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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爾肯一行緊走慢走將近一個月,直到九月,才抵達殺機四伏的雲南府。


    折爾肯與吳三桂原是老相識。當日吳三桂在遼東駐防,尚未歸順大清,折爾肯作為一名信使,二人便常有來往。如今撤藩,朝廷派了他來,自是最為合適。但他畢竟多年不與吳三桂互通音信,對這位反複無常的王爺覺得有些把握不住,路過貴陽城時,便多了一個心眼兒,把黨務禮和薩穆哈二人留下。明麵上,是幫平西王辦理一路上的飲食、車馬,準備迎候北上的吳三桂眷屬。其實內裏邊是怕一窩兒讓吳三桂端了,連個迴京複命的人都沒有。


    一切後事預備停當,折爾肯和傅達禮方帶著扈從隨行二百餘人,熱熱鬧鬧地進了雲南府。當晚住在驛館,同朱國治密商一夜。第二日便由朱國治作導引,排開鹵簿儀仗,直趨五華山。


    其實他們一入貴州,一行一動吳三桂都了如指掌,隻是裝模糊兒,照舊以吃酒聽戲作樂,擺出一副胸無大誌的模樣,此時聽得欽差已到山下,便故作慌張,命人:“放炮,開中門接旨!”


    石破天驚的三聲炮響在五華山峰巒間震蕩,壯麗巍峨的王宮正門大開,幾百名儀仗校尉身著錦衣,頭戴纓頂,腰懸佩刀,手執四吾仗、四立瓜、四臥瓜、四骨朵,並節鉞、斧、鐙、矛、戈、旗、劍,從儀門緩緩而出。裏頭早有細細鼓樂聲傳出。欽差正使折爾肯手捧康熙敕書,帶著副使傅達禮泰然自若地立在儀門外等候接旨。見平西王吳三桂頭戴飾著十顆東珠的金龍二層親王朝冠,身著石青蟒袍,外罩五爪金龍四團補服,輝煌耀目,滿麵堆笑地迎接了出來。兩手輕輕一甩,放下雪白的馬蹄袖,先打了個千兒道:“奴才吳三桂,恭請萬歲聖安!”便在鼓樂中從容不迫地行三跪九叩首大禮。


    “聖上躬安!”折爾肯見他以隆重的禮儀相迎,略覺放心,便將敕書一擎,算是代天受禮。接著便換了一副笑容,將詔書轉給身後的傅達禮,雙手扶起吳三桂,自己單膝跪下,打了個千兒笑道:“下官給王爺請安!給王爺賀喜!九年前在京曾榮見王爺一麵,如今瞧著竟又年輕許多,王爺可謂福大如海呀!”


    吳三桂哈哈大笑,一手挽起折爾肯,另一手便將二人向裏讓:“老折還同我來這一套——老朋友了嘛!快請進,傅大人請!”說著,一手扯一個進了五楹三進的王府正殿。


    “二位大人,”看茶畢,吳三桂笑吟吟說道,“前不久吳丹大人齎詔來滇,蒙聖上賞賜許多物件。吳三桂何德何功,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實,皇上有什麽事,召小王進京麵諭也就罷了,這麽一趟一趟的來,多費神哪!”說至此,他又歎了一口氣,又道,“康熙三年入覲,算來已是九度春秋,我心裏口裏都是個放不下,大前年主子召我進京,偏又患了犬馬之疾,竟不能如願!也曾托朱中丞麵聖時代為請安,說是主上日夜宵旰,清減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長高好些了——唉,人老了,遠在這蠻荒偏僻之地,著實惦記著了!”言下不勝感慨。


    吳三桂這些話說得情深意切,十分體貼入微,絲毫沒有言不由衷的痕跡,傅達禮便覺事情決不至如朱國治說的那樣壞,隻坐在旁邊含笑點頭,放心吃茶。折爾肯卻深知吳三桂的脾性,不能用常情猜度他,聽完吳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嗬嗬一笑,說道:“王爺這話極是。萬歲也著實惦記著王爺呢!可謂雲山萬重,不隔君臣之心了——傅大人,請將萬歲手諭奉王爺過目。”傅達禮和折爾肯早已商定,不以尋常接旨形式拘泥吳三桂,隻要肯聽命奉詔就好。見正使發了話,傅達禮忙起身雙手捧起詔旨。


    哪知吳三桂卻不肯苟且,急急離座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接過來,先讚一聲:“好一筆字!”這才細細展讀。


    盡管內容他早已知道,吳三桂卻仍讀得十分認真。良久,方將禦書輕輕置於案上,笑道:“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必定俯允我的呈請。我本北方人,在這裏實在過不慣。說到功在社稷,那是萬歲的過獎。俗話說‘落葉歸根’,我早就想迴北方去,團團圓圓安度殘年,又怕在外頭日子久了,難免有小人在聖上跟前挑撥是非,萬歲既這麽說,我也就放心了。萬歲爺這才叫體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哩!”


    “不知王爺車駕幾時可以起程?”傅達禮覺得吳三桂親切可人,根本不像折爾肯和朱國治說的那樣,便笑著躬身問道,“皇上已在京營造王府,迎接王爺入京,大世子在京也日日盼望王爺北上,闔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王爺賜下日期、路程,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做準備。”


    “哈哈哈,傅大人過去雖未識荊,一望可知是一位明事知理的國家棟梁。”吳三桂不假思索,順手端了一碗米湯灌給傅達禮,接著又皺眉歎道,“我的事還不好說?這會兒起身抬腳便可跟著二位走。隻是賤內、家眷們,婆婆媽媽的事多。賤內日前又染了風寒,一時動身不得。這些瑣事倒罷了,最纏手的還有下頭這些兵士軍將,都是跟了我多年的,現在又有謠言,假若撫慰不當,激出事變來就不得了!”說至此,吳三桂抬頭看看傅達禮失望的神色,不由心裏暗笑,口裏卻接著說道,“大約十月底——”


    正說著,便聽殿外一陣喧嘩,一個“國”字臉的中年將軍雙手推開殿前護衛,大踏步挺身進來,腳下雪亮的馬刺踏在大理石板上,發出錚錚的金石之聲。


    “馬寶?”吳三桂虎起臉,陰沉沉說道,“我這裏正與二位天使計議大事,你有什麽要緊事,竟敢擅自闖殿,這成何體統!”


    馬寶昂然向吳三桂當胸一揖,卻不迴答他的問話,倏地一轉身,冷冷掃視折爾肯和傅達禮一眼,問道:“你們就是欽差了,我聽說你們在逼我們王爺上路?”


    “談不上‘逼’字。”折爾肯心中雪亮,這是事前排好的一場戲,隻沒料到開台這樣早。見馬寶目光寒氣森森,一開口便欲翻臉,便冷靜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吳三桂,漫不經心地用碗蓋撥著浮茶,毫無表情地答道,“王爺自請撤藩北歸養老,皇上恩準了。我們不過代王爺籌劃一下歸途事宜,不知將軍有何見教?”傅達禮冷笑一聲問道:“請教馬將軍,台甫?這樣闖殿問客,五華山素來就是這個禮教麽?”


    “我乃平西王帳前管軍都統馬寶!”馬寶雙眸閃爍生光,“欽使既雲王爺‘自請’撤藩,歸途日程路徑當然應由王爺‘自定’!你們兩個一進門,杯水未飲便催問行期,這是什麽意思?”


    “放肆!”吳三桂漲紅了臉,“啪”地一聲拍案而起,指著馬寶吼道,“這是誰教你的規矩?三桂我帶兵四十餘年,沒見過你這樣撒野的兵痞!來人!”


    “喳!”殿內殿外護衛們雷轟般答應一聲。


    “轟他出去!”


    “哈哈哈哈……”馬寶仰天大笑,笑得折爾肯和傅達禮麵容失色,汗毛直乍。吳三桂勃然大怒,雙目睜得彪圓,厲聲喝道:“你笑什麽,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厲害?”便吩咐人,“架出去,打四十軍棍,打掉他的匪氣!”


    “喳!”幾個護衛答應著一擁而上。馬寶卻毫不讓步,一個箭步躥至殿口,“嗖”地拔劍在手,大叫道:


    “誰敢向前?立時叫你血染銀安殿!”說著,斜視吳三桂一眼,放平了口氣道,“王爺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行期、路徑卻要由我馬寶來定!我已傳出將令,雲貴兩省各路要隘俱已封死,沒有我的信牌,一隻老鼠也休想出去!你兩個酸丁欽差,好好在這裏候著,十年八年,王爺撤藩各項事宜辦妥了再說上路不遲!嘿嘿!”一邊說一邊冷笑著去了。


    折爾肯瞧著馬寶的背影,心裏疾速地籌劃著:看來事情比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倒不如挑明了,再看吳三桂怎樣動作。遂起身正容說道:“王爺,你是知道我的,我們已是三十多年的交情了,要怎麽樣,我和傅達禮靜聽發落。”


    “哪裏的話!”吳三桂忙道,“折大人多心了,你還不知道我吳三桂麽?這個馬寶,原是獻賊手下,兵痞出身,懂什麽禮儀?撤藩折子上去後,下頭人議論猜疑的很多,方才講的‘撫慰’,就是這個意思了。二位不要與這等野人一般見識,先在此等待一時,雲貴兩省,還是我說了算的。大約十月底之後,我們一定成行——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夙願,由不得這些小人!你說是嗎,傅大人?”


    傅達禮深感受欺受辱,卻又無法與吳三桂翻臉,咽了一口唾沫,漲紅了臉答道:“深領王爺情分。福晉既然欠安,下頭軍將又這樣,就遲幾日也無妨。下官迴署後即拜折奏明,說明其中情由也就罷了。”


    “怎麽?”吳三桂驚訝地問道,“難道二位不肯賞光住在寒邸麽?”說著,又轉臉看折爾肯。折爾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身子,笑道,“迴王爺的話,驛館已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們住在撫衙,我們也請免了。客走主人安,我們實在不願多有攪擾。”


    吳三桂知道他們故意表示與朱國治的距離,一笑說道:“其實住哪裏都一樣。你們是天使,隻好隨你們的便了——傳諭:設宴為二位欽差大人洗塵!”


    須臾,管弦齊鳴、鼓樂大作,一桌桌現成的豐饌,由四個校尉抬著依次布了上來。霎時殿中酒香四溢。吳三桂麾下武將文臣在樂聲中魚貫而入,一個個拿著手本履曆拜見兩位欽差。兩位欽差也都起身一一還禮。折爾肯因熟人多,間或還執手寒暄。方才那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氣氛,變戲法似地又呈現出一派和諧熱烈的場麵。胡國柱職在司筵,忙得一頭熱汗,一眼瞥見汪士榮進來,便湊上去悄悄問道:“不是說要去西安的麽,你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吃了這杯壯行酒上路也不遲。”汪士榮慢聲細語,抿著嘴兒笑道,“我給你說個信兒,孫延齡、金光祖這會兒隻怕也在擺酒,好戲一場接一場,慢慢兒瞧吧!”


    “好!我靜候小張良的佳音!”胡國柱說著,見一切齊備,便至首席吳三桂旁邊,大聲讚唱道,“祝吾皇萬歲,萬萬歲!王爺千歲,千千歲!祝二位欽差大人福體康泰!”眾將聽了一齊舉觴稱賀。惟獨那個“撒野”的馬寶沒來,自去傳達王命:“雲貴兩省自今日起隻許進入,不許出境!”


    汪士榮說的一點不假,千裏之外的桂林,在孫延齡的將軍府裏,也擺了一個別開生麵的筵宴。


    自從孔四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奪取了中軍調度權,孫延齡一直鬱鬱寡歡。他本是個心性極高的人,入京後受到康熙優禮接待,又將四貞晉升為公主配他,滿指望以額駙身份榮歸桂林,將馬雄和王永年兩部鎮住,做個威鎮四方的名將。不料孔四貞這隻母雞偏要司晨,其威望被弄得連從前也不如了。明說發號施令的仍是他孫延齡,其實事事要瞧內閫臉色行事。背後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什麽“怕老婆”啦,這也還能勉強聽得下去,還有什麽“綠頭巾”、“烏龜”一類話,叫人如何忍得!每天裝著一肚皮的火氣,隻是無處發泄。孫延齡幹脆不理軍務,推說患了風疾,自去弈棋、鼓琴、摹古帖、畫畫兒解悶。一天,孫延齡帶了兩個軍校,至漓口岸邊打鳥。在岸邊茂密的林子裏穿行半日,隻射得兩隻野雞,正沒興頭間,忽聞江上有人高歌,側耳靜聽時,卻是:


    漓江好,好在漓江春嫋嫋,碧水一滑南流去,青山蒼蒼人不老……漓江好……


    孫延齡聽得不禁癡了。“這聲音好生熟悉,唱得這麽好,配著長槳打水的聲音,真是悅耳。”便將馬韁繩遞給校尉,笑道,“今兒打鳥沒得彩頭,我獨自走走,你們迴去稟了公主,晚飯我不迴去吃了。”說罷獨自沿坡下山,站在岸邊樹叢中,但見遠處天水茫茫,濃綠似染,一個戴笠艄公,搖著一隻“水上漂”,悠悠蕩蕩駛來,便高聲叫道:


    “喂——劃過來,可容我同坐麽?”


    “你讀過莊子麽?”那人也高聲答道,“涸轍之鮒,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之間——呀!是延齡啊!”


    “你是汪士榮!”孫延齡也吃一驚,迴頭看看沒人,便笑道,“你好逍遙,獨自在此泛舟!上來同坐如何?”汪士榮一笑,把手中的篙向下一紮,定住了小船,立在船頭笑道,“何必同坐?你自在山上,我自在水中,山有山之靈,水有水之秀,漁樵問答即可!”孫延齡聽了笑道:“人家心裏悶死,你倒有情致打禪語——你怎麽沒迴雲南呢?”


    汪士榮笑而不答,撐起網罾放到水中,將長簫橫放船頭,這才坐下笑道:“我倒也不是不想上岸與你同坐,隻怕你家河東獅吼,胭脂虎嘯——大將軍尚且望風而遁,何況我這一介書生?”


    一語說中孫延齡的心事,臉上不禁變了顏色,便揀了一塊潔淨的石頭坐下,呆呆望著錦帶似的漓江默然不語。


    “方才你問我為何不迴雲南。”汪士榮慢聲細語說道,“這倒可直言奉告,我在桂林的事沒有辦完,急著迴去做什麽?我乃天地自由人,沒戴你那麽多枷鎖,在這漓江上做個煙波雨笠的釣公,不也甚好?”孫延齡聽著這些話,句句刺心,將十個指頭捏得山響,問道:“你有什麽事?我幫你辦好麽?我看你還是早迴雲南好,這裏是是非之地!馬雄和王永年兩部不和,馬雄已經率部離開桂林,移駐柳州,王永年上奏朝廷,準備舉兵討伐,眼見兵禍將起了!”汪士榮一哂笑道:“這就是尊夫人理軍有方了!其實你說的這點亂子隻是疥癬之疾,眼下朝廷撤藩,錦繡江南村村起火,樹樹冒煙的日子都有呢!英雄丈夫聞驚而起,光複漢業,淩煙閣上圖像在此一舉啊,可惜你蓋世英豪,受製於閫內,如虎不能嘯林,似鷹不得展翅,悲哉悲哉!”他的語聲並不高,卻是抑揚頓挫,鏗鏘有力。


    “怪道他不肯上岸,原是要對我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孫延齡聽得心裏一顫,臉上卻變了顏色說道,“你是平西王的人,我是朝廷的大臣,私情是朋友,公義是兩國。士榮,別拿頭顱開玩笑!”


    “看看這個!”汪士榮好像沒聽見他的話,順手隔水甩過一份劄子來。孫延齡接了瞧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他前日寄給尚之信的密劄副本,折中陳說自己身不由己,但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定嚴守中立的事。這汪士榮真可謂手眼通天。信中還附有一張詔書,上麵隻寥寥幾字:


    大周天子欽封孫延齡為臨江王,休命同天,王其勉之!


    “這……這是什麽?”孫延齡驚得渾身一抖,顫聲兒問道。汪士榮抱膝仰坐,冷冷說道:“這有點明知故問了。你效忠清室一生,怕也難得這個王位吧?現在既與三藩聯絡,已是個失身的人了。勸君不要再假惺惺的,認真計議一番吧!”


    “公主怎麽辦?”孫延齡不禁脫口而出。


    “前明有個戚大將軍,與倭寇百戰不懼,得以光複台灣,不愧為一代英豪,但此人也是個終生懼內之人。”汪士榮目光幽幽地盯著孫延齡有點恐懼又有點興奮的臉,慢吞吞地說道,“你何不學他?”說著,扯起沉在江中的魚罾,十幾條肥大的魚在網中翻滾跳躍。汪士榮嘻嘻一笑,輕聲說道:“十二條,一網就打起來了!隻要刀砧一響,還不是我口中的美味?”說罷竟自拔篙鼓浪而去,遠遠又傳來他的歌聲:


    好漓江,漓江本我衣食鄉!胡風來時滿江愁,胡風一過魚滿艙……好漓江……


    “十二條!”孫延齡電擊一般一躍而起,“王永年、馬雄鎮、王孟、蔡義虹……嗯,十二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這汪士榮真乃多謀之士!”想著,他忽然精神大振,將長袍下擺高高撩起,掖進腰帶,頭也不迴地離開江岸。


    當夜,在臨江王府他設下了一場鴻門宴,邀了巡撫馬雄鎮過府議事,摔杯為令,將王永年等十一名將佐和馬雄鎮一鼓擒斬,然後命人“打道迴府”!


    大變猝然而來,孔四貞尚被蒙在鼓裏。這些日子她也接到各處急報說,尚之信和吳三桂軍隊調動頻繁,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時地襲擾她。孫延齡和自己虛與委蛇,她早已瞧出來了。為防止桂林城兵士暴變,她派戴良臣日夜守護將軍行轅,每日晚間戌時迴府稟報一天事務,但今夜已過亥時二刻,戴良臣連人影兒也不見,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來一張春凳兒半倚在上頭,從窗格子裏眺望著天空的星星出神。


    孔四貞正蒙矓間,聽得從行轅方向隱隱傳來號角的聲音,接著便是爆豆似的馬蹄聲,驚得一街兩行犬吠聲此伏彼起。孔四貞騰地一躍而起,正要使人出去打探,忽聽二門穿堂旁牆上藤蔓葉子刷刷幾聲急響,便厲聲喝道:“誰?”


    “我……”


    青猴兒提著一把半截劍,踉踉蹌蹌跌了進來,渾身上下像被潑了一桶血水,鮮紅的血順著褲腳在往下滴。青猴兒支撐不住,用手扶住門框,臉色蒼白,口裏囁嚅了一下,說道:“姑姑……兵變了!你快,快走!”


    孔四貞驚唿一聲,卻隻走了兩步便立定了腳,問道:“快說,是怎麽了?”


    “孫延齡變心了!”青猴兒鼓著勁吃力地說道,“趁他們還沒趕來,您快走!到蒼梧傅大人那兒去……”這句話沒說完,青猴兒身子一軟蹲臥下去,隻用那把半截劍支撐著身子,沒有倒下去,卻是再也不動了。


    孔四貞慘叫一聲:“青猴兒!”撲了上去,顫抖的手撫著他亂蓬蓬的頭發,失聲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該帶你到……”她忽然停住了哭,迴身取下牆上懸著的寶劍,朝後邊大喊一聲:“孔家包衣奴才們,都出來!”


    “沒用了。”孫延齡在外邊冷冷說道。瞧了一眼倒伏在門口的青猴兒,側著身子跨了進來,對孔四貞道,“我為光複漢室基業,已受了臨江王封號,現在外頭有千餘將佐,請夫人不要作無益之舉!”說著朝外喊道:“將後街圍了,沒有我的王命,不許殺人!”


    “你,臨江王?”孔四貞驚怒到極點,反而鎮定下來,“吳三桂給你的吧?”


    “就算是吧,”孫延齡冷靜地迴道,“不過你放心,我們是結發夫妻嘛,我豈肯難為你!”


    孔四貞盯著孫延齡審視半晌,突然狂笑起來:“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著我,是想在朝廷那邊留一條後路,是不是?”


    “四貞,你……”


    “後頭這樓,是先父定南王殉節之地。”孔四貞像一座玉雕似的一動不動說道,“你既念我們夫妻一場,還是叫我死在那上頭,可好?”


    孫延齡隻將頭一擺,兩個校尉走進來,劈手將孔四貞手中的劍奪了過去。孫延齡這才笑道:“不管怎樣,你們孔家最講三從四德,我沒寫休書,你便仍是我的妻子,在家從父,出門從夫。我不叫你死,隻是自今而後,你不是四格格,也不是四公主,乃是臨江王的王妃!呃——說到愛新覺羅玄燁,我看這位皇上決無取勝的可能,至多能與我們劃江分治天下!你知道麽,陝西***也已高樹義幟,要不了多久,三王將會師直隸,全中國就要掀動了!”說罷迴身命道:“好好侍候王妃了!”徑自拔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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