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間,朱懷鏡說起了韓處長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四毛聽了眼睛一亮,臉都紅了,人也拘謹起來。朱懷鏡問他自己有沒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腳一會兒,說:“沒問題吧。我在別人手下幹了這麽多年,見也見得多了。”


    香妹總是護著這位表弟的,說:“他幾兄弟,就四毛讀到高中,人也聰明。我見過那麽多的包頭,連個發票都開不好,卻大把大把賺票子。我看四毛搞得好這個事。”


    朱懷鏡就對四毛說:“那好,這是個機會,你自己要好好珍惜。下午你去韓處長辦公室,他要找你談談。你大方一點,都是烏縣老鄉,沒關係的。你迴去吧,中午好好想想,做個思想準備。”


    四毛就告辭了。吃了中飯,時間不早了,朱懷鏡想午睡,也睡不成了。一家人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好有琪琪喜歡看的動畫片,就依了他。兩口子說著閑話。取暖器紅得誇張,還煽情地轉動著,熱氣卻並不怎麽頂事。朱懷鏡越坐越冷,渾身寒氣陣陣。**大院什麽都講等級,隻有市級幹部和廳局級幹部樓的暖氣二十四小時供應,處級幹部樓隻有晚上六點鍾到十點鍾才供暖。一般幹部樓就隻有自己想辦法取暖了,你鑽被窩也好,鑽牛肚也好,都由你自己。你想活得舒服些,就拚命往上爬吧。朱懷鏡發現屋裏冷冷清清,缺乏生氣。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魚尾紋紊亂而深密,臉麵很是憔悴。兒子是搬了個小凳坐在媽媽雙膝間的,神情專注地看著電視。兒子麵色略顯蒼白,頭發似乎也有些發枯。朱懷鏡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兒是這般模樣了,胸口隱隱作起痛來。他很內疚,心想晚上龍興大酒店的應酬還是借故推掉吧。


    過後幾天,朱懷鏡都沒有時間同雷拂塵、玉琴聚會。玉琴卻送了一個征用塑料廠土地的報告來。朱懷鏡草草看了看報告。龍興大酒店請求征用一畝地,征地費六百萬元。


    依照辦公廳規定,報告應送秘書二處,再按工作程序送呈有關領導。但有的人與領導關係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懷鏡覺得自己在皮市長麵前說得上話,就準備直接去找皮市長匯報。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打聽到皮市長正好在辦公室批閱文件,就去了。方明遠見了朱懷鏡,點頭而笑。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來了,用手指指裏麵。方明遠點點頭,示意皮市長在裏麵。朱懷鏡把報告讓方明遠瀏覽一下,示意一道進去。方明遠敲敲門,再推開說:“皮市長,懷鏡有事找您匯報。”


    皮市長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見你了,很忙吧?”


    朱懷鏡說:“哪裏啊,再怎麽忙,哪有市長忙?正是見您太忙了,就不敢來打攪您。”


    皮市長又笑著說:“不敢打攪你這不來了?什麽事?”


    朱懷鏡按早就想好了的話,盡量簡潔地匯報了龍興大酒店請求征用塑料廠土地、擴展服務設施的事。口頭匯報完了,再遞上報告。


    皮市長馬上說:“學習外地經驗,鼓勵特別困難的工業企業出賣土地、廠房等,‘退二進三’,異地開發,這是好事,我支持。報告放在這裏吧,我同有關部門通一下氣再說。”


    皮市長這裏不宜久坐,事情匯報完了,朱懷鏡就告辭。心想有了皮市長這個態度,隻怕問題不大。他迴到辦公室,馬上打電話告訴了玉琴。玉琴自然高興,說事成之後,一定獎勵。朱懷鏡就笑了起來,問是你們酒店獎勵,還是你個人獎勵?玉琴就說他滿肚子壞水。


    可是事後一直沒有下文。朱懷鏡自然不好老是去催問,就托方明遠提醒皮市長。方明遠問了一次,沒有消息,也不好再問第二次了。朱懷鏡隻好讓方明遠留意那份報告,看最後皮市長怎麽簽字。


    很快就是春節了。領導們格外忙起來,又是春節團拜會,又是軍政座談會,又是慰問困難企業職工,又是看望離退休老同誌。雷老總和玉琴卻很著急,隻想早定下來就早動手上這個項目。朱懷鏡就安慰他們,這麽幾年都等過來了,幹脆就等過了這個春節吧。


    過了春節,正月初八,市人大會正式開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長。但在這之前,外界傳聞照樣很多,有的說這個會當市長,有的說那個會當市長。朱懷鏡是知道內幕的人,但別人問他到底是誰當市長,他隻是笑笑,說得由****選舉產生。別人隻當他是保密,或開玩笑。


    朱懷鏡作為大會工作人員,參加若有地區代表團活動。這正好是他的家鄉。張天奇是市****,也參加了會議。工作人員的主要任務就是分發大會文件,記錄大會發言,編發會議簡報。


    代表報到的頭一天,朱懷鏡就去看望了張天奇。兩人說了些客套話,朱懷鏡覺得應去看一下吳之人和葛建元。吳之人是若有地委書記,本代表團團長。葛建元是若有行署專員。張天奇會意,說:“你去吧,都是老領導,應該去看看。我倆隨便,你有空就來坐坐吧。”


    朱懷鏡敲門進去,吳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兩人站起來同他握手道好。朱懷鏡同吳葛二人都沒有深交,說的便都是些場麵上的話。三人正客氣著,有人敲門了。葛建元忙去開了門。進來的卻是皮代市長和他的秘書方明遠。皮市長很是熱情,拱手說:“兩位路上辛苦了。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請皮市長坐下來。


    “路上還好走嗎?”皮市長關切地問。


    吳之人答道:“好走好走。這幾年市**抓基礎設施建設是卓有成效的,特別是公路交通的變化真可以說是翻天覆地。我們原來從若有到市裏,起碼得要六個小時,堵車還說不定要多久。現在最多兩個小時就到了。這說明現在這套**班子是實幹的班子,是堅強有力的班子。”吳之人輕而易舉地就把見麵的客套話變成了奉承話。朱懷鏡聽得出他這是在向皮市長暗送秋波。


    葛建元忙點頭附和:“對對。這也說明**的權威得到增強,各方麵的工作都抓得很順手。”


    皮市長謙虛道:“還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檢閱啊。”


    吳之人明白皮市長是在暗示什麽,忙說:“皮市長,我以黨性擔保,一定維護組織意圖,投您一票。”


    “是是,投您的票。”葛建元也說道。


    皮市長就換上玩笑的口氣,說:“不光要保證你自己,還得保證你們這個代表團啊!”


    吳葛二人忙說當然當然。就這樣,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開攤牌,短短幾分鍾之內就完成了。皮市長放心了,再客氣幾句就走了。


    不一會兒,司馬副市長又敲門進來了。吳之人見了,忙拱手笑道:“司馬市長,我和葛專員保證投您的票。”看來吳之人同司馬副市長很隨便的。


    司馬副市長同吳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難做。你們來了,我不來看看,你們說我這人架子大。來看看呢,又說我拉選票來了。”


    吳之人忙認真起來,說:“我剛才還同葛專員說起,現在這個**班子,的確是堅強有力的,辦事很硬,很實,不搞花架子。人民代表滿意這樣的班子啊。不是當麵說得好聽,自從您管財貿以來,對我們若有地區關心支持確實很大,我是到處擺您的好哩!領導同誌怎麽樣,代表們心裏清楚。不投您的票,又投誰的票呢?”


    司馬副市長搖搖頭,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選。好,你們休息吧。”


    司馬副市長像是這會兒才看見朱懷鏡,朝他揚揚手,走了。


    朱懷鏡覺得坐在這裏有些尷尬,就告辭了。出了門,又見一位副市長在敲一個房間的門。朱懷鏡本想再去看看幾位老朋友的,卻發現今天不是串門的日子,就隻好迴了自己房間。心想這幾天市**的領導們也夠辛苦的。開***,為了防止有人串聯,搞非組織活動,在住地安排上早做了文章。有意讓代表們住得散,荊都的東南西北各大賓館酒店都住了人。若有地區代表團住的飛馬大酒店很偏僻,在城北荊山腳下。領導同誌要看望代表,就得在荊都城內穿梭,也很辛苦的。朱懷鏡不知今晚會不會有事,不敢離開這裏。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裏了,真有些想她。他掛了電話去,同玉琴纏綿了一番。


    這次***還算開得平靜,選舉皮德求當了市長,原來管農業的副市長成仁同誌出任常務副市長。增選了一位副市長,其他幾位副市長仍然當選。隻是會間有代表團臨時動議,提出司馬副市長作為市長候選人,經組織做工作,司馬自己聲明放棄了。沒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說,這是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但自此皮市長同司馬副市長之間的關係微妙起來,可人們感受到的卻是司馬對皮市長更加尊重了,皮市長對司馬更加客氣了。後來有好事之徒吃了飯沒事幹,說司馬要是堅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選,說不定能取皮而代之。這話不知怎麽傳到了皮市長耳朵裏,皮市長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長的笑聲傳到了司馬那裏,司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馬的笑七彎八拐又傳到了皮市長那裏,皮市長不高興的是司馬笑的時候還哼了鼻子,他便連笑也不笑了,隻是輕輕地哼了哼鼻子。這都是以後的事。


    這天下午是大會最後一次討論,明天上午就要散會了。若有代表團主持討論會的是吳之人,參加討論的市領導是市人大副主任明匡正。討論一開始,張天奇就搶先發言。官場上有經驗的人,開這種會議,發言都會搶在前麵。因為這種討論沒有實際意義,隻是走走過場,表個態而已。表態的話說來說去都隻是那麽幾句,遲說不如早說,免得拾人牙慧,而且可以顯得積極些。張天奇說:“這次人大會開得很成功,主要表現在三個‘好’:選舉產生了一個好的**領導班子,審議通過了一個好的《**工作報告》,會議開出了一個****踴躍參政議政的好的會風。這個會議,我是越開心情越舒暢,越開熱情越高漲,越開勁頭越這個……這個勁頭越足了。真有些坐不住了,隻希望早些迴去,把會議的精神帶迴去,向全縣人民傳達貫徹……”


    張天奇發言的時候,吳之人在從容地吸著煙,明匡正在翻著手頭的文件,看不出他們是不是在認真聽。全場人員都懶懶地靠在沙發裏,表情空洞。會議已開了八天,討論會也進行了不下十次,好像大家都有些疲憊了。這時,電視台的記者進來了,大家下意識地提起了精神,坐正了姿勢。吳之人馬上放下二郎腿,直了直腰,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一擰,搶過張天奇的話頭,說:“天奇同誌說得好。市人大決議了今後五年我市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總體部署,那麽我們若有地區怎麽辦?對今後五年的工作,地委已作了專門研究,重點是‘三個一’,即開發一片山,治好一片水,開拓一片市場。迴去以後,我們要結合本次人大會的精神,豐富我們地委的意見,進一步研究工作思路。”吳之人說到這裏,電視台的記者攝像結束了,他便客氣道:“天奇同誌接著說吧。”所有的人也都立即像卸了妝的演員,臉上便疲疲遝遝疙疙瘩瘩了。


    朱懷鏡見了這一幕,覺得特別好玩。領導同誌搶鏡頭並不比影視演員客氣。本來,在座的要上鏡頭首先應是明匡正,但他隻是市人大的一位排在後麵的副主任,吳之人就不那麽客氣了。吳之人搶過話頭之後,朱懷鏡見明匡正臉色不怎麽好,耷著眼皮,朝吳之人不動聲色地瞟了一下,再放下手頭文件,拿出筆記本來,在上麵寫著什麽。這樣,今晚電視上明匡正亮相時,就隻是在認真聽取代表意見,而吳之人卻在眉飛色舞,侃侃而談。但明匡正到底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麽,隻有天知道。說不定他什麽都沒寫,隻是裝模作樣地比畫著。朱懷鏡心想,明匡正心裏正有氣,怪吳之人搶了鏡頭,還會記下他的發言?況且攝影燈光刺得他頭暈目眩。


    次日下午快下班時,朱懷鏡接到張天奇電話,說有事要麻煩他。朱懷鏡就去了張天奇住的房間。人大會已散,代表們基本上走了。張天奇房間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的秘書和司機原本就住在外麵的賓館。


    “老是要麻煩您,過意不去啊!”張天奇握著朱懷鏡的手說。


    朱懷鏡嘿嘿一笑,說:“您說到哪裏去了?您是我的父母官,我不為您效勞為誰效勞?您說,什麽大事?”


    張天奇為朱懷鏡倒了茶,又遞上煙,點上,再說:“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我自己的私事。我這兩年在您的母校財經學院讀碩士研究生,快結束了,現在正做論文。真人麵前拜真佛,我的文章您是知道的,上不了檔次。我馬馬虎虎搞了個初稿,我知道過不了關的,想拜托您點鐵成金。”


    張天奇說罷就從公文包裏取出了論文。朱懷鏡接過一看,見題目是《地方財源建設的現狀及對策研究》。他隨意瀏覽,文章翻得有些快。張天奇像心裏沒底,生怕朱懷鏡看出什麽不對勁,就在一邊謙虛道:“文章不像個樣子,讓您見笑了。好在財政您是內行,又是文墨高手,就拜托您了。”


    朱懷鏡粗粗翻了一會兒,見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實,文字也幹淨。心想這恐怕還不是張天奇自己的手筆,他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書班子代勞的。朱懷鏡寫了多年官樣文章,對這類文章早煩透了。但礙著張天奇的麵子,不好推脫,就說:“張書記您太謙虛了,這文章很不錯嘛!您是直接從事經濟工作的領導,掌握著豐富的實際情況,這樣的文章學院派學者是望塵莫及的。我相信您提出的觀點,在他們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說就這樣行了,您一定說我偷懶。那我就拿去學習一下吧。時間上有個要求嗎?”


    張天奇說:“時間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辯,隻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導師看。還有三四個月時間,不急。今天還要麻煩您同我一起去見見我的導師賀方儒教授。這次人大會前一天,我先去拜訪了他,偶爾說起您,才知道他當年是您的老師。他對您印象很深刻,很讚賞您。我同他打了快兩年的交道了,知道這位先生性格古怪,從不輕易說一個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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