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起,它像一張網,細細密密地把整個萬安城籠在中央,人們在網中卻不自知。


    西市,素玉街與其他的街市不同,這條街白天比較熱鬧,往來這裏的大多是尋訪學藝的人,因為這裏是教坊一條街。


    到了晚上,就比較冷清,連小食攤都極少。


    街上行人稀疏,一柄黑傘蓋著白衣,梨花白麵的男子,翩翩行來。清冷的麵孔嫵媚上添五分頹然,一睞讓人醉。


    丘闕時常來!


    他熟門熟路,直接拐進最大的一家教坊——韻韶坊。


    裏麵燈火通明,卻並不喧鬧,偶爾一兩聲樂器清韻。修習的身影倒是隨處可見,有男有女,各個窈窕多姿,神情專注一門心思悶頭苦練。


    沒有哪個拜師門下的學徒,不是苦練三九才修成正果的。


    他經過拱形大門,踏上青石曲橋,十來步便步入修竹小徑,一路往裏,在盡頭的最裏間停下來。


    這間教習室大概是這教坊裏最小的了,除了幾盞青燈和灰色的牆麵,便是寥寥幾人了。


    越往裏越發顯得裏麵清冷異常。


    於丘闕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喜歡這種安靜的獨享,仿佛這裏是一扇靜謐的窗,推開窗兒可以望見裏麵跳舞的人兒,還有密閉許久沉積出腐爛氣息的陳年舊事。


    也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敢在窗口伸出頭,怯生生的往裏瞧上一眼。


    這時,丘闕立於簷下,翠竹掩映的陰影裏,閉眼聆聽穿空而來的獨特鼓聲,渾厚沉鬱,他的心靜下來,眉頭卻皺起來。


    隱隱約約傳來巧笑鶯鶯燕燕,聲音極小,簷下的人似生根發芽的蒼鬆,未動分毫。


    九技撥舞的伴奏,隻有一麵獸皮鼓。鼓身渾圓,矮平。


    鼓身低沉有力,仿佛是遠古巨獸,抵足低吼。


    “咚咚——咚咚咚——咚——”


    一響一動,是腳步輕移的微響。


    咦?今日有些許的不同。


    丘闕移身觀望。


    一群青衣男子身邊,多出一人。


    沒錯,往日都是四人,今日確有五人。


    且,是名女子!


    白衣寬袍,青絲墨染,素衫彩扇的女子。


    這極大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咚咚咚!咚!咚咚......”獸骨夔牛皮樂鼓,低、沉、重地再次敲起。


    女子如他們一般去了鞋靴,僅穿著襪子,在光潔的地板上踏著節拍,手握五彩羽扇,典雅起舞。


    但見廣袖生風,手中彩扇收攏複展開。輕舒雲手間,轉、甩、開、合,如行雲流水矯健遊龍。


    九技撥舞原是祭祀之舞,一把羽扇作陪,動作大開大合,蒼勁有力。


    因此,跳舞者多為男人,或者是青樓妓館為了博眾取彩的郎朗小生。


    許多年,未曾見一女子。


    卻不知,這舞在很久以前由一個女人,在夏日驕陽下,把它跳到了極致。


    丘闕盯著女子,思緒如潮。


    那女子跳得灑脫利落,沒有女孩本該有的扭捏和嬌柔造作,定是個水晶心肝的剔透之人,悟透這舞蹈的精髓才能這般人舞合一。


    怎麽叫人移得開眼?


    越是移不開,往事的大門,轟然洞開。


    八百年前,夏夜,流螢飛舞,天空無星,有月有日。


    是的,那一夜日月同出,罕見異常。


    三層寶塔狀的彎月祭祀台上,一個窈窕女子,身披黑色鳥羽,腳踩鼓點,手拿五彩羽扇。


    翻轉旋轉,舞姿魅惑妖冶,野性狂放!


    她是巫族最後的祭司!瞿科兒!


    台下捶鼓的,不是別人,正是才登基兩月的瀏陽帝,丘闕。


    日月重合,瞿科兒媚眼瞧來,丘闕黑而亮的雙眸直直迎上去,虔誠而熱烈。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祭祀台四周,飄起一個個圓而通透的氣泡。


    那氣泡越飄越高,升上高空,最後消失在日月交合的光芒之處。


    瀏陽國大街小巷,飄蕩著蜚短流長的傳聞:新帝迷戀巫女,癲狂難自持!


    卻不過兩日,一把鑲寶石珠翠的短刀,深深地插入丘闕的心口,握刀的,正是之前那雙拿羽扇而舞的纖纖玉手。


    至此,丘闕的時代結束。


    鼓聲由強轉弱,窗外觀舞之人也至迴憶中抽離迴來。


    再觀時,女子突然停住。


    或許是對自己的動作不甚滿意,她停下來揣摩練習一個甩扇旋轉的動作。


    幾次反複。


    他所站位置位於房簷下,窗欞正中間,學員們的側麵。


    女子身形一頓一側,廣袖開合遮掩,一枚透綠的葫蘆玉佩在白衣素衫間,相隨而旋。


    丘闕不自覺地被牽動,連步子都跟著一動一挪。一直到窗框遮擋了視線,方才停下來。


    複又迴到窗前。


    他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迴溯,一遍遍的揪緊內心。


    那一刀仿如昨日,鈍痛依然,血腥氣尚在。


    時間悄悄流逝。


    半月似一個負重的老人,緩緩爬行,在青天緩緩的畫著弧線。


    整整兩個時辰,舞者耗盡體力,連看客都被傳染,結束之時身心俱疲。


    女子收拾妥當,出門來,撐開傘。


    丘闕詫異萬分:"竟是與自己一般的魂魄一枚!"


    這次他沒有像往前一樣,提前走掉。


    而是撐著傘長身而立,迎著女子走來的方向,雖然目視前方,餘光裏全是走廊裏的一舉一動。


    丘闕身量極高,女子在他斜斜地俯視下行過。


    素不相識,置若未見,女子在詫異頗感詫異。


    在擦身而過的刹那,他把女子傘麵的畫俯視得清清楚楚:老鼠吞大象!老鼠紅豔豔,大象灰撲撲。


    工筆粗糙,畫麵生動,畫法清奇!


    實在有意思:別人都以梅、蘭、竹、菊,來凸顯傘主人的高潔品行,她卻獨獨選了世人常見卻不待見的鼠。


    無風,無雨,夜無聲而靜謐。


    丘闕立在清冷的夜空下,注視著女子漸行漸遠。


    大多數人都被有趣的靈魂吸引,他,丘闕也不例外。


    出了韻韶閣,薑小槊沒有停留,沿著街邊倩倩而行,陡的一轉,轉進右邊昏暗的小巷。


    巷子深處,停一輛黑色馬車,於濃墨般的夜融為一體。


    她腳步輕快,去到馬車旁,鑽進車內。


    車兒緩緩地動起來,車裏有竊竊私語。


    “怎麽樣,可還順利?”


    “一切順利!”


    “切,瞧你那得意的小樣兒,可得當心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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