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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恆州欒城位於太行山東麓,河北道和河東道相鄰之所,北連幽,代,朔等邊境重鎮,南通大唐李氏發家之地太原,乃是南來北往的諸州兵馬的中頓之所,境內地勢平緩,土沃水豐,交通十分便利。欒城曆史悠久,在春秋之時便是鮮虞國重地,後歸晉國。戰國時期乃是赫赫有名的中山國,後期歸趙。西漢置關縣,劃歸賞山郡管轄,隋朝之時歸屬趙郡,唐朝時隸屬恆州。大唐立國以來,突厥數次寇邊,都離恆州欒城不過百裏之遙,所以欒城也成了唐朝重要的兵馬屯練之所。新征集的兵馬,往往要在欒城訓練之後,才會一批批地派到前線參戰。而突厥散騎也往往會越過邊關,在恆州諸地騷擾為患,令當地駐軍防不勝防。


    當恆州刺史鎮軍大將軍薑重威從惡夢中醒來的時候,冷汗從他那壯碩的脊背上一絲絲地滲下。他從睡枕之下將那把常伴左右的牛耳尖刀猛地拔了出來,在空中狂揮了幾記。睡夢中那些怒目獰眉的刺客並沒有出現在他的眼前,屋裏靜悄悄的,一絲聲響都沒有。他沉沉地唿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迴想起剛才的噩夢。李世民終於還是不放心他鎮守恆州,數之不盡的刺客源源不絕地從長安城殺來,將他團團圍住。他拚命地衝殺,但是卻死活殺不出重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數十名黑衣壯漢亂刃分屍。


    「李世民不敢明目張膽地殺我,否則他就會失信於天下。」薑重威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牛耳尖刀,靜靜地思付著,「但是他又不會留著我,他絕對不相信我會徹底地歸附於他,因為,我是河北人。」薑重威倚在窗前,看著夜空中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神思又迴到了隋末唐初那慘絕人寰的大廝殺。


    虎牢關前,河北雄兵三十萬,聯營百裏,戰鼓數百麵,隆隆的鼓聲震天動地,那霹靂雷霆般的聲響,不必交戰,都應該震碎了唐兵的肝膽。但是,李世民的騎兵突擊卻讓河北將士陷入最深沉的噩夢之中。隻有幾十個隨從的李世民,竟然從河北軍的正中間穿鑿而過,將方圓數裏的大陣斬成兩段,然後再從背後掩殺而迴。


    薑重威仍然記得自己率領的五千騎兵從陣南馳援主陣,卻隻能跟在李世民一眾驍騎的背後吃塵。等到他明白到陣腳大亂,大勢已去的時候,四麵八方的大唐兵馬已經將他包圍了起來。在竇建德手下一批天下聞名的將領麵前,從伍長開始做起,數年間積功而到正四品懷化中郎將的薑重威隻不過是一個不很起眼的小角色。但是,竇公對他卻十分的重視,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獨當一麵的將領,所以每次軍事會議,他這個四品武將,仍然有資格在大帳的角落處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席位。當他麵對著唐兵的千軍萬馬之時,他的才華終於破繭而出。麵對這四麵合圍,他率領著五千騎兵殺向李世民的主陣,迫使得四麵兜圍他的將領驚慌失措,匆忙變換陣型,迎麵攔截於他。趁此機會,他改變隊形,從李世民主陣的側翼,一個相對薄弱的步兵陣破圍而出,硬生生將這五千子弟兵活著帶出了虎牢關。一路之上,他看到河北將士的屍體一堆堆地橫臥在地上,很多人是和大唐兵將合抱而亡,有的人身上雙手雙腳俱已被斬落,嘴裏卻仍然緊緊咬住一隻血肉模糊的鼻子。河北男兒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他們便是戰死也決不投降。


    當竇公被唐朝皇帝在長安街頭處斬的時候,已經返鄉務農的薑重威第一個衝上街頭,殺了唐朝的官吏,帶領著十幾個心腹,殺光了百餘名唐兵,占領了縣城響應劉黑達的起義。竇公自起兵以來,一向仁義為懷,降者不殺,為政清明,曾經義釋大唐皇叔李神通和大唐長公主,對於大唐的將領更是非常優待。但是,這一切的仁厚之舉,隻換來一夕長安魂散,隻因為那個大唐皇帝李淵非常喜歡看被俘獲的義軍首領在長安城斬首的場麵。薑重威心中隻有:恨,恨,恨。


    劉黑達是個無賴,他那好吃懶做,遊手好閑的早年生活薑重威早就知道。但是,他也知道,劉黑達是一個重義輕生的熱血男兒。為了報竇公的知遇之恩,他憤然起兵,聯絡河北豪傑,動員河北壯士,爭殺官吏,興兵造反。士為知己者死,劉黑達既然為了竇公拋卻了身家性命,那他薑重威也不會吝惜為了劉黑達犧牲一切。這就是河北男兒的情義。


    唐朝已經得了天下,河北義軍乃是以一省之力對抗整個中原,大家誰也沒想著要活命。也許豁出性命的廝殺是最可怕的,羅藝,羅士信,薛萬徹,薛萬均,李神通,李道玄,這些聲名赫赫的將領都在河北義軍的手下或死或降,唐兵敗如潮水。那是一段最絕望,也是最開心的日子。看著那些欺壓河北民眾的唐兵將領諸如秦武通,鄭善果之流倉皇逃竄,薑重威心中一陣開懷。薑重威仍然率領著他那五千騎兵,在冰天雪地裏突擊唐兵數萬人馬,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狼奔鼠竄。他手下的健兒們爬冰臥雪,千裏突襲,什麽艱苦的環境都經曆過,連和他作戰的唐兵將領都對這支人馬豎起大指,暗暗稱讚。李世民,最後竟然用決堤放水的險惡招式才將河北大軍擊潰。決堤放水,置千萬人的身家性命於不顧,隻為了一場決戰的全勝。薑重威知道,自己的河北軍絕對使不出這種禍害河北百姓的惡毒之計,那李世民還妄稱愛民如子。


    如果劉黑達在戰場上力戰而死,說不定薑重威也會追隨他同赴黃泉,而那五千子弟兵也將灰飛煙滅。但是,劉黑達竟然是被自己人諸葛德威生生賣給了唐朝。自那一天起,薑重威發誓,一定要手刃諸葛德威,手刃李淵,李世民,為竇公,劉帥複仇。


    他率領著殘剩的三千子弟兵降唐了。從他見到李世民的第一眼起,他相信李世民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意。但是,這個雄才偉略的大唐天子卻沒有殺他,反而任命他為恆州刺史,正正經經的從二品武官,負責訓練在恆州集結的大唐新兵。那三千子弟兵也撥給了他,因為他們隻服從河北名將薑重威的調遣。


    三年過去了,大唐的新兵一批批如流水般自並州而來,再從這裏到幽,代,朔等邊鎮諸州而去。薑重威小心翼翼地履行著他的職責,為大唐訓練出了一批批精悍的將士。但是,距離他複仇夢想的實現之日,卻一天比一天遙遠。


    「也許,我的時候快到了。」望著漸漸西去的明月,薑重威隻感到一重重森寒徹骨的殺氣將他一層又一層的圍住。


    「忘兒,忘兒!」他開始大聲唿喚。


    欒城之外最近多了很多強悍兇殘的流寇。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也不知道他們是胡人還是漢人。隻知道他們專殺在欒城進出的各族商旅和各個城鎮間巡查的斥候小隊。聽說別的邊城要地也多了類似的流寇,他們或三五成群,或數百人一隊,神出鬼沒,各州各府圍剿他們的隊伍不是撲了個空,就是全軍覆沒。


    這些神出鬼沒的流寇,觸動了薑重威多年以來因為擔驚受怕而負擔過重的神經,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李世民派來刺殺他的人馬。不錯,隻要殺了他,李世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收編對他誓死效忠的三千子弟兵,那他還等什麽。薑重威這些日子,每隔三個時辰,都要派出斥候打探流寇的動靜。這些斥候隊往往非死即傷。他那命根子般的三千子弟兵當然舍不得動,所以這個重活就派到了新到這裏訓練的四千大唐新兵的身上。幾天以來,因為頻繁派出斥候,這四千新兵已經減員一百餘人。


    這一日淩晨,新兵營的幾個伍長剛剛安葬了昨日殉職的十數名斥候的屍體,薑重威命令他的義子大唐新科武狀元--歸德中郎將薑忘進見的口令聲又開始在夜空中迴響。那些徹夜難眠的大唐新兵們紛紛從營帳中探出頭來,眼中露出絕望的神色。


    「末將薑忘,參見刺史大人。」薑忘在刺史大人的臥室之外朗聲道。他是一個身材挺拔壯碩的山東漢子,濃眉大眼,一臉鋼針般的連鬢絡腮胡子令他那張方正的國字臉充滿威風煞氣。他的雙臂虯勁有力,肩背極寬,細腰長腿,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使不完的精力。他的左臉上有一道覆蓋整個臉龐的奇特傷疤,似乎左邊麵皮被一把利刃生生剜去了一層,令他的麵容更加獰惡兇狠。


    看到薑忘進來,薑重威的臉上露出一絲安慰之色:「忘兒,這裏不是軍帳,此時也不是軍議之時,你不必如此拘禮,坐。」


    薑忘的眼中露出一絲儒慕之色,點了點頭,在一旁尋了個椅子坐下。


    薑重威喘息了一聲,問道:「那些蟻集城外的栗末難民情況如何?」


    薑忘沉聲道:「難民足有四萬,牲口糧草財物不計其數,我巡視了幾次,他們都非常安分守己,沒有異動。隻是長途跋涉,勞累過度,有多人病倒。我已經派人將他們扶入城中就醫。這幾日流寇頻生,他們能夠安抵欒城,實在是一個奇跡,孩兒總覺得事有蹺蹊。」


    薑重威點了點頭,狠聲道:「我知道為什麽,我知道。嘿嘿,他們不是來打劫,他們是來找我的。」他一把拉住薑忘的手,道:「忘兒,給我再派出二十名探馬,我要他們在外麵巡視一圈,將這些流寇的服飾,長相,來曆和武備統統報上來,若有怠慢,立刻處斬。」


    「義父,這些流寇人馬眾多,而且十分警覺,零星探馬遇上難以活命,而且這些新兵訓練不足,和他們作戰十分艱難。我們需要派出精兵良將前去將其剿滅,我請派子弟兵五百人出城滅寇。」薑忘連忙說。


    「不準,不準去。絕對不能派出我河北故部,絕對不行。讓新兵去,就讓他們去曆練一下。快去。」薑重威他劇烈地喘了一口氣,讓他那急促而令人不安的語氣和緩了下來,接著說,「除非確定那是突厥散騎。」


    「是,義父。」薑忘暗中歎了口氣,沉聲道,「那麽,那些城外難民如何安置,義父可有主張?」


    「我已經派遣快馬將這裏的情況報入長安,如無意外,按照慣例,我們應該接納難民,將他們移往代朔二州,那裏有專門的營盤可以讓他們暫居。」薑重威吐了口氣,又道,「好了別理這些難民了,立刻派出探馬,快去。」


    欒城新兵營帳中高級武官早已經匯聚一堂,薑忘入帳之後不用再傳召眾人,隻是命令手下親兵點燈伺候。看到他進來,一名偏將立刻言道:「薑將軍,刺史大人是否又要派出二十探馬?」


    薑忘點了點頭,洪聲道:「今夜到誰輪值了?」


    那名偏將臉現怒色,道:「輪值的探馬全都已經殉職。這幾日我隻從兵營內挑選精幹士兵出巡,但是也去十還一,傷亡慘重。那批流寇數量眾多,又精通伏擊潛蹤之術,如果刺史還執意派遣零星探馬出動,不出數日,這新兵營內便再無可用之人。」


    他的話得到了帳中所有將領的認同,每個人都雙目冒火地望著薑忘。


    薑忘不動聲色地說:「把那幾名生還的士兵叫到這裏,我有事問他們。」


    那名偏將不明白他的用意,隻好憋了一肚子氣衝出帳外,片刻間將人帶到了帳中。這幾個從流寇手中逃脫的士兵有的臂膀帶傷,有的腰腿受創,更有一個是屁股中了三箭,去了大片皮肉,被人抬進帳中。看到這些士兵淒慘的模樣,所有將士都憤憤不平。


    看到人都到齊,薑忘沉聲問道:「你們和流寇遭遇的時候,他們都身穿何物?」


    一個士兵小聲道:「這些我們都和刺史大人講過,他們黑衣黑褲,黑巾蒙麵,默不出聲,看不出是何方人士。但是他不相信我們的話,還以為我們瀆職偷懶,有意瞞哄於他。」


    薑忘點了點頭,忽然問道:「遇見他們之前,你們是否看到有鷂鷹飛過天空?」


    聽到這句話,一個士兵猛然想起,連忙道:「不錯,的確有一隻灰色的大鷹從頭頂掠過,還叫得十分瘮人。」


    薑忘的眉梢一挑,抬手捋了捋絡腮胡子,又問道:「你們和流寇交戰的時候,是否聽到唿哨聲?」


    「唿哨聲?」那些士兵突然異口同聲地說,「不錯,有唿哨聲。」


    薑忘點了點頭,道:「突厥人的慣技。以鷂鷹在空中覓敵,然後以唿哨聲召喚同伴策應。他們是突厥人。」


    那個偏將聽到這裏,連忙道:「薑將軍,似乎憑著兩點不能草率下結論。」


    薑忘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麽,這一個微笑讓他那張獰惡的麵孔忽然變得非常的柔和耐看,隻聽他說道:「這根本不重要。」他忽然提高嗓音對那位一直和他抗爭的偏將道:「劉將軍,請你立刻找二十個心思靈巧的士兵到這裏來。」那個劉姓偏將完全不知道薑忘打得是什麽主意,但是卻從心底湧起一股甘願效力的信心,大踏步走出了帳門。


    不一會兒,帳中又新添了二十名大唐新兵。這些人一個個渾身發抖,麵色蒼白,因為他們都想到可能這一次要派自己出去巡查打探,將要兇多吉少了。


    薑忘看著他們,搖了搖頭,沉聲道:「你們聽著,我要你們從城北出門,繞城一周,從城南返迴,然後,你們向刺史大人報告,就說流寇全部身穿胡服,肩披裘氅,頭插雉雞翎,手握馬刀,須發結辮,而且還帶著鷂鷹,總共有三百餘人。聽到沒有?」


    聽到這裏,劉偏將大吃一驚,道:「薑將軍,你讓他們向刺史大人扯謊?這可是要砍頭的。」薑忘沉著地一笑,道:「如果出了事,我會負全責。請不要擔心。希望今晚大家可以睡個好覺。」他轉過頭,對那二十名士兵道:「你們聽明白沒有?」那些士兵死裏逃生,喜出望外,連忙大聲道:「明白,多謝薑將軍。」


    薑忘含笑點點頭,走出營帳,翻身上馬,暗自盤算明日早早點齊五百子弟兵,等到義父一聲令下,他就可以出城剿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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