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朱懷鏡拿出張天奇的論文隨意翻著。論文他早潤色過了,還過得去。他卻不想馬上就寄給張天奇,免得人家說他不認真幫忙。張天奇對他還不錯,他也就能幫就幫幫。官場上沒有幾個朋友不行,他朱懷鏡如果沒有方明遠,隻怕現在還不會出頭。但裴大年說的話總是鯁在他的心頭,他對方明遠的感覺又複雜起來。那次皮勇出國,方明遠邀他一塊去皮市長家吃飯,說讓兩人各湊五千塊錢意思一下。哪知這方明遠卻是“羊毛出在豬身上”,找裴大年當了冤大頭。他自己不掏錢還不說,還倒賺了五千塊。天知道方明遠當時怎麽想起要邀他一道去?是不是方明遠不想把到手的一萬塊錢全掏出來,要找個人湊齊一萬塊錢好看些?現在迴憶不起當時的細節了,方明遠這小子會不會臨時調包,把那一萬塊錢當做他一個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這裏,朱懷鏡的情緒就壞起來了,沒有心思再看張天奇的論文。他暗自歎道,官場上交朋友,到底還是要小著點兒心啊。


    朱懷鏡慢慢迴到家裏,妻子香妹和兒子琪琪已迴來了。香妹正在做飯,兒子自個兒玩兒。他拍拍兒子的臉,就過去倚著廚房門同香妹說話,望著妻子忙碌。每次迴到家都是這場景,日子就像複印的。見香妹多準備了幾個菜,就問今天是什麽日子。香妹告訴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飯。四毛現在帶著二十來個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沒叫他過來吃飯了。朱懷鏡怕太耽擱時間了,晚上還得去荊山寺,就說:“我晚上還得開**常務會哩。”


    香妹迴頭望他一眼,說:“你什麽時候才有個閑?好吧,反正是自家人,也沒弄多少菜,就好了。”


    朱懷鏡問:“也不知四毛做得怎麽樣,錢肯定是有賺的。有些話我不好說,你做表姐的說吧。他現在事實上是在走江湖,要學會打點。俗話說,河裏找錢河裏用。他個人賺的錢隻顧個人用,就做不了長久。我們當然不會要他的,外麵他自己看著辦吧。”


    正說著,四毛敲門進來了。四毛穿著件藏青色西裝,係著條淡雅的碎花領帶。四毛叫聲姐夫,就坐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彈一彈的。雙手扣在一起,響亮地折著手指節。朱懷鏡暗自想這四毛開始學斯文了,還有點酸不溜丟的味道。他同四毛客氣一聲,仍迴廚房門口,想輕聲同香妹說說自己的觀感。可是他才要叫香妹,卻感到跳到喉頭的是玉琴,嚇得臉上發熱。香妹隱隱感覺到了什麽,迴頭望望他。他便含混著笑笑,敷衍過去了。香妹也笑了一下,說就好了。


    吃飯時,朱懷鏡問了四毛維修隊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噝噝響,說還做得下,招來的人都是他自己選的,一切聽他的。朱懷鏡見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順眼,就說:“你對那些人還是要管嚴些。鄉裏人進城,時間長了,就容易忘乎所以。這裏是首腦機關,處處都要小心。不要到人家辦公室亂竄,不要走到哪裏都高聲大氣。特別是手腳要幹淨,小偷小摸的事是萬萬不可發生的。”


    “是是,我常對他們說哩。”四毛說著就鬆了下領帶,像是身上發熱了。


    朱懷鏡見四毛有些不自在了,他反過來又很關切地問:“這段在忙什麽?”


    四毛說:“在搞二辦公樓到四辦公樓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鋪水泥。還有三辦公樓後麵的花園,要把舊欄杆全拆了換新的;花園中間的小路也要重搞,換成卵石拚集的,就像八一公園的那種。下一步還有大工程,西門那一排圍牆要全部打通,改作門麵。”


    “好好,你就好好幹吧。”朱懷鏡用了一種表揚的口氣說。他想四毛說的這些工程,除了改門麵,都是翻來覆去年年搞的,就愁錢沒地方花似的。也好,事兒越多,四毛賺的也就越多。


    吃完飯,朱懷鏡剛開始洗臉,方明遠電話來了,說車已到樓下了。朱懷鏡說聲不敢不敢,就放電話下樓。


    下樓一看,並沒有見到皮市長的車。他正東張西望著,就聽得方明遠在喊:“懷鏡!”原來方明遠站在不遠處的樹影下,身旁停著一輛三菱吉普。朱懷鏡過去,看了車牌照,很陌生。方明遠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說:“這是皮市長外甥自己的車。”朱懷鏡這就明白其中奧妙了。


    上了車,方明遠說走吧,車就開動了。司機一聲不響,隻顧開車。方明遠介紹這是小田,這位小田司機才迴頭朝朱懷鏡笑笑。朱懷鏡心想這小夥子這麽小心,也許不是皮市長的外甥吧。


    過了荊水大橋,就到城北了。從這裏再往荊山寺方向走,車流漸漸稀了。鬧市很快過盡,慢慢進入開闊的田壟。朱懷鏡忽然發現車窗外麵的油菜葉上閃著亮亮的清光,很是動人。原來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五,月圓之夜啊!朱懷鏡這麽想著,似乎眼睛就格外亮堂起來,遠遠地就望見了荊山的黑影,在清寒的月光下,像幅美麗的木刻。


    公路蛇行而上,兩旁的路燈發著橘黃色光。沿著這公路,有一條小溪潺潺而流,終年不枯。小溪的源頭便是荊山寺背後的佛影泉。相傳東晉末年盛夏,高僧法緣大師芒鞋破衲,雲遊到此,見山崖下清泉無聲而湧,匯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舉目四顧,更見亂石崢嶸,荊棘遍地,古木參天,風光絕佳。天色漸暗,法緣大師不忍離去,山雲當幕,夜月為鉤,倚石枕泉而眠。夜裏忽生一夢,隻見泉出之處,白光閃閃,狀如蓮花。法緣大師忙雙手合十,閉目念佛。這時,猛然聽得有誰在半空中高聲誦道:


    “有泉無聲,有形無性,四大空苦,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


    法緣大師醒來,隱隱記得這麽八句偈語,反複念誦,頓時覺悟。他便在泉邊結一草庵,就地修行。從此,這無名之泉就叫佛影泉。後來曆經一千五百多年,荊山寺香火日盛,出過不少高僧大德。這裏便成了南方名刹,善男信女長年朝拜。


    現在寺裏的住持好像叫做圓真大師,聽說還是哪家著名佛學院畢業的,是位高僧。朱懷鏡記不清在哪本雜誌上看過介紹圓真大師的文章,他好像還是市政協委員。


    車隻能開到荊山寺下,接著得爬九九八十一級石階。方明遠叫小田在這裏等著,便同朱懷鏡拾級而上。


    “想不到皮市長還有這雅興?”朱懷鏡問。


    方明遠小心地望望後背,再笑道:“你看不出來?皮市長最信這一套了。他是每年都要來幾次的,正月裏是必來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皮市長的老娘八十多歲了,住在女兒家裏。她老人家是位受了戒的居士,長年吃齋念佛,總說皮市長能有今天,全搭幫她在菩薩麵前保佑得好。今年正月皮市長沒有空來荊山寺,老人家親自來了一趟,替皮市長在菩薩麵前請了假。”


    朱懷鏡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還可以在菩薩麵前請假?新鮮。”


    方明遠也笑著說:“改革開放嘛。”


    朱方二人吐吐舌頭,相視而笑。


    石級很陡,中間又沒有歇腳的地方,等爬到荊山寺外,兩個人都覺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門緊閉,那副熟悉的對聯在月光下顯得空幻而神秘:


    東晉最初道場


    南國第一福地


    朱懷鏡說站一會兒吧,氣都喘不勻哩。兩人就站在寺外小憩。朱懷鏡突然有所悟,說:“要是我真的信佛,我就會專門選今天這樣的夜晚來拜佛。你看這氛圍,月白風清,萬物空靈,心身俱爽。這才叫入靜入定,六根清淨哩!”


    方明遠笑笑,不說話。兩人站了一會兒,就去敲門。敲了半天,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和尚伸出腦袋,很不耐煩地問:“做什麽的?”


    方明遠說:“我們是圓真師傅的朋友。我姓方。”


    小和尚望了兩人一眼,說:“你們等著吧。”


    小和尚仍關了門。朱懷鏡心裏好笑,覺得這和尚並不是想象的那種,見了施主就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而是俗眉俗眼,俗腔俗調,那做派同國營商店裏的營業員沒什麽兩樣。


    沒多久,聽得裏麵有人訓那小和尚:“你真是的,怎麽讓方處長站在外麵呢?”又聽得小和尚低聲辯了一句。門開了,一位穿紅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雙手迎了過來,連說怠慢了。方明遠介紹道:“這位是朱處長。這位是圓真大師。”圓真大師忙拱手說了久仰,又同朱懷鏡緊緊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圓真大師請二位進山門說話。方明遠同圓真大師並肩走在前麵,朱懷鏡走中間,小和尚隨後。圓真大師同方明遠有說有笑,真像老朋友。圓真時而迴頭朝朱懷鏡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懷鏡越發覺得有意思了。心想這圓真倒是恭而謹之,彬彬有禮,可又哪是出家人的味道?出家人講究平等圓融,而這圓真卻是太圓通了。


    荊山寺是依山而建的,進了山門,迎麵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靈秀,似暗藏禪機。汩汩清泉從岩底無聲而湧,經山門右邊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從天王殿左邊穿過耳門,拾級而上,就望見了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前麵是個大坪,左邊是鼓樓,右邊是鍾樓。鼓樓和鍾樓早已形同虛設,因那鍾和鼓都被作為文物保護起來,荊都人已有好多年沒有聽到荊山寺的晨鍾暮鼓了。再爬十來級石階,又上一層,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後麵依次是達摩亭和毗盧閣。僧寮在最後麵的山腳下,灰暗的燈光下可見廊簷下書有“**”二字,左邊盡頭那間大僧房門楣上有“方丈”二字。迴頭往右邊看,僧寮簷下卻橫了一堵牆,牆中一門如洞,門扉緊閉。那裏麵住的是尼姑。這荊山寺僧尼同廟。


    到了方丈門口,圓真大師側身站立,禮讓朱方二位先進去。裏麵倒也簡單,隻是一床一桌,幾張椅子,還有大大小小幾個木盆。圓真大師很麻利地拿起一塊抹布,將椅子抹了一下,請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朱懷鏡幽默地想,這便是書上常說的讓入方丈,看座看茶吧?


    圓真大師架了一下二郎腿,又覺得不妥似的,放了下來。他見朱方二位沒有喝茶,就說:“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遠說道哪裏,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懷鏡自小就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些和尚很髒,就連聞到寺廟的香煙味兒心裏都發膩。見這情勢,也隻好抿了一口。卻發現這茶還真的不錯,暗香綿綿,苦中帶甘。


    喝了一會兒茶,方明遠說:“圓真大師,皮市長今年一開年就忙得不得了,沒來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來一下,一早就來。”


    圓真大師眼睛一閃,喜上眉梢,說:“歡迎啊!他老人家太忙了,還總忘不了上山來看看,這是荊都僧俗的福氣啊!謝謝領導關心啊!阿彌陀佛!”


    圓真大師閉目合掌時,朱懷鏡發現他左手的小指沒了,隻有九個指頭,又覺得有意思。心想這位方丈就隻能是雙手合九,而不是雙手合十了。


    方明遠說:“還是老規矩,皮市長早些來,你們先不放人進來。等皮市長走了再許進人。”


    圓真大師點頭不已,說:“自然自然,這個自然。”


    方明遠又交代:“不用準備什麽,隻需燒些開水,準備些好茶葉,泡杯茶喝就行了。”


    圓真大師說:“慚愧,茶就隻有這個茶了。”


    朱懷鏡說:“這個茶我看很不錯嘛。”


    事情說好了,閑坐著說白話。方明遠問:“上次到日本感覺怎樣?”


    圓真大師說:“感謝領導關心,還很不錯。日本的佛教事業比我們要興旺些。我拜會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


    聽了這些話,朱懷鏡猜想圓真是剛從日本訪問迴來。方明遠又歎道:“佛教博大精深,奧妙無窮,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慧心不夠啊!”


    圓真搖頭說:“哪裏啊!佛教多半是被世人誤解了。佛隻是佛教提倡的一種精神,一種境界,就是覺悟。人人都可以成佛。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未覺悟的佛。佛教以為萬物皆有佛性,隻看你有沒有佛緣,願不願覺悟。其實各大宗教在這方麵都是相通的,比如基督教說‘上帝無所不在’,我們佛教說‘佛法無邊’,‘佛光普照’。佛教甚至同儒家學說也是相通的。儒家學說認為‘為仁由己’,‘人皆可以為堯舜’;佛教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見性成佛’,就是共通之處。我們這些僧侶們,通俗地說,就是弘揚佛法的專門工作人員,職責是廣結善緣,普度眾生。可千百年來,這個路子大多走彎了,寺院成了一種僧侶們個人修心養性,求佛登仙的地方。所以,自從佛教傳入中國,沒有出過一個本土的佛,隻出了幾個菩薩。我們現在供奉的佛,全是進口貨。”


    圓真說到這裏,大家都笑了。朱懷鏡覺得圓真這番話倒有些見地,隻是這人太圓通太入俗了,就沒有了出家人高妙空靈的氣象。倒越發覺得這圓真像是正在電影裏扮演高僧的演員,這會兒未曾卸妝,同劇組的朋友們神侃。


    朱懷鏡微微一笑,說:“圓真大師,您說的很有道理。佛教總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覺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響那麽大,就在於它覆蓋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我時常有個奇怪的想法,說出來怕是對佛祖不敬。我想倘若按佛教提倡的,大家都來出家修行,人類不要絕後了?”


    圓真縱聲一笑,越發不像個僧人了,說:“朱處長說的是個理。不過我想我們這些僧侶們自己棄絕塵緣,為的隻是有個幹淨身子,這樣在世人麵前布道傳教也好有個形象。就像你們國家公務員克勤克儉,嚴於律己。不準國家公務員辦公司賺錢,不等於不準所有老百姓辦公司賺錢。聖人的思想就像汪洋大海,無邊無際,包容萬物。可凡人的腦子隻是個壺,是形狀千差萬別的壺。拿凡人的壺去裝聖人的海,裝不下還不說,即使裝下一瓢半瓢,也因這壺的形狀而扭曲了聖人的思想。相傳佛祖釋迦牟尼為了求得大徹大悟,苦行六年,摧殘了自己的身體。他不得不接受牧女獻奶調養,才恢複了元氣。可後來的清規戒律,卻說男女授受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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