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到中午了,就邀李明溪去外麵隨便吃了點飯,再開了車,兩人一道去卜老那裏。


    卜老見兩位去了,很是高興,招唿他倆進去坐坐。朱懷鏡說:“坐就不坐了,您老正忙哩。”李明溪把畫打開,卜老一看,見自己也在畫中,笑道:“我是神遊啊。”可他仔細一看,微微皺眉問:“你們是去了且坐亭?”朱懷鏡發現卜老神色不好,覺得有些蹊蹺,問:“怎麽?卜老……那地方……”卜老略作沉吟,笑道:“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們真不知道那地方?”朱懷鏡和李明溪相互望望,茫然搖頭。卜老說:“兩位不是荊都本地人,也難怪。途經且坐亭的那條路原是一條古官道,很有些曆史了。那官道通南達北,且坐亭邊原來還有客棧,很熱鬧的。到了清嘉慶年間,出了一樁怪事。一天夜裏,有位客人敲門投店。店老板開門一看,門口站著個人髒兮兮的像個叫花子,就喊小二轟人家出去。那客人說我衣兜裏有錢,為什麽不讓我投宿?店老板哪肯信,嘲笑說,你說你長了一身虱我還相信,你說你有錢鬼才信!客人也不惱,隻說,好吧,這個地方今後不會有人來了。店老板哪裏在意這叫花子的話。就在第二天,且坐亭南邊一裏多地方的一線天合攏了,把官道堵死了。出了這等怪事,驚動了官府,忙征集民工開挖。結果更加奇怪的事來了,白天挖開的地方,晚上又合攏了。官府猜想這肯定是神仙作怪,也害怕起來,不敢再派民工去挖了。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從這裏經過。我倒是不太相信有這種怪事,隻怕多半是傳說。不過一線天是真的合攏了,我猜想原因要麽是地震,要麽是泥石流,要麽是山體滑坡,肯定不會是什麽神力。聽說那附近老百姓卻很相信這事,死也不敢去那地方。說是哪年有幾個年輕人不相信那地方就是去不得,便一起去那裏。結果迴來以後,每天晚上都噩夢不斷,總夢見自己讓很多蛇纏著,有人竟然就這麽長病不起,懨懨地就死了。隻有一個人晚上沒有做噩夢,別人就說他頭上有團火,要成大人物的。那人後來果然就發達了,大富大貴。都是民間傳說,信不得,信不得。”


    李明溪早神情惶惶的了,說:“真的,我夜裏總夢見蛇,很多很多蛇……”


    “真的?”卜老大吃一驚。


    因為李明溪平白無故地把他老人家也畫進且坐亭裏去了,朱懷鏡怕卜老心裏想著不好受,便笑著打圓場:“哪裏,你信他!他很長時間就是這樣子了,一天到晚跟見了鬼似的,望著什麽怕什麽。”


    卜老關心起李明溪來,說:“明溪,你得去看看醫生。”


    李明溪搖搖頭,不知表達著什麽意思。卜老有生意要接,朱懷鏡同李明溪就告辭了。朱懷鏡駕車送李明溪迴去。李明溪一路上木頭木腦,一言不發,眼神直勾勾的一片茫然。


    下午上班,朱懷鏡打了曾俚電話,問他這一段好不好。自從那天從且坐亭迴來,兩人一直沒聯係過。曾俚聲音低沉,說話沒有底氣,說:“一天到晚跟病人樣的。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噩夢,奇怪的是總夢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蹲在且坐亭裏,眼前有很多蛇爬來爬去。”朱懷鏡聽了幾乎倒抽一口氣,但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平淡地安慰了曾俚幾句。他不想在李明溪、玉琴和曾俚三人之間點破這樁怪事,免得真的生什麽意外。朱懷鏡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假裝翻著手頭的文件,心裏卻在想這怪事,越想越覺得奇怪。又想著卜老講的那個掌故,就想自己正好也是迴來之後沒有做噩夢的人,是不是也是頭上有團火,注定要發達的?早些年外地那位高人也說他此生必定大有作為,難道真會應驗?朱懷鏡暫時忘記了他來荊都最初幾年的落魄,也忘了玉琴和兩位朋友的不祥,沉醉在美好的向往裏了。


    最近一些日子,報紙上經常登載一些反對偽科學的文章,朱懷鏡很留意看。不少科學家拍案而起,痛斥種種封建迷信和裝神弄鬼的特異功能。那些曾經被炒得神乎其神的高人,什麽張寶勝、張宏寶、海燈法師、嚴新等,紛紛曝了光。原來大家被愚弄了。朱懷鏡嗅到了某種味兒,暗自想,袁小奇的西洋鏡隻怕也會被人拆穿的。真的那樣,那些有頭有臉的人麵子往哪裏擺?看著那些報紙,朱懷鏡總會想著這些問題,內心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似乎幸災樂禍。可冷靜一想,朱懷鏡又為自己的興奮感到奇怪。袁小奇到底是他的朋友,而且袁小奇同皮市長過從甚密。


    荊山寺的鍾鼓樓終於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鍾暮鼓又在荊山寺迴蕩起來,讓上山的遊人多了幾分興奮。圓真大師專程下山,找到方明遠,想請皮市長撥冗光臨,視察一下鍾鼓樓。當時皮市長正在開會,沒時間接見圓真。方明遠很客氣地請圓真坐了一會兒,說說閑話,再客氣地送他到樓下。卻見圓真是開自己寺裏的桑塔納來的。原來,也是因為皮市長的關心,荊山寺最近購置了這輛小車。等皮市長散會出來,方明遠便把圓真下山的事匯報了。皮市長說:“最近太忙,有時間去看看也行。你告訴圓真,**對宗教事務是關心的,他有什麽困難,反映就是了。隻是最近去不了荊山寺。”方明遠便給圓真掛了電話,轉達了皮市長的指示。圓真自然感激不盡。事後方明遠同朱懷鏡閑扯時說到圓真下山請皮市長的事,兩人覺得很好玩的。一市之長,諸事繁雜,千頭萬緒,哪有時間上荊山寺視察你那鍾鼓樓?這圓真也像政界的頭頭腦腦,有事沒事喜歡找領導匯報匯報。如今荊山寺香火鼎盛,寺院每年都還搞些建設,廟宇被修葺如新。圓真自己也有頭有臉,經常出入市**和市政協機關,為**建言獻策。荊山寺開山一千五百多年,從來還沒有一位住持如此風光過,說明匯報同沒匯報就是不一樣。


    這天晚上,朱懷鏡正好在家,瞿林來了。香妹問瞿林吃晚飯了沒有,瞿林說吃過了。朱懷鏡請瞿林坐,還遞了支煙給他。朱懷鏡平時很少給瞿林遞煙的。瞿林抽了幾口煙,剛想說話,卻被煙嗆了,咳了起來,額上的青筋頓時暴露出來。想必是有些緊張。待他咳嗽平息了,就微喘著說:“這次鍾鼓樓沒賺什麽錢,今天結了賬,隻得十來萬。”


    聽他說到這裏,朱懷鏡跑去將客廳通往兒子房間的門關了,說:“隻有這麽大的工程,能賺這麽多,不錯了。你先做做這些小工程,學學經驗。”


    瞿林忙說:“是的是的。姐夫事事為我著想,我知道。我能在這裏做些事,全是姐夫關照。這是五萬塊錢,姐姐姐夫拿著吧。”


    盡管瞿林說話注意繞了彎子,但還是說得太直露了,朱懷鏡聽著太刺耳了,說:“瞿林,你這樣就太見外了。我早就說過,我和你姐姐幫你,並不是圖你給什麽好處。都是一家人嘛。”


    香妹也說:“一家人,不要這樣。”


    瞿林說:“我就是想著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能賺一點,就讓姐姐姐夫也分享一點。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沒有其他收入。這錢不多,放在那裏,有事也可以應急。”


    朱懷鏡說:“你硬是霸蠻,就給你姐姐吧。她總是說我這裏應酬,那裏應酬,錢隻有出的沒有進的。”


    瞿林硬是把錢塞進香妹手裏,然後說:“我知道你們平時開支也大。姐夫有些應酬也是為了我。再說,我來荊都這麽久,在這**大院裏見的聽的也多了。正是俗話說的,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現在就靠玩得活……”


    朱懷鏡見瞿林越說越放肆,麵呈得意之色,似乎有些教導別人的意思了,就打斷了他的話。但畢竟剛收過別人的錢,語氣還是很客氣:“你知道這些道理就好。我同你說過,今後畢竟是要靠你自己去闖的。你要學會同別人溝通感情,交朋友。平時說說話,談談心的朋友當然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生意上的朋友,還是要講究個禮尚往來。”這樣,說話的氣氛很自然地就成了朱懷鏡教導瞿林了。當然是很客氣的。今天朱懷鏡同瞿林說了很多話,還同他拉了家常,交代他賺了錢,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懷鏡越說越像一位很關切很仁愛的兄長了。瞿林也有些感動了,因為這位當著大官的表姐夫從來沒有對他這麽親熱過。香妹當然也很高興。她覺得馬上就把錢送進去藏起來不太好,擺在明處又礙眼,突然來個客人看著也不妥,就把一疊票子放在屁股後麵坐著。朱懷鏡同瞿林說話時,暗自算了賬,香妹手裏存折上已有二十一萬塊錢,加上今天這五萬就是二十六萬了。這還不算他手頭的私房錢。朱懷鏡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著一種有錢人的感覺。香妹一直是個幸福感很強的女人,能幹的丈夫,聰明的兒子,一天天優裕起來的生活,這一切都讓她感覺著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許是因為屁股下麵那疊票子有著奇特的功效吧,香妹今晚的臉色特別紅潤,朱懷鏡心裏升騰起了那種久違了的衝動。可是瞿林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朱懷鏡便問起網球場工程的情況。瞿林說工程差不多了,隻等著同黃達洪結賬了。朱懷鏡私下擔心袁小奇的事說不定哪天就露了餡了,想問問網球場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關的話,就有意避開,隻用兄長的口吻說:“做事要善始善終,來不得半點馬虎。特別是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質量上不要留紕漏,免得讓人抓了把柄。這個這個……好好幹吧,把這事真正當成一份事業來幹,會有出息的。”朱懷鏡這話的韻味就像領導作報告的結束語,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朱懷鏡也站起來,說:“不再坐一會兒?”瞿林說:“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朱懷鏡便說:“好吧,好好幹。”瞿林本不該多說什麽了,最多點點頭就行了,可他在開門時卻支吾著說:“那個……這個……網球場……結了賬結了賬再說……”朱懷鏡萬萬沒想到瞿林會這麽蠢,情急之中竟亂了方寸,說:“不……不……這個……好吧,好吧,休息吧。”他點著頭,手卻搖著。


    關了門,朱懷鏡望著香妹哭笑不得。香妹說:“這個四毛,說話辦事是真的不老練。”朱懷鏡笑道:“這是你自己看見的,不是我編的吧?什麽話他都要說出來,又要說透,而且不分時機,不分地點,不分對象,讓你難堪。”香妹說:“我們不計較他吧。鄉下人,沒見識。不過這也說明他實在,肚子裏沒有彎彎兒。”香妹到底是做表姐的,還想護著瞿林的麵子。朱懷鏡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剛才陡然湧起的衝動早沒有了。


    網球場加緊施工的時候,袁小奇在策劃著怎樣把這事兒弄得影響大一些,不能讓一百萬元票子不聲不響就花了。老幹所平時本來就不引人注意,劉所長也很樂意把這事弄得熱鬧些,因為這網球場畢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績。於是,黃達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地就同劉所長磋商,還多次征求朱懷鏡、方明遠、陳雁等幾位的高見,拿了好幾套方案。大家認為最佳方案是請皮市長參加剪彩儀式,屆時舉行荊都市首屆老幹網球賽,並請皮市長同袁小奇進行一場表演賽。陳雁跑去一說,皮市長欣然同意了。


    過了些日子,網球場終於竣工了。於是,卜定佳期,袁小奇專程迴了荊都。朱懷鏡被作為嘉賓邀請了,可事不湊巧,那些天他正好隨司馬副市長一道下基層調查研究去了,沒能出席剪彩儀式。他隻是在下麵賓館看電視時,看到荊都新聞裏播了這條消息。皮市長和袁小奇同時出現在熒屏上,共同為網球場剪了彩,接下來兩人便進行網球表演賽。新聞節目的鏡頭當然不會很長,但袁小奇能以這種方式同皮市長一塊兒亮相,已經很不錯了。司馬副市長的秘書小江和朱懷鏡同住一個房間,他看了這條新聞,神秘地笑笑,說袁小奇是個謎。小江隻是這麽隱晦地說了一句,沒有下文了。朱懷鏡佯裝糊塗,含含糊糊地哦了聲。他猜想小江是話中有話,隻是不便明說。小江敢這麽說,說不定是聽司馬副市長說過什麽。關於司馬副市長同皮市長之間的微妙關係,朱懷鏡經常聽見。盡管人們議論這種事情的時候非常含糊,也並沒有提到什麽具體細節,但已是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這兩位領導是麵和心不和。朱懷鏡早就感覺到自己正一天天陷入尷尬境地。皮市長很賞識他,可他的工作職責卻是為司馬副市長服務。他必須學會走平衡木。


    過後幾天,朱懷鏡還沒有迴機關,又在另一地的賓館,從服務小姐送來的《荊都日報》上看到一篇報道:《悠悠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袁小奇,一個平凡人的故事》。袁小奇怎麽一下子就是平凡人了?看了標題,朱懷鏡就猜到這則報道是精心策劃的。文章的作者是新麵孔,朱懷鏡不認識這人。一個神力無比的人,這會兒卻是平凡人了。朱懷鏡讀完這篇報道,見裏麵隻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隻把他刻畫成一位滿懷愛心、樂善好施的大善人,簡直是個活菩薩。這一段,報刊上對偽科學的聲討文章仍是不斷,而且出麵撰文的多是些學界宿儒。


    那天朱懷鏡迴到荊都正是下午六點多鍾。他心裏掛著玉琴,想馬上跑去看看她,可他心裏像裝著別的什麽事似的,還是迴家去了。香妹見他迴來了,很是高興,忙接過他的包,為他倒水洗臉。香妹告訴他說:“瞿林前天晚上來過,送了六萬塊錢來。他說本來賺了近二十萬,刮油水的多了,他到手的就沒多少了。黃達洪他給了五萬,是黃達洪開口要的。老幹所劉所長也伸手了,他給了他一萬。黃達洪說陳雁為這個項目出了力,也應表示一下,他說給了她兩萬。”朱懷鏡抬起一張濕漉漉的臉,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該收他的錢。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為了圖他送個幾萬塊錢才幫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懷鏡發的是什麽火,望著他不說話。朱懷鏡便又埋下頭去洗臉。他是怪瞿林不該把給誰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多難聽!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還說什麽?


    吃過晚飯,朱懷鏡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會兒香妹。這麽想著,他心裏暗自歉歉的。兒子去自己房間做作業去了,他兩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抓在一起捏了一會兒。香妹臉上泛著紅暈,很像一個幸福的女人。隻要朱懷鏡呆在家裏,能感覺到他的存在,能唿吸到他的氣息,她就知足了。香妹說:“你這幾天不在家,柳潔來家裏玩過幾次。”“是嗎?”朱懷鏡隨口問道。香妹說:“我起先以為她沒有事,隻是來玩玩。後來就聽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讓我給她介紹男朋友。我答應試試,看看我們那裏有沒有合適的小夥子。”朱懷鏡警覺起來,說:“做媒的事往往費力不討好,你不要管這閑事。”香妹說:“有好小夥子的話為什麽不成全人家呢?”朱懷鏡不好明說,隻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現在是柳家的女兒了,柳子風自己會有安排的。我們去攪和,反而不好。”


    兩口子正拉著家常,電話響了。朱懷鏡去接了,是張天奇,“哦哦,張書記,你好你好!你在若有還是在荊都?”


    張天奇說:“在荊都,剛到的,住在荊園。你晚上不出去嗎?我想來看看你。”


    朱懷鏡忙說:“哪裏哪裏,還是我過來看你吧。你住在哪間房?”


    “還是我到你家裏來吧。”張天奇說得很懇切。


    朱懷鏡不好再推脫,隻好說在家恭候。香妹聽說張天奇要來,忙起身收拾客廳,拿出水果擺上。張天奇畢竟已是地委副書記,竟然上門來拜訪,朱懷鏡心裏難免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很有麵子。朱懷鏡感覺有股氣從喉頭咕嚕咕嚕往下鑽,直躥肛門。這股氣在肛門邊一堵,他便想上廁所了。朱懷鏡總是這樣,一激動就屎急尿慌。他隻好扯了紙,去蹲廁所。從荊園賓館來這裏沒有多遠,驅車一會兒就到,朱懷鏡擔心張天奇馬上就到了,自己卻蹲在廁所裏,會很難為情的。可越是這麽想著心裏就越急,半天也拉不幹淨。這時,聽得外麵張天奇來了。朱懷鏡隻好草草了事,淨手出來。卻隻見張天奇一個人坐在沙發裏。朱懷鏡正要問,張天奇看出了他的疑慮,說:“我讓他們在下麵等著。”朱懷鏡知道他說的是他的秘書和司機,就說:“怎麽不叫他們上來呢?”張天奇搖搖手說:“沒關係的。”張天奇接過香妹遞過的茶,喝了口,問了些客氣話,就玩笑著對香妹說:“小陳,我同懷鏡去裏麵說話,對不起啊。”朱懷鏡不知張天奇有什麽大事要說,隻好請他去了書房。坐了下來,朱懷鏡笑著問:“張書記有什麽好事?”張天奇歎了一聲,說:“懷鏡,出了點小麻煩。”張天奇狠狠地吸著煙,濃濃的煙霧將他那張平日裏很有涵養的臉襯托得有些陰沉。他這表情不像是出了小麻煩。朱懷鏡沒有問下去,也默默地吸著煙,望著張天奇,等他下麵的話。


    張天奇吸了會兒煙,才緩緩說道:“這幾年,為了跑項目,我們花了些活動經費。特別是高陽水電站,跑市裏和北京不下二十次。誰都清楚,現在事情不好辦,不花些活動經費是辦不好的。還好,高陽水電站明年總算可以動工了。但是,麻煩也來了。有些經費財政上不好處理,我讓國稅局想點辦法,就隻一兩萬塊錢。我是交代國稅局局長龍文辦的。龍文卻把這事交給了城關稅務所的所長向吉富。沒想到向吉富想的辦法是收稅時大頭小尾,侵吞稅款。這狗東西竟借機為自己撈了兩百多萬,說都是縣裏拿去跑項目去了。這事終於被捅出來了。真查起來,就會查到我的頭上。”


    朱懷鏡聽了,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便說:“到你手裏就一兩萬塊錢,又是用做縣裏跑項目的活動經費,我想沒關係的。你是廉潔慣了,對自己要求嚴啊!”


    張天奇輕鬆不起來,仍是歎氣喧天:“話是這麽說。我自己雖沒沾一分一文,但我剛到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就讓人來查經濟問題,也不太好。何況侵吞稅款,性質嚴重。”


    “那麽你的意思……”朱懷鏡試探道。


    張天奇說:“我知道龍文一直對你很尊重,隻有你的話他聽得進去。”


    朱懷鏡這才知道張天奇的意圖。他原來還以為張天奇是專門登門來看望他的,卻是自作多情了。他想這事不好辦。向吉富真侵吞那麽多稅款的話,必死無疑。人命關天,不可能草草結案,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這就難免不帶出張天奇。錢雖不多,也沒進張天奇私人腰包,但侵吞稅款非同兒戲。更可怕的是一旦有風聲說張天奇牽涉這個案子,一夜之間,各種稀奇古怪的說法就會在烏縣風行起來。流言就像瘟疫,很快會在若有地區乃至整個荊都市流傳開來。市裏領導也長著耳朵,自然也會聽到關於張天奇的傳言。當官不可能不得罪人,那些平日裏對張天奇有意見的,說不定就借機落井下石,索性再舉報他些事情。於是傳言就越來越像那麽迴事了,說不定就有哪位領導批示立案查一查張天奇的問題。張天奇沒什麽問題還好說,真有什麽問題,這一查麻煩就大了。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何況有些事情平日看著沒什麽大不了的,真往桌麵上一擺就說不過去了。即便是龍文的嘴巴堵住了,向吉富的嘴巴可是長在他自己的腦袋上。一個反正是死路一條的人,誰能保證他不瘋狗一樣亂咬一氣?朱懷鏡想了想,問:“張書記,辦這事你同向吉富碰過麵嗎?還有哪些人知道這事?”


    張天奇說:“我隻同龍文講過,請他想辦法支持一下。沒想到他是這麽想辦法的,更沒想到他找的是向吉富這樣的渾蛋。別的人可能還不清楚這事,我也沒同縣裏其他領導通氣。烏縣班子你清楚,有個別人喜歡弄手腳,所以當時我想通了氣反而不好。”


    朱懷鏡笑道:“既然這樣,我說,你就連那一兩萬塊錢都不要認賬。”


    “這樣行嗎?”張天奇疑惑道。


    朱懷鏡說道:“向吉富反正是死路一條,不在於多你這一兩萬塊錢的罪。他如此膽大包天,罪該萬死,咎由自取。你是為縣裏辦事,沒有什麽值得自責的。風氣如此,大勢所趨,不是哪一個人想改變就能改變的。我建議,你什麽事都不知道,就讓向吉富那小子一個人去死吧。”


    張天奇問:“龍文知道內幕,他那裏怎麽辦?”


    朱懷鏡說:“我盡快找龍文,做他的工作。相信他還是會給我麵子的。”


    張天奇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那就拜托你了,懷鏡!我真的很感謝你懷鏡,我有好幾樁麻煩都是你幫忙擺平的。”


    朱懷鏡笑道:“這話說到哪裏去了?要說,我還得向你道歉哩!”


    “這話怎麽說?”張天奇感到納悶。


    朱懷鏡笑道:“給你惹麻煩的都是我的朋友啊!”


    張天奇哈哈大笑,道:“你這是開玩笑了!”


    今晚兩人說的這些事兒,完全是私房話的氣氛。這種氣氛最能讓人把關係拉近,說些掏心的話。張天奇同朱懷鏡平日在麵子上本來就不錯,自從上次朱懷鏡幫張天奇擺平了翻車的事,兩人距離更近了。今晚兩人卻是更加親密了,說了很多知心話,多是感歎官場風氣。張天奇似乎城府大開,說了許多在他平時絕對不會說的話:“懷鏡,你在市裏工作,接觸的層次高,知道的事情更多。我們到上麵辦事,哪一處不要打點?而且越到上麵越不得了。有的人開口要錢連彎子都不繞,就連我們送禮的人聽著都難為情,隻覺得臉上發熱。有迴我給北京一位領導的秘書送了四萬,他客氣話都不說一句,還冷冷地說,給我幾條煙錢,我就拿了。聽那口氣,他媽的還嫌少!我被弄得麵紅耳赤,那小子卻沒事似的同我打官腔,我真佩服他們這些人能修煉到這一步。那小子把京片子說得字正腔圓,就像嘴巴裏銜著個豬卵子,說,首長對你們很關心,你是烏縣嗎?對對,他老人家知道荊都有那麽個地方。懷鏡你看,他媽的我當時也是個縣委書記,好歹也管著百把萬人,可到了那幫王八蛋眼裏,簡直就是個上訪的老百姓!”


    朱懷鏡笑道:“是啊,北京人嘛,見的大官太多了。不是有順口溜說嗎?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深圳才知道自己錢少,到海南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何況那些領導秘書?上麵領導秘書我沒打過交道,下麵是領導有多大,秘書有多大,有些秘書比領導架子還大些。正是俗話說的,閻王好說,小鬼難纏。”


    張天奇說:“懷鏡這話有道理。但我也見過大鬼小鬼都難纏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躍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躍文.並收藏國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