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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光地因收複台灣有功進位文淵閣大學士,一幹同年吵著要吃慶功酒。這天正逢朝休,李光地便邀了同年、好友及上書房的幾位大臣來府小聚。不到卯時李府門前已是車水馬龍,將半條玉皇街南巷塞得滿滿的。李福、**兩個人忙得滿頭熱汗,一邊引路,一邊指揮長隨照護各官帶來的仆人至天井棚下歇息吃茶。


    辰初時分,明珠和高士奇方一前一後在門前下轎。兩個人一般的風流瀟灑,卻各有各的韻味。明珠愛修飾,穿一件亮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腰下係一繡金蔥綠檳榔荷包,半蒼的發辮梳得油光水滑。高士奇月白長袍,腳下蹬一雙黑衝呢千層底布鞋,手裏搖一把素紙扇子——站在一群翎頂輝煌、滿麵諛笑的官員中間,真如鶴立雞群一樣。


    “恭喜恭喜!”明珠見了李光地滿臉堆下笑來,“榕村在前方立功,進位大學士,本應我們設宴慶功,倒先擾你了——家裏都好?老伯母身體康泰否?”


    “哪裏哪裏!”李光地心頭突突亂跳,一邊往裏讓,一邊迴話:“請,明相請,高兄請——唉,這次去閩,因台灣戰事酷烈,竟沒能迴家一趟,七日前接到家信,說是家慈欠安,兄弟心裏一直惦念著。過了這幾日我擬請假,請二位在聖上跟前替我說說話喲!”高士奇顰起眉頭道:“這個自然。為人子者當盡人子之道,為友朋者自要盡友朋之誼啊!”明珠點了點頭沒吱聲,三人一齊進至內廳。不一會兒,索額圖也到了。大家便安席入座。兩邊廂房共是八桌。正房裏李光地陪了主賓。


    酒過三巡,明珠笑道:“今個兒真個快活。每天陪駕,累得渾身抽筋兒。湊這麽一天熱鬧真不容易!榕村,家裏的戲班子叫上來,唱幾出聽聽!”


    “兄弟可比不了你!”李光地把盞笑道,“我是個窮翰林出身,俸祿之外身無長物,養得起什麽戲班子!再說叫他們攪得鬧哄哄的,我怎麽讀書呢?”禦史餘國柱坐在高士奇下首,聽了這話,笑道:“那是!晉卿乃道學宗儒領袖,養一群小妞兒,成哪門子話?”


    明珠笑道:“我卻愛熱鬧——葛雲!”他叫過自己的管家,“出去叫幾個唱曲兒的來,不要多!”葛雲“紮”地答應一聲便去了。這裏眾人依舊說笑打諢兒。


    不一時,葛雲帶著三個人進來,一個少婦和兩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一齊朝上施了禮。那婦人斜坐右側,將琵琶試調幾下便勾抹起來,清泠之聲沁人心脾,高士奇端酒呷了一口,大聲笑道:“未成曲調先有情,好!”索額圖也點頭道:“果然是好手,這一套正宮調《叨叨令》我家班子無人能及!”


    李光地忙著應酬客人,到各桌走了一遭。剛剛勸酒迴來,聽見索額圖說話,不禁打量那女人一眼。原來竟是李秀芝!像是半夜裏突然見了鬼魅,李光地的臉立時變得慘白。眾人沒理會李光地神情驟變。側耳聽時,李秀芝斂眉唱道:


    河光清淺月黃昏,琥珀彩潤酒滿樽。


    宛轉柔情人將醉,這般時節最銷魂。


    “妙哉!”高士奇大為高興,不禁擊節賞歎,“區區一個賣唱女子,乃能作此雅音!明相,你管家好有眼力,片刻之間,竟弄了個女翰林來——我為此詩浮一大白!”說著便將門盅飲了。明珠笑道:“能得到你高學士如此讚譽,終生受用了!葛雲,過來,難得你給爺掙了這個體麵——這個賞你!”便將一枚赤金戒指順手丟了過去。剛剛坐下的李光地聽著,一時亂了方寸,頭上冷汗淋漓。明珠也不理會,隻向索額圖道:“三爺,如何?——喂,這位娘子,揀好的隻管唱來助興!”


    索額圖拊掌笑道:“妙!你唱!唱得好,不但李大人,我也有賞。”


    “謝列位大人!”李秀芝在座兒上欠身一禮,命兩個童子一個吹簫、一個拍雲板,自家將琵琶又複彈起,婉轉唱道:


    你將這言兒語兒休隻管嘮嘮叨叨地問,有什麽方兒法兒解得俺癡癡迷迷的悶,麵對著酒兒盞兒怕與那醃醃臢臢的近,說什麽歌兒舞兒鎮日價荒荒唐唐地混!俺隻顧荊兒布兒出了這風風流流的陣,咬緊了牙兒齒兒和著血淚吞——兀的不恨殺人也麽哥,兀的不恨殺人也麽哥!


    唱至此處,廳內已是舉座肅然。


    高士奇扇子打著手心沉吟片刻,笑道:“今日原是給晉卿兄賀功加官的,得圖個高興,你不能擇個吉利快活的曲子唱嗎?”明珠噴地一笑,說道:“虧你高江村還是一代騷雅之士,還講究這個!這曲子唱得妙極——你說是吧,晉卿?”


    “啊!啊!”李光地嚇了一跳,忙斟酒自飲一杯。李秀芝一頷首,又抑揚頓挫地唱道:


    想當初戰雲烽火彌漫山川路,失意人奔命倉皇誰人肯相顧?急切間身入青樓避過血光災,在那香火神前立誓盟。送行去西風古道落下孤淒淚,薄幸人從此不曾魚雁相往來!到如今琴堂高坐不憶往昔率,閃得奴朝朝暮暮撫兒心悲哀。他那裏鍾鼓饌玉坐華堂,何曾念當日裏喪魂落魄狼狽樣。可憐我懷抱琵琶肝腸斷,兀自的裝模作樣當做沒事人——為甚的神聖菩薩這般糊塗賬,為甚的神聖菩薩這般兒糊塗賬?


    這一大板唱完,李秀芝淚水已走珠兒般滾下,方緩緩收住,曼吟道:


    彈出哀弦放玉箏,停歌揮淚訴平生,


    誰憐薄命傷心語,似聽花間鶯囀鳴!


    高士奇前後一想,悚然而悟,眼見李光地目光如醉,白癡似的木坐不動,早已明白了首尾,但此時一開口必定要得罪人,便假作懵懂,笑道:“這詞兒挺感人的。惜乎熊老夫子今日沒來,若請他再潤色一番,清秘堂的翰林們也都要為之黯然失色了。”明珠卻不理會,嘻嘻一笑,問秀芝道:“聽你歌詞,隱憂很重,像是真的。本部堂職在天子機樞,果有什麽冤屈,請講,不妨事的!”李光地看了明珠一眼,見他那陰險的臉色竟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奴不敢……”秀芝偷眼看了一下李光地,歎道:“隻求明相佑護,莫讓人……加害奴的兒子……”至此,已是哽咽不止,難能成語。


    “哪個敢?”明珠陰狠地冷笑一聲,說道,“在座有三位輔臣,上頭還有聖明天子!”說罷,便命人將秀芝母子帶到側房用飯。明珠又轉臉,笑微微地對李光地道:“晉卿,這母子三人真可憐哪!”


    李光地怔了一下,苦笑道,“此等事人間原就不少,何況又值戰亂,哪裏免得了呢?”他臉上全無血色,眼睛迴避著眾人。此刻連索額圖也察覺出來了,暗自拿著主意,裝作不理會。


    明珠突然臉色大變,惡狠狠地說道:“光地所言,雖然是實情,但是天理不可泯,人情不可欺,我就曾在鄭州為民除掉過兩個惡棍!”


    “是啊,是啊……”明珠的敲山震虎驚得李光地心裏咯噔一下,半日才迴過神來,慌亂地說道:“道學之中最講天理人情的……”索額圖因李光地營救張伯年,心裏也存著芥蒂。他知道明珠在使“先發製人”的手段,決心要演包龍圖的故事;見李光地尷尬難堪之極,已是吃盡了苦頭,便道:“晉卿,你我有門生之誼。我這人不喜繞彎子,這女子唱的果然是你,就痛痛快快認下來吧。好在這裏都是自己人,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不然恐怕……”他沉吟了一下,下頭的話沒再說。


    這個話的意思是再明顯不過的了。這居喪不謹,已經夠這位道學家受的了,更何況李秀芝舍命營救在前,李光地背恩忘義於後;加之拋棄親生骨肉,聽任他們流落江湖十年。有此三大罪狀,一百個李光地也會被參倒。明珠將秀芝母子安頓京師數年,處心積慮原是要拿來砸倒索額圖的。不料從內務府侍候太子衣飾的唐光義處聽說,李光地已準備動手參自己,便率先發難,使出這一手殺手鐧。李光地如再腆顏居官,已被朝野視為寡廉鮮恥之徒,哪裏還敢“挾嫌報複”,出來彈劾自己這個“明包公”?當下聽索額圖一說,明珠心知這一仗隻能打個平手,護得自身安全,因笑道:“索相金玉良言,菩薩心腸,晉卿要想仔細了。你若不認,兄弟也隻好拜章上奏,總不能叫你們骨肉長遠分離,王士禎定能為李秀芝弄清這一冤案。”


    李光地隻覺得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椅上,半晌才道:“豈有不認之理?兄弟……兄弟當年實有此事,卻不知她身懷有孕,受了這麽大的苦……唉……自作孽、自受苦,實不料我李光地竟成了名教罪人——我並不要辯,請明相拜折彈奏就是……”他沉痛地低垂了頭。


    事情一經證實,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明珠立時命人去請秀芝。李光地起身一揖,懇求道:“……然否再等待一時,等散筵……”“那不好。”明珠已覺得便宜了李光地,哪肯再讓,嬉笑道,“老明卻沒有老三好心腸,一向用心刻薄,你私下相認,事過境遷,出了意外,豈非兄弟之過?今日當堂認下原是正理!”


    “此乃風流佳話嘛!”高士奇見局麵僵持,終覺不是事兒,笑嘻嘻過來拍著光地肩頭道,“值得如此懊喪?——我高士奇還巴不來這樣的好事呢……。”他連揶揄帶勸說,一個勁“遺憾”自己沒有這豔遇,說得李光地啼笑皆非,眾人無不幹笑。餘國柱早已溜出,去請秀芝母子,又去廂房向眾人報信:“諸公都快來看,李大人喜上加喜呀……”眾官員一窩蜂兒出來擁至中廳看時,李光地和秀芝一家四口已哭成了一團,堂上三個宰輔相臣,各懷著異樣心思,在旁邊幫著解勸。


    隔了一日,李光地便將申請丁憂的折子寫好繕清,請高士奇代呈康熙。聖旨即下:


    大學士李光地職在一品,讚襄機樞要務,不可須臾離京。著李光地奪情在京守製,帶喪辦差。欽此!


    台灣收複,普天同慶,四海共歡。康熙二十二年的中秋節辦得比往年熱鬧了幾倍。因要在這一天大宴群臣,宮內地方嫌窄,康熙索性決定在暢春園演禮、飲宴一並舉行。這一道詔旨,半個月間把禮部的人忙得個個不亦樂乎。


    這天晚上皓月高懸、晴空如洗,暢春園裏彩燈繽紛、火樹銀花,燈光月色交相輝映。大水榭對過的空場上擺了百餘桌,席前絲竹旱雷聒耳,坐滿了翎頂輝煌的官員。


    因白日已演過禮,席麵顯得很寬鬆隨便,官員們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話,一邊嗑瓜子兒,吃月餅。康熙的精神很好,一會兒命人揀好水果饌肴送進宮賞賜蘇麻喇姑、孔四貞等要緊宮人,一會兒又問老佛爺慈駕何時蒞園。過了一會兒,高士奇忽然立起身來,大聲說道:“諸位雅靜,萬歲爺有詩了!”


    刹那間,偌大空場上變得鴉雀無聲。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東坡居士詞華雖妙,卻隻說了‘宇’。細論此時情景,也該是‘千古共嬋娟’,有了‘宙’才說全了,可惜朕沒這份才情。”康熙微笑著說道,“多少年了,台灣百姓不能與普天之下共慶團圓,今夜施琅卻與鄭克他們舉杯共飲,幹戈化為玉帛,朕心裏真說不盡的歡喜。朕的才思本就平常,值此良宵又不能無詩,聊賦一首與眾卿共勉!”說完,繞席踏月,仰首曼聲吟哦:


    萬裏扶桑早掛弓,水犀軍指島門空。


    來庭豈為修文德,柔遠初非黷武功。


    牙帳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


    海域久念蒼生困,耕鑿自今九壤同。


    吟罷笑道:“此次台灣之役,不讚同的很多。惟大學士李光地力排眾議,認為台灣不但當取,而且可取……”


    李光地陡地漲紅了臉,心髒急促地跳動著。當著滿朝文武,受到如此稱讚,真是非常榮光,畢竟主上知我!他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四周是一片熱烈欽羨的目光。一迴頭卻瞧見了郭琇,心裏又是一沉,兩天前郭琇就李光地奪情一事和給事中彭鵬上章,論《李光地十不可留》,罵得他狗血淋頭,竟說什麽“伏乞皇上察光地患得患失之情,破光地若去若就之局”,指責李光地承旨是喪心病狂,“人人切齒,桑梓汗顏”!郭琇仿佛全然沒聽到康熙的褒揚,毫無表情地對月舉杯。李光地用目光搜尋彭鵬,卻正與隔桌的陳夢雷目光相遇,隻一碰,就都避開了。卻聽康熙又道:“現在事情辦下來了,光地之功不可泯,著加兩級原任辦事,三年期滿後另行委任。施琅海戰帶傷進擊,且能急公義,棄私仇,安撫百姓,綏靖地方,有官將之風,著封靖海侯世襲爵位!”李光地聽完,忙出席跪地謝恩。康熙笑著擺手道,“不用拘禮了,大家吃酒痛飲吧!”


    “萬歲!”群臣一齊起身舉杯高聲讚道,“萬歲,萬萬歲!”


    當下氣氛更加熱烈,明珠等上書房大臣都向李光地這邊走來,殷殷勸酒道賀。康熙含笑離了席,一徑踱至陳夢雷席上。陳夢雷見他過來,慌忙要站起,早被康熙一把按住,問道:“在老三府中可好麽?三阿哥著實喜歡你,你侍候得來吧?”


    “迴萬歲的話,臣……臣在三爺跟前很好,三爺待臣極厚,賞了臣一處宅子,叫臣埋頭著書……”陳夢雷慌亂地答道,“三爺年紀雖小,卻聰敏好學,學業進益極快,且禮賢下士。身邊幾位鴻儒,給三爺編著幾部大書呢!”


    “這就好。你的《古今圖書集成》還沒印好吧?叫他們先抄一部送進來。”康熙笑容滿麵,對同席的官員們說:“今日這裏就他一人不是官。你們未必認識他吧?這是朕的布衣老朋友了!當年他公車進京會試,沒進場我們就認識了——那時朕才十六歲,算來已是十餘年了!”言下不勝感慨。


    陳夢雷聽康熙提起往事,不禁一陣酸楚,淚水湧滿了眼眶,哽著嗓子說道,“臣如今身弱病多,頭發都已白了。萬歲的禦容也有細細皺紋了。臣深知,天下萬物生發,都憑著主上,懇乞節勞珍重,攝養強身,以副天下蒼生之望……”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四十歲的人,你還很可以做些事嘛!別的不成,教朕的三阿哥學問還是滿成的——筆硯侍候!”


    幾個內侍聽見招唿,飛也似的跑著取來文房四寶,就著桌邊鋪開來。頃刻之間,這裏成了眾目睽睽的地方。康熙略一沉思,濡墨寫道:


    鬆高枝葉茂鶴老羽毛新


    一筆極漂亮的顏體書——寫完說道:“賞你!”


    “我?!”陳夢雷大吃一驚,頭漲得老大。周圍響起一片嘖嘖豔羨之聲。


    康熙笑嘻嘻說道:“迴去張在堂上,字雖不佳,聊作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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