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臉興奮的羅得韜,穆鴣這會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這會兒穆鴣喝酒喝得都快要吐了,但是為了穩定軍心,依舊裝模作樣地喝完了杯中的酒水,幹脆利索的將酒杯啪地一聲倒扣在案幾上。


    眼瞅著穆鴣緩緩走向城牆邊,附近的兵將們暗暗咋舌,怎麽看都覺得這位守城大將那緩慢的走姿極具霸氣。


    又有誰會知道,他們眼中這位在胡軍猛烈進攻中穩坐在城樓裏麵不改色的將軍,已經喝了近兩個時辰的酒,而且喝的還都是度數不低的烈酒,早已喝著暈暈乎乎,哪怕是稍微走得快一點,恐怕都會搖晃。


    “將軍!”


    “穆將軍!”


    “參見將軍!”


    在,穆鴣走向城牆邊的途中,附近的邊軍兵將紛紛向他抱拳行禮。


    隻見這些邊軍士卒們臉上都掛滿了發自內心的笑容,至於原因,恐怕就是因為城外的西胡人正在徐徐撤兵這件事吧。


    西胡軍,的確正在撤退,那依舊數之不清的西胡奴隸兵們,從南城牆下方向西邊逃逸,唯有那數支西胡騎兵仍然停駐在城外的西郊,仿佛是不甘心就此罷兵迴營地。


    隻不過,沒有了西胡奴隸兵在他們麵前吸引邊軍士卒的注意力,西胡騎兵若真敢獨自來攻打定遠城,城內協助邊軍士卒作戰的青壯,都能讓那幫驕傲的西胡騎兵死幾個迴去,更別說,邊軍士卒手中還握著連弩這等利器。


    不得不說,連弩專用的弩矢,耗費的鐵礦與人工那可不低。用那些弩矢來射殺西胡奴隸兵,穆鴣或許會感到心疼,但若是用來射殺城外那些西胡騎兵,穆鴣絕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畢竟方才傳令兵在向羅得韜迴稟南城牆總體的傷亡情況時,穆鴣就在旁聽到,城外那些突然參加戰鬥、並且朝著南城牆展開不分敵我箭襲的西胡騎兵,可是對駐守在南城牆的邊軍士卒士卒們造成了不低的傷亡。


    “莫要大意。”可能是注意到四周的邊軍士卒兵將們因為西胡軍的撤退變得有些鬆懈,穆鴣沉聲叮囑他們道:“此次西胡的撤兵,或許隻是短暫的休整軍隊而已。他們或許會去而複返,我們要做好夜戰的準備。”


    “夜戰?”羅得韜與附近的兵將們聞言一愣,要知道夏國幾乎不會在夜裏正兒八經地打仗,除非是偷襲敵軍,畢竟夜間作戰的效率實在太低,低到敵我雙方的主帥都無法接受。


    想了想,羅得韜疑惑地問道:“將軍,西胡-----莫非軍糧耗盡?”


    “再猜。”穆鴣望了一眼羅得韜,隨即微笑著提醒道說道:“考慮仔細,羅得韜。作為一軍的主將,你的判斷準確是否,對於戰局可是至關重要的。”


    羅得韜聞言神色一凜,不敢怠慢,皺著眉頭苦苦思索起來。


    忽然,他眼睛一亮,驚喜地說道:“將軍,莫非是大帥在外圍鉗製了西胡人?”


    穆鴣讚賞地望了一眼羅得韜,本來他就覺得羅得韜腦筋活絡,明是非、知進退,是可造之才,而如今見他這麽快就猜到了真相,心下更是滿意。


    他點點頭說道:“不錯,本將也是這樣想的。------也就是說,多吉貢布之所以如此急迫,這般倉促前來攻城,那是因為他已認識到,若他不能攻克定遠城,那麽這場仗,那就再無絲毫挽迴餘地了------”


    羅得韜驚異而又佩服地望著穆鴣。


    要知道,自從西胡的大軍到了定遠城後,定遠城與大帥帶領的大隊邊軍便徹底失去了聯係,而眼前這位將軍能從西胡人的反常中猜到大軍的行動,不可謂不是才思敏捷、洞若觀火。


    想了想,羅得韜壓低聲音問道:“西胡新敗,士氣必跌,不如趁此良機,咱們清理出一麵城門,帶一隊人,於今日夜晚,偷襲西胡軍的部落營地------”


    穆鴣聞言沉吟不語,不可否認,這條建議確實讓他有些心動,並且成功率也不算低。


    但是待仔細想了想後,他還是搖頭否決了。


    “此事不妥。我邊軍士卒暫無騎兵,而西胡騎兵卻仍有數萬之眾,盡管西胡的兵營距定遠城僅六七裏地,但可以預測,途中皆部署有西胡的哨騎,單靠我邊軍士卒的步卒前往偷襲,勝算太低。再者,就算僥幸偷襲得手,在那數萬之眾的西胡騎兵追擊下,派出城去的士卒們多半也迴不來。”穆鴣詳細地向羅得韜解釋了為何否決這項建議的原因,畢竟後者是他正在重點培養的將才。


    “騎兵的話,城內倒是也能拿出一隊騎兵來”說到這裏,羅得韜壓低聲音補充道


    然而,穆鴣依舊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我大夏的騎兵,都經手過針對偷襲敵營的專門訓練,要求馬摘鈴、人銜枚,馬蹄裹布、騎士噤聲,隻為了悄無聲息地潛伏至敵軍眼皮底下。而臨時湊出來的這些騎兵,他們從未接受過專門的訓練,讓他們去進行所謂的“騎兵夜襲”,在本將看來也不過就是仗著可換乘的馬匹,以機動力去壓製敵軍而已。-------一旦派出去的這些騎兵弄出稍許動靜,驚動了西胡騎兵,那麽,非但夜襲之事告吹,或許還會被西胡騎兵憑借兵力上的優勢反殺一陣。”


    羅得韜聞言這才恍然大悟,感慨說道:“還是將軍看得深遠,末將慚愧。”說罷,他語氣一轉,皺眉問道:“那咱們就繼續守城?”


    “不!要出擊。”穆鴣整了整袍子,正色說道:“眼下咱們的境況愈發困難了,一味的死守也不是辦法,大帥也許是搞出了一下動靜,但是遠水不解近渴啊!”說罷,他望了一眼那正徐徐撤兵的數萬西胡騎兵,麵色深沉地說道:“無論如何,都要在本月內想辦法,逼退西胡大軍!!”


    “本月內?”


    羅得韜聞言吃了一驚,要知道今日已是本月二十三號了,距離月底僅僅隻有七天工夫。


    而城外的西胡軍,包括奴隸兵與西胡騎兵,恐怕人數最起碼都有十五萬以上,七天內,真能逼退這支敵軍?


    羅得韜沒有多少把握。


    當然了,似這種戰略上的事,暫時還輪不到他來操心,還是得由穆鴣親自來製定。


    眼下的他,隻要做好臨陣指揮這一塊,就已經是讓他自己以及穆鴣都非常滿意的事了。


    “得韜,叫士卒們切莫鬆懈,提防西胡軍去而複返。-----若其果真退兵,你便立即清點陣亡損失,本將要知道確切的損失!”


    “遵命!”


    繼穆鴣離開南城牆之後,西胡軍也撤離了。


    或許是這場仗邊軍士卒打地太剛硬了,以至於多吉貢布雖心急著攻克定遠城,竟也選擇了退兵,沒有去而複返,於夜間繼續攻城。


    見此,羅得韜便命南城牆的各位隊正和營校尉們統計各自兵卒的戰亡人數,隨後,將這些陣亡人數匯總,遞交給穆鴣。


    在大夏安平二十九年的這一天,二十餘萬西胡大軍圍攻定遠城,幾萬邊軍士卒與近萬定遠城內的青壯死守城池,使西胡久攻不下,後者遂敗退。


    此戰,定遠城西、北、男三麵城牆,共戰死奴隸兵高達八萬。


    而夏軍一方,此戰,則戰亡邊軍士卒六千六百三十二人,青壯四千九百三十一人。


    其中,約七成敵我損失,皆發生在南城牆。


    致使南城牆屍體堆砌地幾與城牆持平,赤血染紅整片城牆。


    “六千六百三十二人-----居然有這麽多?”


    在軍帳內,當羅得韜向穆鴣遞交了己方的陣亡情況後,穆鴣驚地一口氣憋在胸口,胸悶了好一陣子。


    要知道,此番在南城牆他總共也就隻帶來八千名邊軍士卒,而這場仗,使得鎮守南門的邊軍士卒一口氣折損了整整一半的兵力!


    整整一半,四千多條活生生的性命。


    不得不說,以前穆鴣同樣率軍以寡敵眾,麵對西胡的軍隊,也從未出現過如此驚人的傷亡數字。


    當然了,以往和西胡作戰的時候,穆鴣手中所統帥的軍隊,的水準顯然不是他眼下手底下邊軍士卒與青壯的組合可以媲美的。


    他手中軍隊本就不多,而且已經經曆了一個月的戰爭而沒有休整過了!


    而這一次,西胡的大汗多吉貢布卻率領二十幾萬大軍,傾巢而動對定遠城展開了進攻。


    更重要的是,這些協助守城的青壯,也遠沒有城外那些西胡奴隸兵那樣視死如歸。


    但是不管怎樣,穆鴣心底還是不是滋味。


    “將軍.....”


    從旁,羅得韜或許是看出了穆鴣心底的不是滋味,悄聲勸道:“將軍!你已經做了你力能所及的,一概能做的都做了……邊軍士卒出現如此重大傷亡,過不在將軍您。”


    畢竟在白日的戰鬥中,穆鴣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站在城頭鼓舞大軍士氣,緊急抽調邊軍和青壯來支援南城牆,否則今日西胡恐怕已經攻破南城牆了!


    再說要是沒有投石車、沒有連弩、沒有邊軍標配的製式裝備,恐怕他邊軍士卒的損失別說翻個幾番,哪怕是全軍覆沒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畢竟他們所麵對的,那是十倍於己的敵軍!


    聽了羅得韜的勸說,穆鴣微微點了點頭。


    的確,為了在取得勝利的同時盡可能地減少己方的傷亡,他穆鴣默默做了許多安排,無論是戰術的安排,還是烤餅與酒等食物的供應,但是能夠減少犧牲的草藥膏。


    毫不誇張地說,作為一名主帥該做的,他穆鴣都已經做了,這一點,他問心無愧。


    可即如此,六千六百三十二名邊軍士卒與四千九百三十一名青壯的戰死,依舊跟一塊壓在心上的巨石似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唿……”


    長長吐出一口氣,穆鴣抬頭望向羅得韜,沉聲說道:“清理戰場時,將犧牲了的士卒們的遺體焚燒了吧,雖然很抱歉,但是我軍恐怕無法在屍體腐爛前,將那些犧牲的戰士們的骸骨掩埋入土了,隻能等以後在把骨灰埋進墓穴中了!”


    “將軍仁慈。”羅得韜聞言低頭頷首道。


    其實在他看來,穆鴣能將那些犧牲士卒們的骨灰保存起來,等到日後再尋機會入土,這已經是莫大的仁慈了,想當初他們在外征戰的時候,家中有父兄戰死,何曾見到過遺骸?


    別說遺骸,連骨灰都沒有,頂多就是派個人來通知一聲,你們家誰誰誰戰死了。


    這就算完事了。


    甚至於,有時候連最起碼的報喪都沒有,還得士卒的家人自己托人去問。


    “盛放骨灰的器皿,請軍械司的官吏們想辦法幫忙吧。”穆鴣對羅得韜補充道。


    其實城中軍械司的工匠!也會用陶土燒製陶器,隻不過,他們燒製出來的陶器賣相太差,灰不溜秋。


    但是作為盛放骨灰的器皿,已經足夠了。


    “是。”羅得韜頷首抱了抱拳,隨即,他問道:“將軍,那些西胡的奴隸兵怎麽辦?”


    穆鴣想了想,覺得西胡人既然連活著的胡人奴隸兵都不當人看,死了就更別提了,因此他在想了想後,說道:“讓士卒們辛苦些,將其-----”


    他本來想說『將其掩埋』,後來仔細卻感覺不妥,要知道,在此戰中戰死的奴隸兵數量高達八萬之數,將這麽多的屍骸埋在定遠城邊上,待日後地底的屍體腐爛,這片土地可淨化不了這麽大一片屍氣。


    因此,他在沉思後說道:“將其屍骸拖至城外,取幾桶猛火油,將其焚燒了吧。終歸,我們還是要居住在這片土地的,莫要讓太多的腐屍將這邊的水土汙染了。”


    “是!”


    羅得韜抱抱拳,退出的帳外。


    其實此時,穆鴣的親衛頭領丁潤就在帳中,白日的戰鬥他並沒有參加,因為他要負責指揮一些斥候和親衛,隨時給坐鎮在南城牆的穆鴣,傳遞來自其他城牆的動向,他很想問問秦禝和許煒二人現在怎麽樣了!但因為瞧見穆鴣滿臉深沉,便識趣地沒有過來打攪,


    誰也沒有說話。


    而帳內其餘親衛們,自然就更加不會貿然開口了,畢竟誰都瞧得出來,自家將軍眼下心情不佳。


    這就使得帳內明明有那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氣氛十分壓抑。


    終於,穆鴣承受不住了,長吐一口氣站起身來,隨口說道:“本將出去走走。”


    親衛們皆沒有跟隨,也隻有丁潤出於自家將軍安全的考慮跟隨著。


    畢竟他們都不是傻子,猜得到穆鴣是想獨自靜一靜。


    走出軍帳,穆鴣便不由自主地走向南城牆那一帶,畢竟南城牆那邊的敵我雙方陣亡最為嚴重,據說屍體已堆積如山,就連整片城牆都被鮮血給染紅了。


    而當時穆鴣在打鬥打響時,一直呆在城門樓的廳堂內,因此,他想親眼看一看南城牆那邊的慘狀。


    因為他覺得,那些出身普通的邊軍士卒士卒,此番是為了國而戰死的,他穆鴣作為此番出征三川的主帥,有義務親眼瞧一瞧那些為國捐軀的勇士的遺體。


    “咦?將軍?”


    “是將軍來了------”


    隨著穆鴣逐漸向南城牆靠近,那些正在搬運屍體、清理戰場的邊軍士卒士卒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朝他望來。


    而那些幫忙搬運屍體的青壯們,亦轉頭望向了這邊。


    不知怎麽,明明南城牆這邊有數千名正在忙碌的人,但是卻幾乎沒有人交談,哪怕是瞧見穆鴣,也隻是略帶驚訝地低聲念叨了幾句。


    氣氛,沉重而壓抑。


    “這些人-----”


    跟在穆鴣身後的丁潤微微皺了皺眉,因為他發現,四周那些邊軍士卒士卒與青壯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按理來說,穆鴣這位守城大將親赴南城牆,這些邊軍士卒士卒與青壯應該感覺喜悅、感到榮幸才對,可是眼前的情況卻是,那些人漠然或麻木地望著穆鴣。


    甚至於,丁潤隱隱從那些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種名為“陌生”的情緒。


    他緊走幾步趕上穆鴣,壓低說道:“將軍,莫要再靠近了,這些士卒的情緒----怕是有些不正常。”


    “-----”穆鴣愣了愣,四下打量了幾眼。


    正如丁潤所言,他也從那些邊軍士卒士卒們與青壯投過來目光中,看到了漠然與陌生。


    細想一下便猜到了原因的穆鴣,微微歎了口氣。


    這是傷亡太大的緣故。


    要知道,這些青壯雖然如今歸屬夏國軍隊,但卻皆是一些平民與耕農。


    而穆鴣作為一名將軍,卻率領著這些邊軍,包括那些臨時上城守城的將軍,或許在平日裏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是一旦出現重大傷亡,沉浸於悲痛的邊軍士卒士卒,包括這些青壯,多半不會將穆鴣視為“自己人”,甚至於,他們還會產生“就是因為將軍的決策,才讓我們的同胞蒙受巨大損失”的念頭。


    一旦想到這裏,無論是邊軍士卒的士卒們,還是青壯們,難免心中會有種異樣的想法。


    “將軍,還是先離開吧。”丁潤在旁低聲勸道。


    穆鴣搖了搖頭,隨即,彎下腰從地上拔下一片草葉,用袖子抹去上麵的汙泥,隨後將其放在嘴邊,緩緩地吹響一支曲子。


    周圍的邊軍士卒士卒們與青壯一愣,不明究竟下,便側耳傾聽,隻感覺柔美悠揚,穆鴣吹的是靈州本地人都會哼唱的一首小曲


    “真好聽------”


    聽著聽著,待穆鴣吹到高潮處時,在場的眾人隻感覺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悲意湧上心頭,以至於有的人,明明是不可輕易落淚的男兒漢,卻忍不住落下了熱淚。


    越來越多的人湧到了這邊,圍著穆鴣或站或坐在地上,靜靜地聽著這首讓他們悲中心來,卻又讓他們控製不住想去傾聽的曲子。


    隻見在這段城牆,鴉雀無聲,唯有穆鴣那悠長柔美的曲聲。


    而聽著這支曲子,那些邊軍士卒士卒們,那些青壯,他們起初漠然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起來,仿佛一個個皆已陶醉在曲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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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成牆另一端的地方,秦禝在人堆總抬起胳膊擦了擦臉上的血汙,腦海中仿佛浮現出他家中那位溫柔可人的嫂子。他又有好多天沒有迴家去看看了!但是秦禝身為一名校尉,現在的他也在南城牆這邊統帶這一個百人隊,他也有很多事情安排的。他沒有時間迴去看看。


    而在旁,許煒更是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他那茫然的目光,也不知在思念那位親人。


    “又是一個----熟麵孔啊-----”


    將一具邊軍士卒士卒的屍體小心地放在一堆柴薪上,秦禝注視著眼前這名麵容尚且稚嫩的士卒屍骸,暗自歎了口氣。


    這名士卒,是他麾下百人隊的新兵,年僅十五歲而已。


    “我們-------究竟在做什麽呢?”


    對於戰爭,秦禝本沒有考慮太多,但是此時此刻,當身邊這些熟悉的同胞因為戰爭而蒙受了重大傷亡時,他不由地有些迷茫了。


    我們,究竟是在為什麽而戰?


    或者說,是為誰而戰?


    為了夏國?還是說,是為了這些城中的百姓?


    明明他和這個國家的關聯並不大,卻要為夏國而戰?


    歸根到底,無非就是他對夏國還沒有產生歸屬感的關係。


    安陵、召陵、睢陽,那些商水周邊城縣對鄢陵、長平、商水等楚人的敵意,讓那多達四十幾萬歸降夏國的楚人時不時地就產生這樣的想法:夏人不歡迎我們,我們隻是寄宿在夏國的外人。


    正因為存在著這樣的想法,秦禝有些不能接受他們邊軍士卒在這場『體現夏國意誌』的戰爭中所蒙受的巨大損失。


    最終,秦禝得出了一個多少能讓他接受的答案:他隻是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溫暖而戰!無關其他!


    搖了搖頭,將那些胡思亂想拋之腦後,秦禝站起身來,準備繼續搬運屍骸。


    可就在他剛站起來的時候,身旁卻跑過兩名邊軍士卒士卒的士卒。


    見此,秦禝皺了皺眉,嗬斥道:“你們去做什麽?想偷懶麽?”


    “秦校尉------”那兩名邊軍士卒士卒停下了腳步,迴頭過來,表情有些畏懼。


    不過畏懼歸畏懼,其中一人仍鼓起勇氣解釋道:“是梁校尉讓我們暫停手中的事務。”


    “梁校尉?”秦禝愣了愣,皺眉說道:“胡說八道!梁校尉將叫你們不必再搬運屍體了?”


    “不是不是。”另外一名士卒連忙解釋道:“是穆將軍還在那邊用草葉吹曲子,梁校尉叫我們都過去聽,據說是羅將軍的命令。”


    羅得韜是南城守將,秦禝隻是個校尉,雖然兩者並非是直屬的上下級關係,但終歸軍職差了好幾個大檔,這讓秦禝麵色稍霽。


    不過更讓他詫異的,卻是這名士卒的前半句。


    “穆將軍?用草葉吹曲子?”


    望著那兩名士卒奔遠的背影,秦禝猶豫了一下,亦朝著那邊快步走了過去。


    他很好奇,好奇於那位穆鴣將軍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南城牆,又為了什麽目的而吹奏那個曲子。


    快步走了大約兩百來丈,秦禝麵色一愣,因為他瞧見,遠處居然圍聚了成百上千的邊軍士卒士卒。


    而不可思議的是,這些人都十分安靜,使得秦禝果然能夠聽到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草笛聲。


    “喂,讓讓。”


    秦禝用他身軀強行擠入了人群。


    當即,前麵那位正靜靜傾聽著草笛聲的邊軍士卒士卒憤怒地迴過來頭,嘴唇微動可能是想罵人,但一瞅見身後的竟然是一位武官後,立馬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強行朝一旁擠了擠,給秦禝留出一個空位。


    也難怪,雖然秦禝隻是一位九品武官,但是在軍中已經不在是一位士卒了。


    “唔。”秦禝朝著那名士卒點了點頭,隨即繼續朝前擠,費了好大力氣,並且遭到了好些邊軍士卒士卒不悅甚至是憤怒的瞪視,秦禝總算是擠到了人群的中央。


    他驚訝地看到,在人群的中央,那位他心底頗為尊敬的穆鴣將軍,此刻就站在眾邊軍士卒士卒們當中,在他旁邊,坐滿了安靜聆聽草笛聲的邊軍士卒士卒。


    那密集的程度,秦禝甚至懷疑這位穆鴣將軍甚至沒辦法原地轉身。


    “穆鴣------居然還有這般本事?”


    秦禝不禁有些吃驚。


    “你這家夥,杵在那做什麽?”身邊,傳來一句不滿的抱怨。


    秦禝皺眉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對方就是剛剛那兩位士卒口中的粱鸛穡校尉


    “啊,梁校尉啊------”此時秦禝也反應過來了,連忙朝同伴那邊擠了擠,給粱鸛穡留出一個位置,著小聲說道:“梁校尉,您坐這,您坐這。”


    “--------”粱鸛穡暗自翻了翻白眼,好在他擠進來的一路上已經見慣了士卒們的舉動,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穆將軍他在做什麽?”秦禝小聲問道。


    “不清楚。”粱鸛穡聳了聳肩,小聲迴答道:“當時我們正在搬運屍骸,穆鴣就來了,啥也沒說,就是摘了一枚草葉,吹起了曲子----”


    話音未落,左前方傳來了不悅的低聲嗬斥:“那邊的,給我閉嘴!”


    粱鸛穡仗著身邊有秦禝,兩位校尉坐在其一起,狐假虎威似的瞧了一眼對方,卻猛然發現左前方的那人,居然是軍中的一營隊的營校尉,趕緊又低下頭來。


    營校尉可比秦禝這些校尉軍職高一大級,粱鸛穡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麽,於是便再次將目光投降不遠處那位穆鴣,安安靜靜地聽著那草笛曲。


    曲子,柔美悠長,但明顯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悲傷,曲聲所描繪的,仿佛是一種咫尺天涯、再難相見的分別。


    這讓在場的邊軍士卒士卒以及青壯們,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這不,秦禝親眼看到,那幾名坐在邊軍士卒士卒當中的高大青壯,有的眼眶含淚,有的抬手拭淚,讓人很難想象對方也是身高八尺的男兒漢。


    不過,秦禝卻感覺自己能夠理解他們,因為在聽著那悲傷的曲子時,他難免就想到了此刻近在家中的嫂子和小蘿莉,想到了她們娘兒倆期待他安然無恙返迴的期盼,同時也聯想到了,那些已戰死在這定遠城的士卒,他們的家人在得知噩耗後的悲傷。


    那種悲傷,是不是就像那曲子裏所描繪的那樣呢?


    “穆鴣將軍……原來是在緬懷那些戰死的士卒們。”


    秦禝暗暗說道。


    不得不說,他來地有些遲了,沒等他坐下多久,穆鴣便已吹完了最後一個音符,將草笛從嘴邊移開了。


    一曲告終。


    而對此,附近的邊軍士卒士卒們與青壯們皆有些不舍,不約而同地用期盼的目光望著那位穆鴣,希望能夠再聆聽一次那優美悲傷,能讓他們產生極大共鳴的曲子。


    可讓他們感覺有些遺憾的是,那位穆鴣,將那隻捏著草笛的手垂了下來,開口向他們說了一句話,一句讓他們頗為意外與吃驚的話。


    “本將知道,在場的諸位,有絕大多數此刻都在茫然,茫然於諸位究竟為何而戰,那些犧牲的人,又是為何而犧牲----”


    當聽到穆鴣坦誠說出這句時,在場諸邊軍士卒兵將們,絕大多數皆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是的,他們的確是在糾結這一點,誰讓這場體現夏國意誌的戰爭中,僅看到他們邊軍士卒這些夏人在浴血奮戰,為此犧牲無數,卻瞧不見任何前來救援的軍隊?夏國的軍隊又不是隻有他們這些人!


    因此,他們心中會有狐疑也在所難免。


    這一切,都合乎情理。


    四周,寂靜無聲,所有的邊軍士卒士卒皆默默注視著那位個子並不高的穆鴣將軍。


    而就在這時,穆鴣再次張開嘴,鄭重地說道:“不錯,你們的確是在為你們心中的夏國而戰,------讓本將不能理解的是,為何你們會有那樣的抱怨?難道你們不是夏人的一份子,不是我大夏的一份子麽?!為國家而戰?為同胞而戰?難道這有什麽不對麽?!”


    這巧妙的反問,讓在場諸邊軍士卒士卒們心中一愣。


    “國家?”


    “同胞?”


    諸邊軍士卒的兵將們和青壯麵麵相覷。


    他們原以為穆鴣會向解釋這場仗的原因,沒想到,這位穆鴣居然用這種語氣強烈的反問,仿佛是在嚴厲地質問他們。


    可不可思議的是,這些邊軍士卒士卒們在聽到這句嚴厲的質問後,非但沒有生氣的情緒,反而有種莫名的慌亂,仿佛他們真的是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似的。


    環視了一眼眾邊軍士卒兵將,穆鴣緩了緩語氣,正色說道:“本將,不會說什麽感謝諸位的話,因為在本將看來,你們本就是夏人的一份子,為國分憂,這是理所應當的!-------不過,本將為你們感到自豪!你們作為一名夏人,得到應有的尊重與應得的待遇,或許青史不會記載諸位,但是本將會記得,國民會記得,我大夏安平二十九年在抵禦西胡進犯的戰役中,那支阻礙了西胡二三十萬大軍的士卒,那些英勇作戰、慷慨赴死的士卒,來自於我大夏的邊軍!!--------後人會尊稱你們為,為國捐軀的勇士!……這個稱唿,諸位可滿意?!”


    “噢!”


    一名邊軍士卒振臂高唿了一聲。


    聽聞此聲,附近的邊軍士卒亦紛紛振臂,呐喊附和。


    那冷不丁的呐喊,嚇得那些青壯一臉驚容地四下觀望,想不懂這些人究竟是犯了什麽毛病。


    “居然-----”


    秦禝望了眼自己的右手,自嘲地笑了笑。


    記得片刻之前,他還在為這件事而糾結,但是此時此刻,聽了那位穆鴣的話,他豁然開朗。


    是啊,若是作為一名軍人,為國家而戰,哪怕犧牲再多,又有什麽呢?


    想到這裏,他握緊拳頭,亦振臂揮舞起來。


    見此,穆鴣揮揮手示意了一下,示意諸兵將收聲。


    諸邊軍士卒兵將們猜到這位穆鴣將軍仍有話要說,遂陸續地收了聲音。


    而就在這時,穆鴣對麵響起一句悄兮兮的問話:“穆將軍,真的沒有賞賜麽?不是說打了勝戰有犒賞的麽?”


    包括穆鴣在內,在場諸邊軍士卒兵將都愣住了,隨即哄堂大笑,使得氣氛更為迴暖。


    “你這蠢貨!”秦禝狠狠地一拍身邊粱鸛穡的腦袋,心說:穆鴣將軍正在開導我軍,你這二貨胡亂插什麽嘴啊?


    不過穆鴣倒是不在意,或者說,他覺得粱鸛穡插嘴後的氣氛變得更好了。


    “唔……”隻見穆鴣故作沉吟了片刻,問粱鸛穡道:“你要什麽賞賜?”


    可能是沒想到穆鴣會詢問自己,粱鸛穡頗有些受寵若驚,抓抓頭訕訕說道:“最好能有個百來兩銀子什麽的。”


    “百來兩銀子------”


    大家都是十分熟知物價購買力的邊軍士卒,目瞪口呆地望向粱鸛穡。


    要知道在夏國,百兩足夠一戶人家非常滋潤地過上一年了。


    可讓諸邊軍士卒兵將們意外的是,穆鴣聞言豎起三根手指,笑著說道:“本將給你們三倍!”


    “三、三百兩?”


    在諸邊軍士卒士卒驚地倒吸一口冷氣之餘,粱鸛穡亦是瞠目結舌。


    他連忙又說道:“將軍,可不可以分我們幾畝田地。讓我們迴家之後,也能生養著下去?”


    穆鴣略一思忖,直接笑罵道:“你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武官了!怎麽這般沒出息。要是胡人退了,本將加賞你三倍土地!”


    還沒等滿心歡喜的諸邊軍士卒兵將們反應過來,就見粱鸛穡瞪大著眼急迫地說道:“穆鴣將軍,卑下尚未婚娶,能不能分個女人給咱?”


    穆鴣點了點頭,豎著三根手指,更是大笑著說道:“好,本將也給你們三倍------你以為本將會這麽說麽?!”


    諸邊軍士卒士卒哄堂大笑,皆好笑地望著粱鸛穡,卻見粱鸛穡頗有些鬱悶地撇了撇嘴。


    “這小卒,有點意思------”


    打量了幾眼粱鸛穡,穆鴣笑著說道:“此事,本將可不能給你做主,不過,你若是自己有本事拐走幾個女人,隻要不強迫對方,不做出敗壞我邊軍士卒軍紀的事,本將非但不會阻攔,還會另外給你一份慶賀婚娶的分子錢。至於這錢拿不拿地到,就看你自己了。”


    諸邊軍士卒兵將們哈哈大笑,不出意外的話,粱鸛穡這迴可是出名了。


    而此時,穆鴣將目光投向了那些青壯,對他們說道:“本將不會忘記邊軍士卒的貢獻,同樣也不忘記諸位。-------在軍勢浩大的西胡人麵前,諸位堅定與站在本將這邊,與邊軍士卒的士卒們一同攜手作戰,本將不會忘記那些在此戰中犧牲的勇士。------或許有人會擔心本將過河拆橋,在打敗了西胡人後,便背棄了與諸部落的盟約。那麽在此,容本將再次重申一遍,本將以及本將身背後的大夏,也絕對不會忘了大家的貢獻和功勞!”


    這些青壯聽了之後也隨著歡唿起來,而他們的歡唿,亦感染了邊軍士卒的士卒們!


    因為己方出現大量人員傷亡而導致的士氣低迷情況,自古以來就比比皆是,哪怕是某些為了國家、民族等大義而踏足戰場前去打仗的軍隊亦不例外,更何況是本就不是軍卒的青壯。


    但穆鴣卻通過一支草笛曲,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再次抓住了邊軍士卒與青壯的心,並且振奮、鼓舞了兩者的士氣,這在許多人看來都感覺很不可思議。


    而最讓眾人感到心悅且榮幸的,還是穆鴣與邊軍士卒的對話。


    當時,穆鴣用一句幽默的話調侃了粱鸛穡,這讓在場的諸邊軍士卒們感到一種很新奇的感覺:原來,這位統帥全城軍卒的大將並非是一直高高在上,他其實離我們很近。


    正是有了粱鸛穡的打岔,隨後南城牆這邊的氛圍變得非常好。比如,當穆鴣鼓勵完諸兵將,準備迴軍帳時,便又有一名年輕的邊軍士卒鼓起勇氣,出言懇求這位穆將軍再吹一遍方才的曲子。


    可能這名士卒是像秦禝一樣,都是在曲子告終時這才聞訊趕來,希望能聽一遍完整的。


    當然了,也可能是純粹喜歡那支曲子。


    但無論怎樣,這個提議,得到了在場所有邊軍士卒與青壯們的普遍支持。


    其實,穆鴣無所謂再吹一遍那支曲子,畢竟再吹一遍又有什麽?但是,他卻忍不住想逗逗那些邊軍士卒們,故意望著早已暗沉下來的天色,猶豫說道:“再吹一遍倒是無妨,不過,眼下天色已暗,諸位還未清理戰場……”


    果不其然,聽聞此言,附近的邊軍士卒們不禁有些失望。


    而就在這時,羅得韜可能是猜到了穆鴣的心思,在遠處高聲喊道:“穆將軍,您就再吹一遍吧。-----將軍放心,待會末將就是下令點火把,也會叫這幫兔崽子在今夜前打掃完戰場的。”


    附近眾邊軍士卒微微一愣,隨即紛紛起哄。


    見此,穆鴣也不矯情,笑著說道:“好,既然羅將軍將為你們保證,本王便再吹一遍。-------對了,跟著哼。”


    “喔喔——”


    眾邊軍兵將們歡唿起來。


    此後,穆鴣又吹了一遍,而那些邊軍士卒,甚至是青壯,這次也如穆鴣所言,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希望能將這支優美的曲子牢記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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