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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華山籠罩在一片肅殺恐怖氣氛中。從雲南城至王府中間的黃土官道上,士卒們按哨、棚、營建製排成望不到頭的方塊大隊,迅速而有秩序地向城郊進發。遊擊以上的將佐則全部集中到王府正殿前草坪旁的大校場上,數百人黑鴉鴉地肅然而立,都不知王爺何以突然大集群僚,一個個心裏打鼓,麵色鐵青。


    正值巳牌時分,夏國相、胡國柱、王永寧、王永清、吳應麒、馬寶、高大節一幹親信大將、謀臣,並王孫吳世蟠,一個個沉著臉,從儀門魚貫而出,接著便是三百多隻箱籠由軍校抬出,一排整齊地放在箭道空場上。眾人正詫異間,吳三桂從殿後踱了出來,卻是一身青布棉袍,外罩竹布褂子,腳下踏著雙梁千層底皂靴,與隨從的護衛們金光燦燦的衣飾相襯,顯得十分寒酸。他掃視大家一眼,神色黯然地籲一口氣,將手一擺,吩咐道:


    “把箱籠全部打開!”


    軍校們默默向吳三桂打個千兒算是答應,上前將箱子一齊打開。日光裏,但見金、銀、珠、玉、瓊、瑤、琪、琳、圭、璧、璋、琮、琬、瑜、貝、璞鋥明晶亮,光彩奪目。大家不明其意,一時倒怔住了。


    “你們……都是追隨本鎮幾十年的人,都是從死人堆、斷城垣裏爬過來的兩世人。這些東西,原是預備給兄弟們置些產業,後半世不至於凍餒……”半晌,方聽吳三桂低沉緩慢地說道。他的麵色青中帶白,中氣也不足,且因愁思熬煎,消瘦得仿佛弱不勝衣。說到這裏一頓,語氣複又一轉,變得分外委屈婉轉,“吳某人不是守財奴,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什麽舍不得的,原想慢慢分用,不至惹人眼目,但如今情勢有變,不能不一下子分給大家了。”


    話音剛落,將士中立即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個矮個子參將昂首大聲問道:“王爺究有何為難之處?盡管說,我們當為王爺分憂!”


    “是趙勇麽?”吳三桂瞧了他一眼,“當年攻寶慶,若不是你,我差點被流矢射中。你是那次才簡拔為軍官的吧?老賢弟,如今照應不到你了!朝廷派了折大人和傅大人來,在雲南城坐催我迴遼東養老……關河萬裏、雲山路遙,此一去又兇多吉少,隻怕從此與你生死長別了!”


    這番話說得十二分動情,數百名將校發出一片啜泣聲。趙勇忍不住跨前一步,按劍瞋目抗聲問道:“請王爺明講,朝廷為何無故下旨撤藩?”


    “唉,這話難講。”吳三桂道,“天威難測——大抵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乃千古不易之理!我吳三桂如今誰也不怨,隻怨自己當年失策,引狼入室!今日風燭殘年奉旨戍邊不知死所,也是自作自受……真是追悔莫及呀!隻可憐你們這許多老兄弟,立過許多汗馬功勞,一旦煙消雲散……”說到此處,吳三桂熱淚奪眶而出,他被自己的話感動了。良久,他擤了擤鼻涕,指著那些財寶,淒聲說道:“這些東西我已無用,請諸君拿去,或置莊田,或作商賈生息之本,也算表我一點心意。他日三桂或逢大兇,諸兄弟也還可睹物思人——來來來!上前來,由我親自分發!”


    眾將領見他說得悲憤,人人淚下如雨,一齊跪下叩頭。吳三桂張皇道:“這……不必如此!這事不能再拖了!欽使和朱中丞一日三催,促我上路,再拖下去罪愆愈重。你們如此推辭,豈不讓我作難?”說畢掩麵而泣,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什麽他媽的欽使不欽使,中丞不中丞!”馬寶霍地跳出班次,大喊道,“我們隻知道王爺!王爺不移藩,他敢逼命,我就敢宰了他!”


    “馬寶,上次你累得我好苦,現在還要這樣無禮?”吳三桂忙道“你這樣的糟蹋欽使,豈不置我於死地?”


    “清朝無王爺,何能有今日?”夏國相見群情激蕩,攘臂揚眉大唿道,“今日一個乳臭未幹的夷狄小子安享九五之尊,他哪裏曉得我們創業艱難?這口氣叫我們怎麽往下咽?”


    吳三桂失驚道:“國相,你自幼飽讀詩書,怎麽也說這話?古訓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夏國相應聲答道:“古訓還有一句:‘君視臣國士,以國士報之;君視臣路人,以路人報之;君視臣如草芥,當以仇寇報之!’”吳三桂聽罷,怔了良久,方長歎道:“我半生為明臣,隻因闖賊作亂,借兵複仇,已歸順了朝廷,現在豈可亂言?國相不必再說了!……如今我隻有一樁心事未了,康熙元年永曆帝來滇,我雖竭力保全,無奈朝廷密旨硬要我殺死他,不得已隻好讓他全屍而亡,好好安葬——算來已有十二年了!臨行前想到他墓前奠祭,你們可願隨我同去?”


    “謹遵王爺!”眾將官早已涕泗滂沱,聽吳三桂顫聲相問,將手一拱,雷鳴般齊聲應道。吳三桂說完話,便進內更衣。少頃出來,諸將不禁大吃一驚:原來他從上到下蟒袍玉帶,一身明臣服飾,一條花白辮子掖進襆頭官帽裏,通身已毫無清臣氣息。


    “諸位,”吳三桂麵色愈加蒼白,撫著自己的官服道,“這身衣服我在箱底壓了三十年,終於又穿出來了!我先朝衣冠威儀赫赫,確比現在穿的這勞什子好啊!這條尾巴似的辮子拖在腦後,怎麽去見先帝呢?我今日穿了它,去先帝墳前痛哭一場,接受先帝冥罰,也是心甘情願!”吳三桂抬起頭,淚眼望著蒼穹,吩咐道:“啟駕吧!”


    吳三桂往謁永曆陵的情形當晚折爾肯就完全知道了。經過一夜的緊急密商,朱國治仍然堅持獨自一人上山去見吳三桂。折爾肯和傅達禮將藩庫中所餘不多的銀子全部提出,委派撫衙的親兵,護送他們去貴州與甘文焜會合。


    朱國治袍服冠帶齊整,坐了一頂八抬大轎直趨五華山。從窗中向外窺探,沿途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關卡盤查嚴密,不由暗為折爾肯他們擔心:怕是已經逃不出去了!接近山下接官廳,更見戒備森嚴,每隔一箭之地便有一員校尉仗劍挺立,虎視眈眈地望著這頂威儀赫赫的大轎。將近宮前石闕旁,一個千總擋住了去路,大聲道:“此乃王府禁地,請大人下轎移步入覲!”


    “笑話!”朱國治從轎窗中迴答道,“我乃天子重臣,賜紫禁城騎馬!這是什麽地方,敢擋我的大轎?——抬進去!”


    幾個轎夫並前頭開道的衙役,都是朱國治數年精選的亡命之徒,聽了這話,“噢”的一聲,將大鑼篩得山響,直衝儀門而入,直到正殿前才落轎。


    朱國治一哈腰出來,見殿前挺立著百餘名將士,鐵鑄似地一動不動。他略一思索,立在殿口高聲報道:“欽命太子太保加尚書銜雲南巡撫朱國治,奉見平西王殿下!”說著,便撩袍拾級上階昂然而入。


    裏頭的布置更是森嚴,吳三桂高坐在黃袱繡龍銀交椅上,臉上一絲笑容沒有,胡國柱率一幹文臣武將雁翅般列成八字形,雄赳赳氣昂昂瞋目而立,隻夏國相和吳世蟠侍坐在兩旁,大咧咧地望著別處。


    “朱國治,”吳三桂待朱國治行了參拜禮,冷笑一聲問道,“你又來逼孤家了?”


    “不敢雲逼。”朱國治朗聲答道,“欽使命我前來詢問王爺行期。此關朝廷大計,朱某何人,膽敢私下逼迫?”


    “你有何不敢?”吳三桂冷冰冰地說道,“你當然敢!你已經逼了孤家多少年了!我何曾虧待過你!”


    朱國治挑釁地瞧一眼吳三桂,不鹹不淡地說道:“王爺身係重藩,朱國治不過一介書生,這個話國治不敢領受!試問,我手無縛雞之力,腰無尺寸之刃,拿什麽逼迫身擁重兵的王爺?”


    “大膽!”吳三桂吼道,聲音震得大殿嗡嗡響,他平日受朱國治的氣極多,昨日墳前議定今天起事,不料姓朱的竟自己送上門來。見朱國治依舊平日那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吳三桂不禁大怒,“你不過是一個貪汙小吏,本藩瞧著都是漢人,素來容讓,你倒越發地不識抬舉!”


    “我受了什麽賄?誰是賄主?何人作證?賄銀多少?”朱國治身子一挺,眼也不眨地盯著吳三桂,連珠炮似地發問,“既是貪汙,王爺為何不具本參劾?”


    “我懶得參你!”吳三桂咆哮道,“朝廷每年撥我一千萬銀子,為何隻給我九百萬?下餘一百萬何人拿去?”


    “這個,”朱國治一哂道,“王爺說得未免少了一點。朝廷每年實撥二千萬銀子,經我手分發三藩。王爺獨得九百萬,真是欲壑難填!”


    言猶未畢,胡國柱在旁喝道:“你不用嘴硬。你不過一個窮酸儒生,偶然得意,便擺出這麽一副小人嘴臉!”“我怎麽是小人?我叛逆君父了麽?”朱國治倏地扭臉,眼中怒火迸射,逼得胡國柱急忙躲閃。


    “胡國柱說得對,你就是小人!”吳三桂接口道,“你當初是怎麽發跡的?不過一個五品堂官,芝麻大的前程,隻為先皇妃子薨了,你去獻一張美人圖,靠拍馬屁升官!本藩屈說你沒有?”吳三桂並不是要把話題扯遠,對這顆釘子他蓄恨已久,要在他臨死前盡情羞辱一番,“——我吳三桂縱不濟,靠的也是血汗功勞,抬起哪隻腳,也比你的臉幹淨些!”


    “哦?”朱國治先是一怔,突然縱聲大笑,“王爺說話真能出人意表!天、地、君、親、師,至尊至正。還有拍馬屁這一說?先帝當時為董皇後仙逝茶飯不思、奄奄一息,我薦吳門畫工繪製娘娘玉容,以慰聖躬,譬如良醫,對症而藥,有何過錯?說到王爺的腳,更難說了,正應了民間一句話——莫謂天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話雖未明說,一清二楚指的是吳三桂為功名先降李自成,為女人又背父降清的故事。吳三桂氣得渾身亂顫,不想再與他磨牙,大喝一聲:“把這韃虜的狗奴才給我拿下!”


    “喳!”殿中廊外炸雷般答應一聲,幾個校尉撲過來,寒鴨鳧水般將朱國治捆得結結實實。


    “我真奇怪,”吳三桂嘲弄地看著朱國治,“甘文焜早跑到了貴州,折爾肯和傅達禮也要逃,你怎麽就不走呢?你運氣真壞呀,恰好碰到我要殺人祭旗,起義兵驅逐夷狄!”


    “我也真奇怪,”朱國治被勒得滿臉通紅,仍一口頂了迴來,“皇上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雖知你圖謀不軌,豈肯臨難擅離職守?——你身為‘三朝元老’,怎麽就不明此理?”吳世蟠見他毫不服軟,上前將朱國治雙臂猛力一扳,惡狠狠地問道:“你還敢嘴硬?”朱國治疼得冷汗淋漓,不**一聲,迴過頭來,朝他臉上“呸”地吐了一口血唾沫。


    “朱國治!”夏國相一直沒有言語,眼見朱國治毫無降心,便起身說道:“實言相告,也叫你死得明白!王爺不堪大明亡國之恥,已決意首倡義師,殺迴燕京,保扶朱三太子複位,玄燁的日子不多了!”


    “吳三桂!”朱國治氣得破口大罵,“你逆天行事,殘民逞兇,是一條豬狗不如的衣冠禽獸!天下百姓必食爾肉,寢爾皮……”話未說完,已被馬寶摘掉了下頦,他仍咿咿唔唔地辱罵不休。


    “殺他祭旗!”吳三桂冷冷吩咐一句,坐迴椅中,沮喪、疲倦、惱怒和困惑一齊襲上心頭。


    三聲大炮掠空而過,號角手將長長的畫角高高仰起,“嗚嗚”一陣悲涼鳴叫,空寂的峰巒迴音嫋嫋。慘白的陽光下,冉冉升起一麵明黃龍旗,上頭繡著“皇周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三個大字,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舞動。


    不到一刻工夫,數千名軍士全都換上了白衣白甲,將發辮散了,照著先明發式挽於頭頂,無奈前額上剃過的頭發卻一時長不出來,有的發青,有的溜白,有的亂蓬蓬,略顯得有些滑稽。吳三桂走出殿堂,登上校台,親自檢閱了三軍儀仗,命將朱國治拖至旗纛下,這才向夏國相點頭示意。


    夏國相見吳三桂令下,神色莊重地大踏步升階登台,對行刑的劊子手大聲道:“開——刀——祭——旗!”


    接著又是三聲巨響,朱國治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潮濕的草地上。這邊夏國相又複高聲讚禮:“諸位將士,請靜聽大元帥討清檄文!”


    胡國柱忙清了清嗓子,雙手捧著檄文登上校台,向吳三桂恭施一禮。吳三桂忙起身還了一禮站在一旁。三軍將士側耳靜聽,胡國柱抑揚頓挫高聲讀道:


    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檄告天下:本鎮深叨明朝世爵,統鎮山海關,一時李逆倡亂,聚眾百萬,橫行天下,旋寇京師,痛哉毅皇烈後之崩摧,痛矣東宮定藩之顛跌……


    吳三桂挽首聽完檄文,移步過來,朝嫋嫋香煙後供著的“明烈皇”崇禎牌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將一碗清酒捧了,肅穆地朝天一擎,輕酹地下。方大聲說道:“失道寡助,得道多助!謹告三軍將士,福建耿精忠、廣東尚之信、廣西孫延齡、陝西***各路勤王義師已升旗舉兵,同討醜虜,不日之內即可會師於揚子江畔!”


    下麵軍士頓時歡聲雷動,戈矛齊舉高唿:“萬歲!我大元帥千歲!千千歲!”


    吳三桂興衝衝迴到列翠軒,接踵而來的卻是壞消息。


    “王爺,”高大節手中拿著一疊文書,一件一件遞給吳三桂,說道:“這是孫延齡的急報,傅宏烈七千人馬集結蒼梧,像要奔襲桂林——”


    “嗯,”吳三桂說道,“告訴之信,叫他們策應一下。”


    “台灣鄭經的人馬,已渡海奪了耿精忠的三個縣,耿精忠說先得吃掉他們,才能北進。”高大節又遞過一件。


    吳三桂默默點頭,三藩雖有盟約在先,看來還是各懷異誌啊!


    高大節又遞過一件,說道:“這是婁山關送來的牒文,在貴州辦差的黨務禮、薩穆哈帶了甘文焜和朱國治的兒子已由綦江入川逃竄!”


    “王八蛋!”吳三桂勃然變色,“婁山關用一泥丸便可封住了,怎麽能叫他們逃了?”


    “迴元帥的話,”高大節說道,“守關的守備鄒明是甘文焜舊部,甘文焜關前自刎,求他放掉兩個公子,他就……”


    “黨務禮他們呢?”


    “黨務禮他們扮了公子長隨。這是事後才……”高大節道,“鄒明已被解到貴陽,請元帥發落。”


    “這有什麽說的,”吳三桂冷冷道,“殺掉!”


    “還有這一件,”高大節又道,“折爾肯和傅達禮昨夜也已不知去向。”


    吳三桂劈手奪過牒報,迅速看了一遍,頹然說道:“巡撫府自殺三十二人……哈哈哈哈!”他有點失態地笑起來,聲音又有點像哭。


    “元帥,”胡國柱湊近來問道,“您這是怎麽了,難道折爾肯他們也能逃出去?”吳三桂道:“他們當然走不了,這是雲南,不同貴州——我是心裏奇怪,康熙才十九歲,究竟有何德何恩施給他們,這些人為何肯這樣為他賣命?”


    夏國相見吳三桂如此懊喪,首義之日,覺得很不吉利。雖然心知***和孫延齡也都是靠不住的人,卻安慰道:“逃就讓他們逃去,也不過讓康熙早知道一兩天罷了。***叛清,與我恰成牴角之勢,當下第一要務,我們要趕緊攻下湖南,造成大氣勢,各路就會唿應相從了!”


    “說得對,”吳三桂咬著牙道,“***一反,西線便沒事,我可放心東進!這個人總算還有骨氣,兒子王吉貞也在北京,竟有如此氣魄!”他陡地想起吳應熊,不覺一陣傷心,傷心中又帶著希冀:但願康熙肯來議和,劃江而治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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