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建春節的時候和劉大海結伴去了一趟江彩雲家,可是一無所獲。江彩雲沒有留下電話號碼,也沒有通信地址。林子建有些恨江彩雲,說好了等他的信,怎麽就走得那麽著急呢。


    “如果一個女人鐵了心離開你,那麽,你就不要試圖挽迴。”劉大海對林子建說。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當然。”


    “你這個負心的男人,沒有好結果的。”林子建踢起地上的一塊小石子,正好打中劉大海的大腿。


    “哎呀呀,你這個喪心病狂的男人,你這是替女人說話嗎?”


    “我不是替誰說話,我隻想站在公正的立場,說一句公道話,你不知道,江小蝶為了你,失去了多少。”


    劉大海看著天邊的夕陽,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我承認我害了她,可是那是她自己願意的。”


    “那也不至於是她一廂情願吧,你就敢說,你沒有引誘過她?”


    “這個真不好說,引誘這詞,好像不太貼切吧,是有言語上的調戲,可是那構不成引誘。”


    “調戲和引誘有何區別。”林子建說。


    “當然有,比如我調戲了江小蝶,而你,引誘了江彩雲。結果顯而易見,調戲的手法略高一籌。”


    “你這是什麽道理,江小蝶現在是你的人嗎?還不是一樣音訊全無?”


    “這你就不明白了,這叫曾經擁有。隻要曾經擁有,何必天長地久,這麽流行的詩句,你就沒有聽說過嗎?”


    “我喜歡天長地久的愛情。大海,有時候,我甚至想非彩雲不娶。”


    “這隻是你一時衝動而說出的不負責任的話,說不定,隻要有美女投懷送抱,你就迫不及待了。”


    這話說得不錯,每當嶽靈靈用含情脈脈的目光盯著他,他就感覺渾身燥熱,有幾次甚至想成全了她。嗚唿,自古以來,坐懷不亂的也隻有姓柳的那一個了。而且可憐的柳先生,天下所有的男同胞幾乎都以他為恥,有些甚至為他的坐懷不亂添加新的解釋,說是他的生理功能出現了問題,建議他去當時最有名的男科醫院檢查檢查。如果實在不行,就有被開除出男人行列的危險,然後流放到泰國去了。


    時代就是這樣,男人要是謙卑忍讓,要被這個時代拋棄的。所以,想不色都不行了。於是,我們的林子建同學,在開學後,在見到嶽靈靈之後,很大方地將他的初吻獻給了她。


    對的,初吻,不是初夜。不過,這也是飛躍性的一步了。自此,嶽靈靈遇見林子建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寢室要熄燈了還舍不得離開。


    舍友在那個年代還是個溫馨的詞。最多吵嘴或是埋怨之類的,還沒有上升到暗殺或是投毒的程度。見到林子建和嶽靈靈膩歪的樣子,舍友也隻是輕輕地搖頭,然後感歎自己愧不如人。如果有個女生這樣粘著自己,那也是一種幸福。


    幸福是什麽?那個時候的幸福如此簡單。兩個人的甜蜜在那些尚還單身的舍友看來就是幸福。當然,對於舍友邱明亮來說,在寢室熄燈後打著手電筒給遠方的人寫信也是幸福。


    林子建說:“靈靈,你還不走麽?”


    “哦,人家就想和你呆在一起嘛。”


    “呆在一起這麽久了,走了啊。你看影響人家休息了呢。”林子建開始拉她的手推著她出門。


    “好吧,你趕我走呢。”嶽靈靈嘟起舒淇一樣厚厚的嘴唇,不情願地起身。


    “不是,算是吧。隨你怎麽說啦,反正,你得離開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嶽靈靈再不走,就有點賤的嫌疑了。


    果然,在嶽靈靈走出房門的時候,邱明亮大大地詆毀了一句:“女生都這麽賤的嗎?”


    林子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睡下了。他想,邱明亮如此不敬,為什麽自己會沒有感覺呢?很顯然,自己並不在乎別人如何對待嶽靈靈。如果,有人這樣說江彩雲,他會跟那人拚命的。


    人與人之間為何會有天壤之別呢?這個問題可能要從出生之刻說起,有的人一出生就銜著金鑰匙,而有的人就生得卑微。當然這麽說還是有些武斷,可能真要追究起來的話,得八卦一下祖宗十八代才行。比如看新聞的時候,經常會聽說這樣的趣事,說到某個成功人物,就要著重介紹一下這個人物的家庭環境,比如父母都是公務員,然後是某個曆史人物的第幾十代世孫諸如此類。其實細細想想,父母都是公務員和他成為一名出色的藝人有什麽關係呢?公務員既不需要表演,也不需要煽情。當然,凡事不能一概而論,某人就說了,人生不過是一場戲,那誰不在表演呢。你的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江小蝶在工廠開工後不到一個月就辭職了。她對江彩雲說:“最近幾天接二連三有人暈倒在車間裏,我不希望我成為下一個。”


    江彩雲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說實在的,她也快要撐不住了。所謂的堅持,不過是在舔自己的心頭血。月末之後微薄的薪水,整天上班前下班後固定的訓話,稍有差錯時的謾罵,機械地重複著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江彩雲不堪重負。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簡直活在人間地獄裏,活在夏衍的《包身工》的世界裏。在小休的那個五分鍾裏,江彩雲就經常是看著牆上的掛鍾過的。她好想時間能慢一點兒啊,能夠讓自己麻木的腿能輕鬆一會,然後再小小的休息一下。可是不行,五分鍾過去,一切又將開始。那墨綠色的流水線上醒目的黃線不斷地朝自己湧過來,好像每一次的通過,都在提醒自己快點快點再快點。工業社會,追求的是速度,埋葬的是人心。每個人都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仿佛一座別人看不見的城堡。當有一天,我們有時間剝開自己的內心,才發現,裏麵早已空空如也。


    這就是所謂的空虛。江小蝶因為勞累因為空虛離開了隻講求效益的冰冷的工廠,那麽,她會在別處收獲溫情嗎?


    未來是一個巨大的黑洞,正吸引著江小蝶跌進去。


    江小蝶在街上轉悠的時候,事實上她一直在尋找,發現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堡,那就是金色時光酒吧。金色時光的門口寫著大大的招聘二字,江小蝶就有些怯怯地走了進去。門口是一個長相姣好身材苗條的女孩子,年紀大約二十來歲。江小蝶剛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就禮貌地打招唿:“歡迎光臨,請問幾位?”


    江小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來找工作的。”


    “那請上四樓辦公室吧。”這個溫文爾雅的女孩子叫溫露露,後來就成了江小蝶的同事。


    江小蝶應聘的過程相當順利,然後就被通知去醫院做檢查,主要是查乙肝丙肝什麽的。江小蝶迴廠裏搬行李的時候,江彩雲告訴她:“小蝶,你這樣自動離廠,半個月的工資沒得發了。”


    “嗯,我知道了。彩雲,如果我混得好,過一陣子我來接你。”


    江彩雲不置可否。因為她已經不知道她現在的堅持是不是正確的,有時候她甚至想,如果換一個工作環境,說不定就會有一片豔陽天。


    同宿舍住了八個人,有兩個經常外出,剩下的下班迴來就洗澡睡覺,平時也不多說一句話。江小蝶離開以後,江彩雲變得異常孤單,她不肯和同宿舍的任何人說話,下班迴來隨便衝個澡就倒在了床上,然後一直睡到起床鈴聲響起。


    直到有一天,江小蝶迴來找她,她沉寂麻木了許久的心仿佛又開始複蘇。


    江小蝶一個月不見,就變了個模樣,衣服時髦不說,還配了個傳唿機。她興奮地對江彩雲說:“以後有事就擴我,有了這個,我就是在天涯海角,也會讓你找到。”


    江彩雲說:“你去了才一個月,就發工資了嗎?怎麽有錢添置這個呢。”


    “隻發了幾天的工資,我是用小費買的。彩雲你不知道,那些香港台灣的客人,出手可大方了,小費一百一百地給,我們在這裏那得要奮鬥多少個日日夜夜。”


    “這麽說,那兒的錢挺好賺的呢。”


    “對啊,還有明星來開演唱會,今天晚上就有,明天不上班,你要去看嗎?”


    “哪個明星?”


    “王子謙,也不是那些大牌啦,不過就是些跑場子的,但是許多明星都是從酒吧賣唱開始的。”


    “我不去,好不容易休息一晚上,要是去了,明早說不定起不來呢。”


    “這破工作,不要也罷,明天不是休息嗎?”江小蝶說。


    “小蝶,我沒有你那麽瀟灑,一個月的工錢啊,不幹滿一年不許辭工,要是離開就是自動離廠,白白地給他廠裏幹了大半個月,你說我們的汗水值幾個錢。”


    “都是些霸王條款,我跟你說,我們那裏比這裏正規,入職要進行體檢,每個月10號發工資,不會拖到月末的。我們老板說了,一切都按《勞動法》辦事呢。”


    “真有這麽好啊,那我得考慮考慮。再說了,和你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對啊對啊,那裏有錢撿,你還猶豫著幹什麽呀,累死累活的在這兒,永遠沒有出頭之日。記得咱們剛來的時候,還想著要升官,要當個小組長什麽的,你看看都這麽久了,哪個當官的拿正眼瞧了咱們一眼,在他們眼裏,我們就是機器人,多說一句話,都會影響產量的。”


    “世上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嘛,你就別抱怨了,你人都不在這裏了,講點口德,你這樣也改變不了什麽。”


    “是的,我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麽,可是我可以改變自己。再說了,整個工人階級聯合起來,不就是一股強大的不可戰勝的力量了嗎?”


    “小蝶,你這是什麽話?這又不是要革命。”


    “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不是要革命,可是我就想要改變了這個不公平的冷漠的世界。如果改變不了,呐喊幾聲也是好的。”


    “你這是怎麽啦,扯到哪裏去了呢。”江彩雲往床頭上一躺,顯然是有些困倦。


    “沒什麽,就是最近看多了電視,隨便發點牢騷,鬱悶著呢。”


    “你看我們倆都是泥菩薩過河似的,虧你還有心思管天下勞苦大眾,這是你能管得了的嗎?這樣有什麽意義呢?”


    江小蝶眉飛色舞地說道:“你要說意義,那這意義大得很呢。我曾聽說過一句話,如果你對於一件不公平的事情保持沉默,那麽實際上已經成了幫兇。”


    “公平?你想要什麽樣的公平,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公平呢?就像高考,我那個分數,我要有個北京戶口,上個重點大學不是問題。”


    “別提那令人作嘔的高考啦,出來都這麽久了,你還在那裏想著它嗎?”


    江彩雲說:“我沒有想,真的。我想得很明白了,一切都不過是命運的安排。”


    “命運握在自己手裏呢,唉,都是些不靠譜的說法。彩雲,你不是說要去報那什麽培訓班嗎?為什麽沒去了。”


    “報了,交了一百塊報名費,上班累個半死,根本沒精力去學。那裏的老師說,三年有效。唉,三年,三年那得是多長時間,我怕自己到時候想不起來該學習了。”


    “時間就像女人的乳溝,擠擠總會有的。”江小蝶去酒吧混了不長時間,倒是學會油嘴滑舌的了。


    江彩雲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江小蝶,驚訝地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小蝶,你不單純哦。”


    “好吧,換個說法,時間就是海綿裏的水,擠擠總會有的。”


    “你這什麽態度!”


    “彩雲,別說這麽離譜的話題了,現實點吧,今晚上的演出你是看還是不看啊。”


    “要入場券嗎?”


    “不用,要入場券幹什麽,又不是劇院。”


    “那你們店裏請個這樣的大人物過來演出,又不收入場券,那靠什麽生存啊。”


    “這你就不懂了,這叫噱頭,去的人總不能在那裏幹坐著吧,要消費的。”


    “那我消費不起,還不是要在那幹坐著嗎?”


    “彩雲,你就去吧,就當是陪我。這個好解決,到時候我給你一瓶啤酒,10塊錢,我買單,你想呆到什麽時候都行。”


    “這叫什麽,好像是偷窺。我能正大光明一點嗎?”


    “不能,酒吧裏都要摸著走路的,燈光一閃一閃,誰也別想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不行,偷雞摸狗也沒有可能。那麽,就曖昧著吧。曖昧,這是個介於兩者之間的詞,可褒,可貶,可前進,可後退。進一步水深火熱,退一步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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