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片死寂的無邊的大澤,積年累月覆蓋著枯枝、敗葉、有毒的藻類。暗褐色的凝滯的水麵,呈現著虛偽的平靜。水麵下淤泥的深淵,漚爛了熊的骨骸、獵人的槍、墾荒隊的拖拉機……它在百裏之內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人們叫它“鬼沼”。


    我到北大荒後,聽了許多關於“鬼沼”的傳說: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深夜,荒原在靜謐的黑暗中沉睡的時候,可以看見那裏有綠瑩瑩的忽閃的“鬼火”飄動,可以聽到當年被“鬼沼”吞陷的熊的巨吼,獵人求救的槍聲和其他不幸遇難者們絕望悲慘的哀唿……還可以聽到一種怪異的鳥叫聲,那聲音仿佛一個女人在淒涼地哭嚎著:“多可憐、多可憐……”然而誰也沒有見過這種鳥什麽樣子。鄂倫春人把這種鳥叫作“收魂鳥”,說它們是大地之神變化的精靈,在深夜招收並撫慰那些喪命於“鬼沼”的人和動物的幽魂。“鬼火”是它們打的燈籠。


    “鬼沼”像希臘神話傳說中令人恐怖的九頭惡龍,霸占著它身後的萬頃沃土一馬平川,隻要春天播下種子,秋天便能收迴千萬噸糧食。然而沒有人敢涉過“鬼沼”,去播下一粒種子。據說當年日本關東軍的一個大佐,對那片沃土發生了興趣,幻想在那裏創建個農場,將來做個大農場主,曾親自率領一個勘查小隊在冬季越過了“鬼沼”。他們如泥牛入海,一去未返。北大荒的老人們,有說他們被狼群吃掉了的,有說他們被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嚴寒凍死了的,有說他們給養不足餓死了的,有說他們被鄂倫春部落消滅了的,也有的說他們春天返迴時,連人帶車陷沒在沼底……鄂倫春人把那萬頃沃土叫作“滿蓋荒原”。“滿蓋”是鄂倫春語魔王的意思。冬季他們偶爾也出現在那荒原上,但絕不獵殺那裏任何一隻動物,懼怕受到“滿蓋”的懲罰。


    恐怖的“鬼沼”!神秘的“滿蓋荒原”!


    我到北大荒的第三年冬季,我們連隊由十幾個知識青年組成了一支墾荒先遣小隊,向那裏進發了!


    我們這個連隊,由於當初選點錯誤,耕地有限,低窪,麥收時一碰上雨季,收割機就陷在麥地裏,像一隻隻癱瘓的大蛤蟆,無法作業。因此,連年欠收。那一年更慘,連種子都沒有收迴來。團裏決定解散我們這個連隊。全連二百多朝夕相處的知識青年,將被分插到各個兄弟連隊去,這意味著,我們不但不能向國家貢獻糧食,而且也養活不了自己了!我們剛到北大荒三年呀!許多人還要在戰天鬥地中大有作為呢!屯墾戍邊的信念還沒有動搖呢!艱苦創業的精神和熱情還沒有泯滅呢!


    還有什麽能比團裏這個決定更令我們感到恥辱?!許多人聽老連長羞慚地宣布了決定後,當場哭了。副指導員李曉燕,首先站起來激烈地堅決地反對接受這個恥辱的“解散令”。


    她說:“連隊絕不能解散!我們可以去開墾‘滿蓋荒原’!我們離它最近,早就應該想到開墾它了!我們要把連隊重新建在那裏!要在‘滿蓋荒原’上留下第一行墾荒者的足跡!要向團裏提出保證,當年開荒!當年打糧!第二年建新點!我們立軍令狀!”


    我們聽慣了甚至聽厭了副指導員在任何場合說出的豪言壯語。可她說出的這番話,是怎樣地激動了我們鼓舞了我們啊!我覺得那是她說出的最豪邁最有力量的話!許多人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團裏收迴了已經下達的決定,接受了我們的軍令狀。


    幾天之後,我們連隊的兩台最新的五十四馬力的拖拉機,披紅戴花,拽著趕製的木爬犁,在全連人的列隊送行下,駛向茫茫雪原。


    希望、信賴、寄托、無言的叮囑,從一雙雙默默注視著我們的眼睛裏表達出來。我們每一個墾荒隊員都從這些眼睛裏體驗到了責任感。我們每一個人都哭了。


    哦!我們這些年輕人!


    我們是多麽珍重責任感啊!


    我們是多麽容易激動和被感動啊!


    第一輛爬犁裝載著糧食和行李。第二輛爬犁上搭著帳篷。我們十幾個墾荒隊員,一個緊挨一個地擠在帳篷裏。我坐在扣著的破臉盆上,用膝蓋夾著一本翻開的《虹南作戰史》。我猜想,它是我們這一行人唯一的精神食糧。不過我並不靠它充塞頭腦和思想。我兩眼注視著書頁上的鉛字,卻在迴憶我所讀過的《戰爭與和平》《約翰?克利斯朵夫》《悲慘世界》《紅與黑》……內心深處被書中人物的命運暗暗感動。


    身旁坐著我妹妹,她懷裏抱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籠子,籠子裏關著一隻小鬆鼠。一路上,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像個啞巴。她的臉色那麽蒼白,表情那麽呆滯,眼神那麽淒涼!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姐。就隻有這一個妹妹,我從小愛她,可是我當時可憐她又恨她,不久前她敗壞了自己的名譽,令我丟盡了臉。


    對麵坐著副指導員李曉燕,身旁坐著鐵匠王誌剛。他黑,健壯魁梧,有一張線條粗獷的臉,給人一種意誌堅定、力大無窮的堂堂男子漢的印象。他使人聯想到莎士比亞悲劇中的人物奧賽羅,因此獲得了一個“摩爾人”的綽號。他性格孤僻,為人正直,敢於主持公道,不喜歡出風頭,但一言一行都在知青中具有潛在的影響力。我嫉妒他在我們知青中那種無形的任何人不能匹敵的威信。他暗暗愛著我們副指導員李曉燕。這一點許多男知青都知道,他自己也在大宿舍裏公開承認過,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在這一點上開他一句玩笑。我欽佩他公開承認愛情的勇氣和驚人的坦率。從那天起,我把他看成了我的對頭。因為我也暗暗地愛著我們的副指導員。他參加到我們這支墾荒隊,是副指導員指名道姓點的將。這尤其使我嫉妒極了!而更加使我嫉妒的是,李曉燕此刻竟將頭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似睡非睡地打盹!


    我瞧著她,心中不禁又一次暗問自己:我為什麽會愛她?她身上究竟具有什麽吸引我的魅力?是因為她美麽?不錯,她美。她是個上海姑娘,有一張清秀嫵媚的臉,臉上的皮膚白淨,五官俊俏,一雙眼睛很大,很明亮。眉毛又細又長,和眼睛之間的距離略寬了些,這就使她的臉上永遠呈現了一種揚眉凝睇,驚詫不已的表情。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再也不能不注意她。她的身材也很優美,修長,苗條,亭亭玉立。據說她是上海芭蕾舞學校小班的尖子學員,許多部隊文工團和地方文藝單位爭著招收過她,她都拒絕了,卻自願報名來到北大荒。我見過、接觸過、結識過的容貌美麗的姑娘,絕不僅隻她一個,我不是那麽容易被姑娘們的外表美所迷惑、所傾倒、所動心的人。越是在美麗的姑娘們麵前,我越會表現出一種孤傲的清高來。我的座右銘是:絕不輕率地**情的俘虜。那末,是不是她那嚴肅莊重的性格引起了我的好感呢?也不。我更喜歡性格熱情爽朗的姑娘,我甚至認為她那種嚴肅和莊重是做作的虛偽的,我曾因此而極端地輕蔑過她。她一到北大荒就立下了誓言,為了自覺考驗自己紮根邊疆的堅定性,三年之內不探家。她對全連女青年提出倡議,不照鏡子、不抹香脂、不穿花衣服。她的倡議得到了一致的響應,是否真誠,大可懷疑。據女青年們透露,她經常深為自己的臉那麽白嫩而苦惱,夏天裏,曾偷偷地跑到小河邊,獨自躺在僻靜的河灘曝曬過,但卻隻能使她的臉色白裏透紅,而不能進一步紅裏透黑。因此她故意在穿著方麵比所有的姑娘更男性化,以彌補在“曬黑了皮膚才能煉紅了心”這一“接受再教育”標準上的先天不足。她還有意幹和男青年們同樣勞累的活,想使自己的體形改造得更符合“勞動者的美”。遺憾的是成效甚微,三年來雖然健壯了些,還是那麽修長、那麽苗條、那麽亭亭玉立,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樺。她果真三年沒有探家。第一年裏她當上了排長,第二年裏她入了黨,第三年裏她當上了我們的副指導員,成了全團知識青年紮根邊疆的光榮榜樣。


    就在第三年的夏季,團裏任命她為副指導員不久後的一天傍晚,我支著自製的簡易畫夾在河邊寫生,忽然聽到小河上遊有人在輕輕地唱歌:九九那個豔陽天哪哎嗨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小河旁……


    這首歌當時是列入“****”一類,絕對禁止唱的。是哪一個姑娘在唱呢?她也太忘情太大意了!如果讓我們的副指導員聽到,少不了又要開展一場“思想意識領域內的鬥爭”。然而她唱得多好聽嗬!嗓音那麽甜、那麽圓潤、那麽婉轉。我完全是出於好奇心,收起畫夾,悄悄地順著河沿朝上遊尋聲覓去。在一株歪脖子老柳樹下,在一叢蒿草的掩蔽處,隔小河我瞧見了唱歌的姑娘,竟是我們副指導員!她坐在河邊一塊光滑的大青石上,兩隻赤腳探入水中,褲筒卷在膝蓋以上,裸露著一段潔白的小腿。她正在洗衣服,那好聽的甜而圓潤的歌聲,就是她一邊洗衣服一邊唱出來的:九九那個豔陽天哪哎嗨喲,十八歲的哥哥惦記著小英蓮……


    我,癡癡地隔岸望著她,完全呆住了。


    她三搓兩揉,一淘一漂,洗完了最後的一件衣服,擰幹,從大青石上站起身,踏上河岸,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過一片鵝卵石,將衣服晾在灌木枝上。由於她怕卵石硌腳,因此她的腳抬得高,放得輕,步子很碎,使她小心翼翼走的那幾步路,很像芭蕾舞《天鵝湖》裏的一段小天鵝舞。她晾好衣服,又以那樣的步子走迴河邊。她隨手在河邊摘了幾朵野花,聞了聞,欣賞地玩弄了一會兒,左三朵右三朵,插進鬢發裏了,她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視著水麵。她在欣賞她自己!她在欣賞她的美!她對她自己欣賞了那麽久才緩緩地直起身。忽然,她輕盈地躍到那塊光滑平坦的大青石上,伸展雙臂,優美地旋轉了半圈,竟跳起節奏歡快熱情而急促的墨西哥民間舞來!


    畫夾從我手中脫落,掉進河裏,順水漂流!畫夾落水發出的輕微聲響,令她倏然停止了舞蹈,警覺地朝對岸看來,發現了我,便頓時僵立在大青石上。那姿態像疑惑的小鹿,又像一隻受驚欲飛的仙鶴。


    隔著小河,她望著我,我望著她。


    我們都呆愣住了。


    我首先恢複了常態,跳到河裏,把我的畫夾搶救到手,涉著淺淺的河水,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淌到了對岸。這時,她插在鬢發裏的幾朵野花已經不見了,卷起的褲筒也放了下來。


    “你,你到河邊幹什麽來了?”她主動問我,分明想在心理上先發製人,顯出非常自然的樣子,竭力掩飾著窘態,竭力保持一個莊重的姑娘在小夥子麵前的矜持,竭力保持一個副指導員的尊嚴。然而,她卻沒有來得及扣上她那洗白了的兵團服的衣扣,敞露出了短小而緊束的淺粉色的襯衣,那是一件雞心領的質地很薄的襯衣。我無意地瞥見了她那雪白的頸子,雪白的一部分前胸和同樣雪白的渾圓的肩膀,瞥見了她那在緊束的襯衣下高聳的雙乳的優美輪廓。我迅速地移開了目光。在那一瞬間我的心怦怦跳動,臉一陣火熱,我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可恥的罪過感,我竟覺得我褻瀆了她,也褻瀆了我自己。雖然我可以對天發誓,那一瞬,我心裏絕對沒有萌發一點點邪念,哪怕是一個小夥子對於一個動人的姑娘那種可以原諒的倏忽間的本能衝動,而這種衝動,是上帝創造的亞當對夏娃也曾萌發過的。


    她太敏感了!我的目光僅僅從她身上一掠而過。她就像接受了電子訊號的儀器,立刻下意識地用兩隻手掩上了衣襟,並且馬上轉過身去。當她再轉過身來的時候,站在我麵前的,又是我所熟悉的一位副指導員了。她連外衣的領鉤都勾上了。隻不過還赤著一雙腳。就連這雙赤腳,她也在使勁踩陷到河邊的泥沙裏去,用泥沙掩埋住。


    她這些接連的舉動,令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想找一句話打破這局麵,但說出口的卻是一句愚蠢之極的話:“你……太美了!”


    “什麽?……”她的臉紅得像一朵彤雲。由於我的意外出現,使她從剛才那種自我陶醉的忘情境界之中,陷入眼前這種無法掩飾的窘迫地步,我頓感內疚,也從內心深處對她可憐起來。


    “我……我是說,你剛才跳的那段舞,真美極了!如果我沒說錯的話,那該是一段墨西哥的民間舞吧?”“跳墨西哥舞?我?!別開玩笑了,我不過是做了一套中學生廣播體操!”她裝出種迷惑的模樣,用那麽嚴肅那麽認真的口氣加以解釋。“這麽說,你也要否認你剛才唱過歌啦?”“唱歌?我剛才是唱過歌的。這有什麽必要否認呐?”她臉上的表情,在偽裝的迷惑之外,又增添了偽裝的坦率。


    一道清河水,一座虎頭山,大寨就在那個山那邊……


    她又唱了兩句,說:“我剛才就是唱這支歌。怎麽,你聽到了?……”這時,她臉上的緋紅已消失,神態也變得自然了。我感到她簡直是在把我當成一個瞎子一個聾子加以公然的愚弄!我慍怒了,冷冷地說:“不!我聽到你唱的不是這支歌!你唱的是‘十八歲的哥哥惦記著小英蓮’!”


    “十八歲的哥哥?什麽小英蓮?你別瞎說!我聽都沒有聽到過這支歌!”她那兩條又細又長的眉毛揚了起來,使她本來有一種詫異表情的臉,顯出不但詫異而且驚愕的表情來。仿佛我當麵說她是一個賊!


    這麽富有魅力的動人的一張臉,幾次虛偽的變化的表情就浮現在這張臉上。


    我驚奇地凝視著這張臉,在她麵前僵立了。我對她再也無話可說。她在我眼中仿佛是埃及的獅身人麵怪物斯芬克司,斯芬克司也要比她坦白!因為斯芬克司對所有的人都說同一句話:“猜不中我的謎,我將吃掉你!”斯芬克司也要比她知道羞恥!因為斯芬克司被俄狄浦斯猜中了謎語後,畢竟從巍峨的岩石上跳下去摔死了!


    而她,竟要使一個神經正常的人相信自己大白天活見鬼!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對她說出兩個字:“虛偽!”我猛轉身,懷著對她的似乎永遠也無法消除的鄙視,悻悻地大步走了。“等等!”她叫住了我。我站下,並沒有轉過身,但卻想象得出她是怎樣慌張急促地追到了我身後,也感覺到了她那惴惴不安的唿吸。“你,你要匯報給連裏知道麽?……”她呐呐的語調中,帶著難於明言的苦苦哀求。我心軟了,背對著她,搖搖頭。我走出很遠,情不自禁地迴頭望了一下她,她仍站在小河邊,像一尊石雕,一動也不動……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我還不至於那麽卑劣!從那以後,過每一次團組織生活,當她誨人不倦地對我們進行種種思想意識方麵的教育時,一接觸我的目光,語調和神態就不自然起來……這倒使我覺得有些對不住她了。不久,我收到了母親病重的電報。連裏沒有批假,理由很簡單——正值夏收季節,我是康拜因手。其實我知道,主要的原因是,連長不相信這封電報的真實性。某些想父母想得厲害的知識青年或者他們的父母,曾用父母病重、病危甚至病故之類的電報,使我們的連長上了好幾次當。連長是個典型的經驗主義者,對這樣的人,解釋和哀求都是沒有用的,效果隻能適得其反。但我卻不能對這封電報無動於衷。我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是街道小五七廠的工人。她在困苦的生活中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是多麽不容易!誰也不能比我更體諒她為我們兄妹操碎了的那顆心。如今我和妹妹都來到了北大荒,將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撇在了家裏。她是個剛強的女人,無論多麽想念我和妹妹,她都不會采取欺騙手段的……


    我必須立刻迴到母親身邊!


    我在當天就悄悄地離開了連隊……


    嗬!我的母親!這一輩子受盡了生活辛酸磨難的女人!她太剛強太愛她的孩子了。她明明已經病得奄奄待斃,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了,卻隻給她的兒子拍了一封“病重”的電報,她怕“病危”這樣嚴峻的字眼會驚嚇她的孩子。


    母親活在人世的最後五天,我給予了她老人家一個兒子所能給予的最大限度的愛和孝心,也代替我的妹妹,報答她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並撫養成人的恩情。


    五天,短短的五天啊!無論我在這五天內給予她老人家多少孝心,那也隻能僅僅算是一個兒子對母親的象征性的報答啊!而這種報答卻成了永恆的抵銷!


    母親死前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照顧好你妹妹!她就你一個親人了!”我帶著一顆悲哀得麻木的心迴到連隊。


    迴去當天,團支部按照連長的指示,討論給我這個“逃跑主義者”以什麽樣的處分。事先有人向我透露,要拿我當典型,殺雞給猴看,處分早已確定——開除團籍。討論不過是走個組織形式。


    而我,卻根本對任何處分都無所謂了。


    副指導員主持討論。我想,她這下子該稱心如意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實行報複了。我準備一言不發地聽她大發一通議論,一言不發地接受她對我的批判。


    她讓我先談談對自己的錯誤的認識。


    我,誰都不看,隻漠然地喃喃說了一句:“我母親……死了……三天前……”說完這句話,便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我憑感覺肯定,所有的人的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到了我身上。


    一刹那間,似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停止了唿吸,寧靜得令人窒息,好像空氣都凝固了!許久許久,我聽到副指導員用極其低微的剛剛能使人聽到的聲音說了兩個字:“散會……”


    她第一個起身離開了。


    當我邁動機械的步子經過連部時,聽到裏麵傳出了副指導員和連長激烈的爭吵聲,她對連長的“指示”從來是奉若神明的,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我是一連之長,難道沒有處分一個戰士的權力?”是連長惱怒的四川口音。“我是團支部書記,如何處分一個犯了錯誤的團員,這是團組織的權力!”副指導員的聲音也那麽激動。“你這樣做,是袒護一個逃兵!”“逃兵?他是從戰場上逃跑的嗎?他逃到黑龍江對岸去了嗎?你知道嗎?他母親已經死了!他在母親死後第三天就迴到了連隊!……”“哦!死了?……”“連長!我也是一個知識青年,我也有老父老母,他們日夜思念我,我也日夜思念他們。要不是我受自己誓言的約束,我也想立刻就迴到父母身邊去,但……我不能夠!我不同意開除他的團籍!連長!請你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聽到了她的哭聲。我站在連部外麵,頓時淚如泉湧!我心裏對她充滿了感激!不是因為她代替我辯護,而是因為她說的那句話:“我也是一個知識青年……”這一句話,完全消除了在此之前我對她的種種誤解和偏見。憑這一句話,就足以令我心甘情願地去為她赴湯蹈火。這句話,使我看到了一個姑娘高尚的本性!一顆富有同情的心!


    然而,又是她,親口告訴了我一件如雷轟頂的事,在兩天後……“我們一塊兒走好嗎?”收工之前,她接著我鋤完了最後一條漫長的田壟。當我們鋤碰鋤的時候,她對我說了上麵那句話。這是三年來她第二次主動跟我說話。第一次,就是不久前在那條小河邊。她臉上陰沉的嚴峻的表情,令我產生了不詳的預感。所有的人都扛著鋤頭列隊時,她又當眾大聲對我說了一句:“你留一步,我們一塊兒走!”男女青年,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也看著我。當他們走遠,她盯著我說:“我沒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妹妹調到我們連隊來了。”“啊!她……她怎麽了?快告訴我!”“在你迴家期間,她……”“說!”“她做了一次人工流產……”我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她上前一步,雙手扶住了我。我粗暴地推開她,大吼:“你胡說!”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恐懼地瞧著我,從顫抖的嘴唇間擠出兩個可怕的字:“真的。”


    我覺得自己朝腳下的土陷了進去!我想可怕地喊叫出什麽,卻似乎又有團東西堵住了喉嚨!我張大了嘴,隻發出一種嘶啞的類似**的聲音。我瞪大了眼睛怪異地看著她,她卻在我眼前模糊起來。


    我突然發了瘋似地朝連隊飛跑……


    那天夜裏,當大宿舍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時,我將頭蒙在被子裏,咬著被角無聲地哭了一夜。我想起了母親彌留之際的叮囑,而我還沒有將母親的死告知妹妹,她卻做出了這種身敗名裂的事,還有臉調到我所在的連隊來,企圖得到我的庇護。不!我要嚴懲她,以一個哥哥的權力!替死去的母親!


    第二天,我被副指導員叫到連部,在那裏見到了妹妹。我當時一定是惡魔附體了!我像兇猛的豹子一樣朝妹妹撲過去,雙手抓住她的頭發,使勁把她的頭接連地朝土牆上撞、撞、撞……


    “住手!”我聽到副指導員變了調的嗓音喝止,衝上前來掰我的手。我對她大吼:“滾開!”我折磨的是妹妹,但又像是我自己,我在這種歇斯底裏中感到了一種痛快。“啪!”我臉上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我終於鬆開了手。第二記耳光比第一記耳光更狠。


    這兩記耳光頓時把我打清醒了,我不禁倒退數步,下意識地摸著火辣辣的臉頰。


    妹妹,從始至終,一聲沒有吭,沒有**,沒有叫喊,沒有哀求。被我抓得淩亂的頭發,遮掩了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那張淚水漣漣的臉,那忍辱吞聲的深陷在眼窩中的大眼睛。


    副指導員的臉色像妹妹的臉色一樣蒼白,她緊緊地把妹妹摟在懷裏,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欲以命相搏地瞪著我。“畜生!”這是我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的一句罵人話。從那一天起,我愛上了她……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麵,搭著帳篷的爬犁,被疲倦的鐵牛拖著,在茫茫雪原上挺進……篷簾卷著,灌進來被西北風揚起的雪粉,我們凍得縮手縮腳,但誰也不想把帳篷簾放下來。從帳篷口望出去,始終是白色……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山巒,白色的河,白色的林。“大煙泡刮起來了”,如萬千頭發了瘋的野牛齊頭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後麵。


    副指導員默默環視著每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誰來講個故事?要不就大家一塊兒唱支歌!”沒有誰對她的提議做出任何反應。大家疲勞了。副指導員把目光停在我臉上。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兵團戰士之歌》:兵團戰士,胸有朝陽,一手拿槍,一手拿鎬……


    沒有一個人隨聲附和,我隻得唱了開頭兩句,便知趣地打住了。


    這時,“摩爾人”王誌剛吹起了口哨。他唱歌不行,口哨卻吹得相當好。令我暗吃一驚的是,他吹的竟是著名的俄羅斯民歌《三套馬車》,這個“摩爾人”!簡直不把副指導員的存在當成一迴事,可他那口哨聲真令人著迷,像黑管,又像小號,拍節、曲調吹得準確無誤,流露出淡淡的感傷和深沉的憂鬱。


    不知是誰,竟低聲和著口哨唱了起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終於,非常自然地形成了小合唱。


    我的妹妹抬起頭,瞪大了黑眼睛,愕然的目光不安地瞧瞧這個,瞅瞅那個,又很快地垂下了頭。她暗暗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使我的心靈惻然一動。


    我,麵對麵地注視著副指導員,猜想她立刻就會嚴肅地加以製止了!她,卻無動於衷。頭,仍然在“摩爾人”肩上。她竟閉上了眼睛,裝出睡意蒙朧的樣子。我發現,她放在腿側的手,分明在偷偷點著節拍!我的自尊心被刺傷了,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唱歌的是那……


    夜幕悄悄降臨了,暴虐的“大煙泡”不知是自甘屈服,還是被全速挺進的拖拉機遠遠甩到了後麵,荒原那麽沉靜!黑暗完全替我們垂下了篷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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