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社領導決定從明年開始,把報紙的閱讀群落定位為城市貴族。不久,我便離開了這家報社。這二十多年,我總是在退卻和逃遁。


    我的常識裏,城市貴族在當今中國好像還是一個雲遮霧罩的概念,但我想那些津津樂道城市貴族的人們,本身骨子裏必定有股酸腐的貴族氣。


    曾幾何時,當今中國有那麽一些人就貴族氣了。我注意到有位據說很有名的教授居然也撰文為貴族氣張目,說當代中國文壇需要一種貴族精神。他的大意是說,托爾斯泰倘若不具備貴族氣質,就出不了偉大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複活》,當然也不可能成就什麽托爾斯泰主義。這位博學的教授顯然忘記了就在誕生托爾斯泰的同一片土地上也誕生了高爾基。


    高爾基似乎不是貴族,他的出身好像比一般的平民更加平民,但這並不妨礙這位大文豪創作出彪炳千秋的《母親》。高爾基之所以成為高爾基,也並不在於他刻意地要培養自己的貴族意識,而在於他對勞苦大眾命運的關懷。相反,托爾斯泰之所以成為托爾斯泰,恰恰因為他具有濃厚的平民意識。什麽叫貴族精神?我想象不出貴族能有什麽“精神”,貴族給我的印象是臉色蒼白但脖子梗得很直,在平民麵前通常仰著鼻子,翻著白眼。


    外國且不管他,我想至少在當今中國,所謂貴族早已是個散發著腐臭味的詞了。但時下患有逐臭癖的人並不鮮見。所以那位教授雖然隻是說文壇需要貴族精神,但這“精神”很容易傳染的。其實也不怪這位教授文章的傳染,有些人早就像貴族老少爺了。這就讓我又想起那張準備改為城市貴族讀物的報紙。我想象不出,明年我們看到的那張報紙將是怎樣一副麵目?是不是成日裏登些個喝了法國酒怎麽打法國酒嗝?闊太太打哈欠捂嘴巴是用手背還是手掌?有情婦的男人怎樣哄住妻子?發情的巴兒狗女主人怎麽去嗬護?如此這般似乎就是當下自詡為城市貴族的人們最引為風雅的生活情趣了。如果隻要富裕了就是貴族,我巴不得中國人全成貴族。問題沒有這麽簡單。與貴相對應的是賤。有人想當貴族,他們必然尋思著怎麽去奴役卑賤的人。所以那些耽於聲色犬馬的城市貴族還是少些的好。我再說不出更多的理由,隻記得晉代的士族們開始吃藥了,司馬氏的江山就快完了;八旗子弟隻知道遛鳥了,愛新覺羅家的天下也就快黃了。


    其實天下之大,一張報紙要弄什麽城市貴族也無妨,一篇文章鼓吹什麽貴族精神也大可由他去。隻是整個社會千萬別忘記了人民大眾。不管是往日帝王的天下,還是如今人民的天下,如果忘記了人民大眾,天下就不成其為天下。據說抗日戰爭時有位政治家說過,中國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去塑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這話比“一將功成萬骨枯”來得歐化多了也藝術多了,但曆史早已證明,中國老百姓不吃這一套。自然中國也就沒出過這樣一位有名的華盛頓。


    民本這個話題事實上已經很古老了,說多了幾乎讓人覺得虛偽。但它時常被人忘記。譬如官樣文章常見的套路是,在什麽什麽的正確領導下,在什麽什麽的大力支持下,在什麽什麽的什麽什麽下,某某工作取得了重大成績。看上去方方麵麵都點到了,隻有人民群眾被忽略不計。似乎隻要誰加強了領導,用不著人民群眾流血流汗,這個社會就五穀豐登、財源滾滾、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那麽人民群眾天天休公休假好了。我想這類官樣文章,開篇就是幾個“在……下”,行文呆板倒在其次,實質上是暴露了大小官員的一個心理隱衷:不厭其煩地多說幾個“在……下”,為的是怕得罪了頭上的諸位尊神。禮多人不怪嘛。可唯獨隻有人民群眾不怕得罪。這是否也有些貴族氣呢?我想這不是在鑽牛角尖,也不是小題大做。因為官場代表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其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深遠的。如果僅僅隻是個別肚子經常很飽的人滋長了貴族氣倒也無妨,怕隻怕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都這麽貴族氣了。


    朱懷鏡被弄懵懂了,不知曾俚的離開,到底是因為同社長關係僵了,還是因為不讚同社長改變辦報方向。也許兩方麵原因都有吧。這也符合曾俚的性格。這篇文章倒是很為曾俚樹了形象。不過這種形象也早有些過時了,陌生的人會覺得這人迂,熟識的人幹脆就譏笑了。朱懷鏡想這曾俚晚生了幾十年,或者早生了幾十年,反正不適應目前時世。


    朱懷鏡把這張報紙抽出來,繼續往前麵翻。飯快吃完了,才翻到那篇《卻說現代登仙術》。


    ……


    如今的中國人真是幸福,他們身邊隔三差五地會冒出個活神仙來。活神仙們唿風喚雨、上天入地、意念運物、祛病避邪、起死迴生……真是無所不能。當年大興安嶺大火災,幸得一位活神仙運功降雨,才不至於燒掉半個地球。日本大阪大地震早讓中國一位活神仙算準了時間,可日本人硬是不相信,活該倒黴。海灣戰爭勝負如何,中國一位活神仙早就胸有成竹,奉勸伊拉克不要打了,可薩達姆竟一意孤行。要是世界各國人民都像中國人這麽信奉我們的活神仙,豈止中國人幸福,全人類都會很幸福的。


    可是最近幾年,各種傳媒又隔三差五讓一些活神仙曝光,說這些人原來是裝神弄鬼,騙人錢財。老百姓就不知信誰的了。如今,好些有名的沒名的活神仙都倒了。


    還有沒倒的嗎?有!沒倒的活神仙,隻不過再也不自命活神仙了。這種人現在的頭銜通常是慈善家、社會活動家、政協委員。


    明眼人看得清楚,活神仙的倒與不倒,全在乎他們登仙術的高下。大凡如今倒下了的活神仙,當初大多是在民間活動,用官話說,他們是走群眾路線。而現在仍很風光的那些活神仙,從一開始就在各級官員府第出入,走的是上層路線。要評論兩條路線的高下,難免犯忌,但哪條路線行得通,外國人不一定清楚,中國人肯定人人明白的。


    ……


    有個論點據說很有哲理:曆史就是遺忘。當某某慈善家同某些高級領導一道端坐在大會主席台上的時候,整個社會都在暗示人們遺忘他曾是一位活神仙。


    曆史靠遺忘保持榮光,這些官員靠遺忘護住麵子。


    ……


    活神仙這類怪物,不但出產在中國,外國也是有的。日本有麻原彰晃,美國有太陽神殿,印度有撒以巴巴。


    ……


    文章看完了,飯也吃完了。朱懷鏡把兩張報紙塞進了自己的包裏。難怪有些人這麽緊張!朱懷鏡本能地意識到,這篇文章不能給皮市長看。就把那篇《且說新貴》送給他看看,搪塞一下吧。皮市長日理萬機,一篇文章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他不會太在意的。朱懷鏡納悶的是,曾俚的文章隻字不提誰的名字,可方明遠怎麽說是寫袁小奇的呢?看來袁小奇是何等貨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去廚房洗了碗筷迴來,兩人坐著看電視說話。皮市長交代過要注意方法,朱懷鏡便不急於說起天馬娛樂城的事。玉琴顯得有些累,朱懷鏡就說:“早些休息吧。”玉琴說:“困是有些困,可剛吃了飯,還是坐坐吧。”


    “曾俚離開荊都了,你也不告訴我一聲?”玉琴說。


    朱懷鏡說:“他事先也沒同我說,隻是在臨走時寫了封信給我。我收到他信的時候,早不知他在哪裏了。”


    玉琴說:“你的朋友,都有些怪。”


    朱懷鏡歎道:“隻有這幾位怪朋友,才是我平生交過的真正的朋友。世情如此,哪有什麽真朋友?最初還有些同學關係不錯,但日子久了,各自的社會地位發生了變化,就連同學也不斷分化了。而同在荊都工作的烏縣老鄉,說白了都是利益關係。大家出來了,都說是老鄉,要如何如何相互關照。真的就讓這些人迴到烏縣去,還不是你整我,我整你?什麽老鄉!唉!算上卜老先生,我真正的朋友就隻曾俚、李明溪、卜老這三個人。如今他們死的死了,瘋的瘋了,走的走了。”


    “還有我呢?”玉琴說。


    “傻孩子,你哪是朋友?你是我的愛人啊!”朱懷鏡說著,抱起了玉琴,“玉琴,你太累了,我抱你去洗澡好嗎?”


    玉琴坐了起來,說:“還是我自己去洗吧。我還得去找你的睡衣。”玉琴說著起身去了臥室。兩人不太像從前那樣浪漫,過得像一對很平常的夫妻。


    玉琴將睡衣遞給朱懷鏡,自己先進浴室洗澡去了。朱懷鏡獨自坐了一會兒,有些衝動起來,推門進了浴室。他蹲下來為玉琴搓了一會兒背,玉琴說:“你也來洗吧。”朱懷鏡便出來脫了外麵衣服,穿著裏衣進去了。


    兩人總喜歡一同躺在浴池裏洗澡,又總能讓兩人激動。幾乎是老一套了。玉琴趴在朱懷鏡身上,長舒一口氣,說:“好舒服啊!我一天到晚太累了,真想睡他幾天幾夜!你摸摸我的背,拍拍我的屁股吧,哄一哄我。唉,真恨不得把筋骨抽盡了,全身鬆鬆垮垮地黏在你身上,就這麽黏著你……”


    朱懷鏡便在玉琴身上撫摸起來,撫摸她的胳膊,她的背脊,她的屁股。他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屁股,說著情話,像嗬護孩子。他怕涼著了玉琴,不時用毛巾浸了熱水,淋著她露出水麵的背脊。玉琴這時又翻過身來,仰臥在他身上。朱懷鏡便愛撫著她的**、她的小腹、她的大腿。他撫摸著她的肚臍眼兒,那是一輪柔和的渾圓的滿月。他記得在哪裏看見過的小知識,便說:“玉琴,女人像你這樣的,肚臍眼兒渾圓的,說明卵巢功能好,最會生孩子的。”


    他正說得陶醉,卻隱隱感覺玉琴的身子沉了一下。原來他無意間觸及了玉琴最敏感的神經。朱懷鏡不便再作解釋,隻好裝糊塗,把玉琴身子慢慢地翻了個兒,再深深地親吻她。


    “擦幹了,去床上吧……”玉琴的聲音柔柔的。


    朱懷鏡先潦草地擦了自己,再細心擦幹玉琴,抱起她去了臥室。他克製住急切的心情,從容地把玉琴放在床上,然後溫柔地親吻,愛憐地撫摸。玉琴在他的撩撥下哼哼哈哈,微微地扭動和顫抖。朱懷鏡激動而不失清醒,他感覺著玉琴的忘情,幾乎有一種成就感,甚至為自己的成熟和藝術而驕傲。直到玉琴開始緊緊地擁抱他了,他才一邊喊著好孩子好孩子,一邊慢慢地給了她,就像仁慈的上帝。玉琴完全浸淫在無邊的幸福裏,閉著眼睛,什麽也不想看,什麽也不想聽。朱懷鏡一直在她耳邊軟語綿綿,他說些什麽,已沒有意義,她感覺到的隻是一股熱浪,一陣狂飆,一種什麽也說不上的激越。玉琴突然哼哼著問:“你說我說……說……野話,我……我說了什麽……什麽……野……野話嘛!”


    朱懷鏡笑了起來,誇張地動著那個部位,說:“傻孩子,你說永遠向我大開方便之門啊!你不是用這個來方便的?這不是你的方便之門?”


    “你好壞,這麽美妙的事,讓你說得好難聽。”玉琴說著便狂野起來,不停地叫著你壞你壞。朱懷鏡更是推波助瀾,境界弄得風起雲湧。


    朱懷鏡剛平躺下來,玉琴便爬了上來,疲遝遝的像個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撐著這麽大的酒店,生意又不好做。她靜靜地休息了一會兒,朱懷鏡才把她放下來,攬在懷裏,問:“最近生意好些嗎?”


    “不見得怎麽好,壞也沒壞到哪裏去。勉強挺著吧。”玉琴說。


    朱懷鏡安慰道:“你也別太著急,別把自己累垮了。生意都不好做,我看別的酒店也不怎麽著。”


    玉琴苦笑道:“你別寬我的心了。自從天馬娛樂城開業以來,我們的餐飲、保齡球、歌舞廳、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響。”


    朱懷鏡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玉琴,你想過把天馬娛樂城買下來嗎?”


    “買下來?真沒想過。他們生意這麽紅火,舍得賣嗎?”玉琴說。


    朱懷鏡說:“那也不見得。天馬公司的攤子鋪得太大,顧不過來。我前不久聽皮傑說起過這意思。”


    玉琴想了想,說:“這不是件小事,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再說,這麽大的交易,商業總公司也要過問的。”


    “這樣,你先想想這事,我出麵和皮傑說說意向。不管怎樣,我建議你們可以接觸一下。”朱懷鏡說。


    玉琴說:“莫太急於接觸,得謹慎些。”


    朱懷鏡說:“你的考慮是對的。但我想,既然皮傑有這意思,說不定遲早會脫手的。這就倒不如你們酒店接手,不然,不管誰接手,都是你們的對手。”


    “也是這個道理。我找幾位副總先商量一下。”玉琴說。


    既然玉琴答應同幾位副老總先商量,朱懷鏡便不再說這個話題了。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專門去了商業總公司,同雷拂塵扯著扯著,就扯到天馬娛樂城的事了。盡管朱懷鏡很注意方法,雷拂塵一聽就知道他是帶著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塵當然沒有把這層意思說破,隻是就事論事,說他會支持龍興大酒店買下天馬娛樂城。


    下午一上班,朱懷鏡就去了皮市長辦公室,站在皮市長的辦公桌邊。皮市長正在看他找的那張《南國晚報》。報紙是中午下班時朱懷鏡交給方明遠的,隻說那篇文章找不到,找了另外一篇。他先是打算自己把報紙送給皮市長,可仔細一想,覺得不妥。他同皮市長之間不應該說起有關袁小奇的敏感話題。何況把報紙交給方明遠,也等於給了他一個人情。


    皮市長見了朱懷鏡,抬頭笑道:“這篇文章寫得不錯。這位曾俚是個什麽人?覺悟很高嘛!是啊,我們始終都要想著人民大眾啊!”


    朱懷鏡估計皮市長也許知道曾俚是他的同學,不好裝糊塗,隻好說:“讓我看看,是哪兩個字?”他湊過頭去看了看報紙,“他呀,就是我的同學,原來在我們政協的報社,已經辭了職,不知到哪裏去了。”


    “我們政協報社原來還有這樣的人才?走了就可惜了。”皮市長很是惋惜。


    朱懷鏡當然清楚皮市長並不是真的很賞識這類人才。無論哪一位領導,讓曾俚這麽一位人才成天陪在身邊,他睡覺都會睜著一隻眼睛。“曾俚我清楚。其實我們同學當中,要說文才,曾俚隻是中流。他的特點是膽子大。”朱懷鏡有意這麽說。


    “是嗎?”皮市長用簡短的兩個字就結束了剛才還饒有興趣的話題,繼續看文件了。


    朱懷鏡望著皮市長亮亮的前額,說:“皮市長,我上午分別同小梅、老雷把意思說了。他們很樂意那樣,說好好研究一下。我看雙方最近可以接觸一下……”


    朱懷鏡話沒說完,皮市長哦了一聲,頭卻仍然低著。朱懷鏡不知是否該說下去,有些手足無措。他進門後一直是站著的,難堪起來這姿勢更不好受,手腳發硬,不知放哪裏才好。“行啊……”皮市長終於含糊著吐出兩個字,頭依依不舍地從文件夾裏抬了起來,望著朱懷鏡慈祥地笑了。朱懷鏡僵硬的四肢這才放鬆,點頭出來了。出來後他總在想,天馬娛樂城的事,本是皮市長專門找他去說的,而且這是皮市長頭一次親自打電話給他,可見這事何等重要。可是,今天皮市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他不太關心這事了。他不可能真的不關心了吧?也許是皮市長起初表現得比較關心,這會兒既然朱懷鏡已經按他的旨意辦了,他就應該顯得平淡些。像皮市長這種水平的高級幹部,處事總是這麽輕重照應,跌宕有致的。這是政治家們在領導藝術上體現出的詩意。對自己尊敬的領導,朱懷鏡總是很理解的。


    一個多月時間,天馬娛樂城同龍興大酒店磋商了好幾次,協議條款越來越明朗。玉琴處事謹慎,每次協商會後,她都要向雷拂塵通報情況。雷拂塵表態總是很原則,玉琴心裏不怎麽有底。但收買天馬娛樂城她是打定算盤了,心想這樣也許是龍興大酒店的長久之計。可是今天,皮傑終於亮出了底牌,她卻沒有信心了。皮傑出價兩千八百萬元,玉琴嫌太貴了。


    當天晚上,朱懷鏡在家吃過晚飯,去了玉琴那裏。原來就在他吃晚飯的時候,皮傑打了電話來,把今天協商的情況告訴了他。玉琴照樣很忙,已是八點多了,還沒有迴來。朱懷鏡獨自坐著看電視。荊都電視台正播著個專題文藝節目,叫《人間真情》。朱懷鏡本沒有興趣看下去的,正想換台,卻見一位女演員開始演唱《牽手》,他就想聽聽。這首歌如果是蘇芮原版,他百聽不厭。


    歌隻唱了一段就停下了,旋律卻縈迴不盡。這時,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推著一輛輪椅,徐徐走向舞台中央。輪椅上坐著一位身著潔白婚紗的婦人。少女們簇擁著他們。朱懷鏡看清了,那正是市**秘書長柳子風夫婦。


    男女主持人上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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