿著整潔,月白色的長袍一塵不染,儼然有儒士風範。


    羊襖老者看了眼高畔,嘴角裂笑,向旁邊一人道:“藥師兄,這小子倒是個硬貨啊,還真沒死?”


    藍衣老者道:“有濟陽草在,斷然不死。”


    高畔心道:“藥師,那是何芷的字,這藍衣長袍之人想是何芷,旁邊一人定然就是嶽翔嶽飛卿了。”雙手抱拳,肅然道:“兩位前輩,在下是成國高帥高鼎林之子,不知如何來到前輩隱居之處,想來是前輩神通,活命之恩,容當後報,懇請前輩指條出穀之路,在下身負國事,不敢耽擱。”


    嶽翔指著何芷,氣急敗壞:“你看看,人家根本不領你的情。”


    何芷靜靜站立,一言不發。


    又轉向高畔道:“小子,你也別說你爹是誰了,老實告訴你,我等不過是報當年你祖上高卯的恩德,想出去?哼,不怕死就出去。你旁邊那個女娃娃是誰?又是哪來的?”


    高畔想他二人可能真是長生不死之身,當初和家中先祖有交,也說不定。倒是不能出穀,頗為憂愁。一瞥令狐慧怡,如實迴答:“夢囈之中,這女子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其它我不知道。敢問前輩,為何不能出去。”


    令狐慧怡插口道:“李澤叫我來的。”


    何芷嶽翔陡然吃驚,忙道:“清虛子李澤?”


    令狐慧怡點點頭。


    嶽翔道:“你從帝陵來?”


    令狐慧怡再次點頭,指著高畔:“我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就碰到了他。”


    嶽翔急迫追問:“他讓你帶什麽東西出來沒有?”


    令狐慧怡似有所悟,輕輕道二位老伯隨我來,三人緊跟,轉入內室,地下黃綢散開,露出切金斷玉的無鞘長劍。


    二位老人神色凝重,相互對視一眼,嶽翔率先彎腰拾起玉劍,仔細端詳,末了對何芷道:“是真的。”


    中年儒士點點頭,略微思考,大體脈絡推算而出。淡淡道:“飛卿,前幾日我們在穀中,見星河璀璨,六星落於天狼,我大興複國有望,我這才說最好是去成國見一麵奉樞兄,其人言當下最緊要處是尋找玉劍,兼之挑動兩國大戰,未曾想公潮兄遠居帝陵,也能及時得知,送出玉劍,恐怕天意如此。”


    “複國?大興?”高畔如遭雷擊,道:“二位前輩莫非想造反?”


    嶽翔輕輕撫摸玉劍猩紅之處,略帶嘲諷:“造反?誰人造誰人的反?順成二國竊居大興神器二百年,怎麽,拿迴本來就是我大興的東西,是造反?”


    高畔立刻迴擊:“天數有變,豈能守常,我太祖皇帝建國封疆二百年,滄海桑田,人心早就不在興了,二位不思退隱,反謀顛覆,不是造反是什麽?”


    嶽翔道:“造反又如何,你方今重病未愈,力有不逮,還能阻我糟老頭子不成?況且,要不是我等在荒野找到你小子,悉心照料,還給你服‘濟陽草’天下名藥,你能有活路?‘’


    高畔時任北軍,月前與順軍一戰,因主帥指揮失利,高畔所部悉數玉碎,他一人獨騎失了路途,力盡馬乏,昏倒在地。蕭瑟秋風吹了一夜,染了極重的風寒。第二天,恰逢何芷嶽翔二人路過,認出長槍是高卯傳家之物,這才將他救迴穀中。


    本來以高畔傷勢,內外俱損,必死無疑。可何芷是先朝名醫,取出十餘年采摘的“濟陽”草,日夜服用,注入純陽內力,這才將昏睡月餘的高畔從鬼門關前拉迴來。


    幾日之前,何芷嶽翔見六星落南宮,思忖高畔已無大礙,複國之事才首當其衝,雙雙離開霞帷穀,奔向成國與平旨密談此事,侯到迴穀時,不曾想多出令狐慧怡和玉劍。


    高畔此時多是信任他二人是前朝舊人無疑了,救命之恩也無可厚非。隻是此二人堂而皇之開口滅國,閉口滅國,未免太過托大,將成順兩國不放在眼裏。倘殺了二人,以自己目前實力,斷然不可能,況且嶽翔號稱“劍師”,舉凡天下劍譜劍勢劍道,無不爛熟於心,功力何其恐怖,高畔不敢胡來。


    他心思冷靜,立刻答道:前輩於畔有救命之恩,畔於前輩,卻有謀國之隙,既然家祖有恩於二位前輩,畔也不好動粗。來日疆場相見,堂堂正正,再作決斷。”他這一番話,措辭嚴厲,正氣凜然,倒提前封住嶽翔的口,也讓旁邊的令狐慧怡暗自嬌羞:“元拯哥哥可從來沒向令狐桀這般說話。”


    久不發言的何芷挪揄一笑:“高公子能說這話,確是在理,既如此,那就各人憑各人能力,到時候說。不過你身體未完全痊愈,在穀中且待上三四月,我等再送你出穀,也算對得起故去的高卯了。”


    嶽翔還想發難爭辯,見何芷如此說,悻悻然閉嘴。


    何芷接著道:“至於這位姑娘,也等三四個月再走吧,現如今秋分剛過,穀口已被大雪封住,需待三月之後,冰雪消融,到時任憑姑娘去留。”


    令狐慧怡心想葉初已死,父親伯父也不要自己,出去又能去哪裏呢。但一想可以陪高畔在這裏待上三個月,每天和英眉朗目的少年在一起,心中頗為興奮。


    夜已漸漸深,嶽翔脫下羊皮襖,捧著玉劍去了旁屋,何芷留下一貼藥,囑咐令狐慧怡卯時可送高畔服下,說完也離開了正屋。


    留下高畔令狐慧怡男女二人,各自在兩邊耳房的床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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