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雙手扶著方向盤,仰著頭搖了搖說:“我隻怕永遠醒不了啦!”


    朱懷鏡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輕飄飄起來。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說不出一句話。玉琴閉上了眼睛,身子懶懶地靠著。朱懷鏡胸口狂跳不已,卻盡量鎮靜自己,從容地摟起玉琴。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了,摩挲著,親吻著。玉琴圓潤的肩膀止不住顫抖。他便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肩,慢慢變化了姿勢,把玉琴平放著攬在懷裏,忘情地愛撫。玉琴靜靜地躺著,睡美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睜開眼睛,長歎一聲,說:“懷鏡,我們迴去吧,好嗎?”


    夜已深沉,車流稀了,玉琴卻仍然把車開得很慢。兩人一路上都不說話。


    車到市**門口,朱懷鏡湊過嘴去親玉琴,卻親到一張濕漉漉的淚臉兒。


    朱懷鏡下了車,站在那兒不動,想望著玉琴把車開走。卻隻見車燈熄了,車卻一動不動。他就揮手示意,讓她快走。仍是不見動靜。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著他先走,他就揮揮手往大門裏麵走。他一邊走一邊迴頭,仍隻見那輛白色本田似動非動。


    朱懷鏡昨晚不怎麽睡,清早起來頭有些重。香妹隻知道他昨晚迴來得很晚,本要他再睡一會兒的,他卻早早就起來了。


    他心裏總像有什麽事,睡不安穩。吃早飯的時候,香妹問昨天談得怎麽樣。他說還可以吧,也不說具體細節。香妹說她昨天下午已到醫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辦妥了。主治醫生已按我們的意思做了病曆,但他說藥費肯定也要隨著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藥費反正不是我們出,也就隨他們了。


    朱懷鏡卻說:“別這麽搞,多沒意思。”


    香妹就摸不著頭腦了,問道:“這是怎麽迴事?是你要這麽幹的呀!我當初還說這樣不好哩!我是想你沒空,才專門請假去醫院忙了一個下午,反而落得怨了。”


    朱懷鏡知道自己失態了,忙解釋說:“我是說龍興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氣,我們太那個了,麵子上不好過。這事也隻是聘請的保安人員幹的,而且他們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還把那兩個人抓了。我這人就是心軟。”


    香妹想了想,說:“這事就不好辦了。我叫人把病曆做了,現在又去叫人改過來怎麽行?還說我們反複無常哩。既然病曆這麽做了,不叫他們按致殘賠償,又顯得我們是傻瓜了。我傻一點就傻一點,別人會說你無能哩。”


    他想也是這麽迴事,隻好說:“那就隻有這樣了。”


    吃過早飯,仍是先送琪琪上學。到辦公室剛打掃完衛生,劉仲夏過來說,處裏開個短會,有幾個事情要說一下。按說處裏開會之前,劉仲夏應先同他通一下氣,商量一下講些什麽。可劉仲夏卻常常是即興發揮,想開就開,總不同他打招唿。他心裏便有些不快。一開會,他發現也沒有什麽實質性內容,隻是劉處長傳達他這幾天參加的幾次會議的精神。他便有些心不在焉,總擔心會不會有誰打電話來。可劉處長講話囉嗦,很簡單的事情總要翻來覆去講。劉處長有那種學問人的毛病,思維是多層的,想問題時邏輯縝密,但表達起來卻層次混亂,反而叫人覺得冗煩,不得要領。


    好不容易開完了會,朱懷鏡第一個離開了會議室。一看手表,發現這會竟開了兩個多小時。要是按他的工作習慣,這會最多四十分鍾。一坐下,就響起了電話。他的心猛然跳了起來。一接電話,卻是宋達清打來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達清說一上班就打了電話,沒人接。他說剛才在開一個緊急會議,才迴辦公室。宋達清說昨天沒趕上送他,太對不起了。他說:“哪裏哪裏。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這人就是土,聞不得裏麵的香水味,隻覺頭昏,連按摩也沒做就出來了。再說我對那裏的水也不放心。出來沒看見你們,也就不打攪了。也不遠,打個的士一下就到家了。”宋達清再客氣了幾句,兩人就掛了電話。


    他不知宋達清會不會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這種把柄不論讓誰抓在手裏都不是好事。昨晚迴家以後,他先是焦急萬分地掛著玉琴的電話,總不見人接,心裏就不斷湧現恐怖的猜測,生怕她出了什麽事。最後掛通了,玉琴卻冷冰冰的,似乎剛才發生過的事,隻是他一個人的幻覺。他腦子都發蒙了。難道這女人這麽叫人捉摸不透嗎?後來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裏的思維通常會被放大,恐懼和懊悔就不斷地膨脹,像兩條冰冷的蛇死死纏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裏對別的女人心猿意馬,覺得自己無比卑劣。自己還時時刻刻以體麵人自居,骨子裏卻是衣冠禽獸!這事要是擺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將何以為人?因為爬上那女人的身體,他的良心終生不會安寧了。可這麽自責著太難受了,他不得不找個說法來安慰自己。於是他想,如果自己從前對這等明知做不得的醜事還心懷某種邪念的話,那麽,今天膽大包天地做了,發現就那麽迴事,無聊透頂。今後就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自己畢竟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就要活得有層次有格調。


    現在,他獨自坐在辦公室裏,腦子裏須臾不忘的是玉琴。可不敢掛電話過去。昨天她突然那麽冷漠,真不知她是怎麽想的。是不是怪他太造次了?好像也不是。他還是掛了過去。電話通了,玉琴接了電話:“誰呀?”見是朱懷鏡,玉琴不做聲了。他忙說:“玉琴,你好嗎?你好嗎?你說話呀!”玉琴仍是不做聲。朱懷鏡說不準是急是氣,連聲叫了起來:“你到底怎麽了玉琴?你到底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他還在忙忙地問,玉琴卻放了電話。朱懷鏡仍聽著電話的嗡嗡聲,半天才罷。


    朱懷鏡做不成什麽事了,在辦公室來迴走動。同事們進來,以為他在考慮什麽重要事情,就不打攪他了。一會兒,香妹來電話,問四毛的事什麽時候有結果。他心裏正不好受,很想發火,卻萬難忍住了,隻說現在很忙,到時候再說吧。他放下電話,仍是來迴走動。又想到為四毛的事去做手腳,真是沒意思。自己怎麽這麽俗氣?玉琴要是知道他是這麽個人,會怎麽看?玉琴為什麽一下子又不理人了呢?難道桑拿室的事她知道了?要是這樣,他真是無臉做人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怎麽可以去玩妓女?妓女不是我們這種人玩的呀!


    中午下班,他不想迴家去。一時又想不起要到哪裏去。心裏隻想著玉琴。可顯然這會兒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裏。一來真弄不清她是什麽意思,去了怕落個沒趣;二來她這會兒正忙,也沒空招唿他;三來白天去那裏太招眼了,說不定就生出什麽話來。反正不想迴去,隻管一個人往外走。


    外麵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擻起來。在街上沒頭沒腦地走了一會兒,就想到了李明溪。隻怕有一年沒到他那裏去了,幹脆去看看。他望了望四周,想先打個電話去,看李明溪在不在家。才要打電話,他又住了手。打個鬼電話,他不在迴來就是,反正是混時間。就上了去美院方向的公共汽車。


    下了公共汽車,就有人力車師傅招攬生意。去美院還有一段岔路,公共汽車到不了,得坐人力車。朱懷鏡神色木然,不搭理人家。他想獨自走進去。朱懷鏡一直堅持不坐人力車,不讓別人擦皮鞋。他想今後也要把這些教給兒子。記得在哪裏看到一位西方大財佬的家訓,就隻列舉那麽十幾條,教育孩子們什麽事自己做,什麽事不能做,很簡單很實在。不像我們國家流傳下來的那種家訓,通篇大道理,滿紙道學氣。大家在外麵成天聽人講大道理,迴到家裏還要聽大道理,真夠受的。朱懷鏡想古人寫的那些家訓,隻怕壓根兒就是為了流傳的,與其說是為了訓示後代,不如說是為自己留名。這就免不了要裝腔作勢。


    朱懷鏡這麽胡思亂想著,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間小徑曲直,落葉滿地。有些學生在那兒站著蹲著,捧著畫板寫生。朱懷鏡想這些搞藝術的就是神不隆咚,這麽天寒地凍,卻跑到這裏來玩深沉。


    朱懷鏡是個不認方向的人,又有一年多沒來這裏了,轉了幾圈就不分南北了。正發著蒙,就見一個長發披肩的男生蹲在林子裏不知幹什麽。朱懷鏡好奇,走了過去。卻見這男生找了些落葉,往一張白紙上隨便一拚,就成了一幅絕妙的畫。朱懷鏡心裏正驚奇著,又見年輕人拿筆在旁邊題上一行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配上這題款,更加來神了。隻見菊攀竹籬,一翁如仙,天高雲淡,遠山依稀。“妙妙!”朱懷鏡失口叫了起來。那男生抬頭一看,見是陌生人,就什麽也不說,仍低頭做自己的事去了。朱懷鏡看著他挑了一片葉子,放在手心攤了攤,就像是著了魔,忙在地上胡亂地扒了一會兒,又挑出幾片葉子。朱懷鏡卻看不出這些葉子有什麽特別處。他便想看看這年輕人怎樣拚擺它們。隻三兩下,就有一竹笠棕蓑的老者垂釣江渚,旁邊橫著一隻小船。朱懷鏡正擬著這意境,就見那男生題上了“獨釣寒江雪”。朱懷鏡想看清這男生題的名字,那字卻太細太草,隻隱約看清了一個向字。朱懷鏡又忍不住歎了起來:“真是不錯!”這迴男生頭也不抬,隻顧自己入神。朱懷鏡感到沒趣,就訕著臉問:“請問你知道李明溪先生住哪裏嗎?”男生手頭沒空,隻用嘴巴努了一下。


    朱懷鏡順著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會兒,見了那棟兩層樓的教師宿舍,慢慢才有了印象。上了二樓,估摸了半天,不知敲哪一扇門。這時來了一個女人,他忙客氣地問道:“請問小姐,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間?”女人望都不望他,隻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朱懷鏡沒反應過來,女人下樓去了。他便隨便敲了一個門。好半天,門才慢慢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人鼓著眼睛瞪著他,他嚇了一大跳。這人卻一齜牙,笑了起來。原來正是李明溪。


    朱懷鏡進門說:“到這裏好不容易看見一個會笑的人了,卻笑得這麽恐怖。”李明溪便又齜了下牙齒,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這裏怎麽越來越像瘋人院?我一進來,不是見了神經兮兮的,就是見了木裏木氣的。”朱懷鏡仍在談著自己的觀感。


    李明溪說:“我天天在這裏,覺得很自然呀!或許因為這裏同你那裏是兩個世界吧。這裏人與人之間冷是冷了些,卻是該怎樣就怎樣。當然不像你們那裏一見麵就握手,好親熱啊。”


    朱懷鏡聽了這些,就不接著話頭說下去了。他知道說下去,又是毫無意思的相互挖苦。他抬頭望了望四壁亂七八糟掛的些個字畫。幾副對聯倒寫得落拓:“有興隻喝酒,無聊才作畫”、“隻寫花鳥蟲魚,不管秋冬春夏”。朱懷鏡隱約記得“花鳥蟲魚”這聯,好像周作人也有類似的,就問:“你喜歡周作人的文章?”


    李明溪卻說:“我是個不學無術的,最不喜歡讀書了。什麽周作人?好像聽說過。”


    朱懷鏡知道李明溪故意這麽說的,便道:“你這麽個清逸出俗的人,也這麽俗氣起來了。現在一般人都以不學無術為時髦,你也趕這時髦了。”


    李明溪睜大了眼睛問:“這我就不懂了。以往都是人們不懂裝懂,現在怎麽又以不學無術為時髦了?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


    朱懷鏡說:“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你不記得,從前人們總說,我的水平有限。這事實上隻是一句客氣的話,說這話的人其實是認為自己很有學問。因為那時候人們還是尊重學問人的。後來票子更重要了,學問不值錢了,人人都說自己是大老粗。因為有學問的人是多半沒有票子的。”


    李明溪說:“我才不管時髦不時髦哩。我是不太讀書的。沒有幾本書值得讀。”


    朱懷鏡就笑了起來,說:“你也太狂了吧,就沒有一本書值得你一讀?不過你這副花鳥蟲魚的對聯,要是沒有見過周作人寫的,你還真有兩手。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真是超脫得出奇。想你也是個超俗的人。”朱懷鏡說罷就直勾勾望著李明溪,覺得這人的腦子裏盡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什麽時候了。朱懷鏡是不戴手表的。李明溪根本就是個與時間無關的人,他這裏找不到鍾。估計是上班時間了,朱懷鏡掛了掛了劉仲夏辦公室的電話,隻說家裏來了個親戚在醫院看病,他要打一下招唿,請個假吧。


    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樣,準會問問他怎麽有空來玩?有什麽事嗎?不要上班?但他全然沒有這些概念。隻一味同朱懷鏡嬉笑。這會兒見朱懷鏡在給劉處長掛電話,就問:“你那劉處長叫什麽名字?畫是畫好了,還沒題款呢。”


    說著就指指牆上的一幅山水。畫麵近處一角是極具野韻的茅屋,竹籬環拱,柴扉輕掩。茅屋旁邊是竹林,隻露出一隅,卻見新筍數點,頗有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葉數片,兩隻肥嘟嘟的蟲子爬行其上。而遠處則山淡雲低,仿佛才下過一場春雨,透著清新的晴光。畫麵雖滿,卻不嫌壅塞,反因遠近相襯,層次分明,色調明快,使場景開闊舒展,氣象不凡。朱懷鏡忙說:“畫得好畫得好。劉處長叫劉仲夏。不知你怎麽題款?不要隱含譏誚才是。”


    李明溪也不說什麽,提筆在左上方題道:竹籬茅舍,底是藏春處。劉仲夏先生雅正。又在右下方題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懷鏡卻說:“你下次要題瘋人李明溪了。”說著,又覺得畫上的兩隻蟲子有些怪怪的。細看似乎是蠶。蠶寶寶倒是可愛,隻是有違常識。蠶哪有自己爬上桑樹的?


    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隻畫了桑葉,不想過一夜就爬上蠶寶寶了。”


    朱懷鏡覺得這話極幽默,又極機智,就說:“你也真牛氣。再過幾天,桑葉不叫蠶給吃掉了?你還是快捉了這蠶吧。我說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這話說不定會成典故的,就同什麽畫龍點睛一樣。”


    開了一會兒玩笑,朱懷鏡說起在林子裏見了一位用枯葉拚畫的男生。怕李明溪講他沒見識,隻是隨便說了一下。李明溪說:“你一定是說向可夫。這是個怪才,我教過他。要說瘋子,他才是真正的瘋子。你莫說枯葉,什麽東西到了他的手裏,他都可以讓它變得靈光四射。隻是不肯作畫,總一天到晚在野地裏跑。學校頭兒不喜歡他,幾次要開除他。”


    李明溪問這畫是他拿去裱,還是朱懷鏡自己送去裱。朱懷鏡怕時間耽擱太久,就說我去找個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張報紙,將畫稀裏嘩啦包了。朱懷鏡看著李明溪動作毛毛草草,生怕把畫弄壞了。天有些黑了,朱懷鏡才記起自己中飯都還沒吃過,頓時饑腸轆轆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麵找了家店子,兩人喝了幾杯。


    朱懷鏡迴到家裏已經很晚,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懷鏡有事不迴來,從不同家裏打招唿。這是他在縣裏工作就養成了的習慣,香妹早不把這當迴事了。當初縣裏電話不怎麽方便,他又是吃著早飯不知中飯在哪裏吃的人,就索性叫家裏人不要等他。這樣他倒還自由些,少了許多拘束。


    朱懷鏡草草洗了一下,就來睡覺。香妹說:“今天怪不怪,總有電話打來,我一接,又不聽人說話。”


    朱懷鏡心裏就明白八九分了,卻說:“一定是誰打錯電話了。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給玉琴掛個電話,香妹卻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說什麽了。


    香妹伏身過來枕著他的肩頭,說:“你這幾天好忙是嗎?要注意休息啊!”


    “忙什麽忙?不就是天天這裏會那裏會嗎?隻是無聊,累倒不怎麽累。”朱懷鏡敷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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