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溝早就不叫白水溝了,因為出了個了不起的大人物王環環,改叫環環新村了。環環新村是一片於農田中崛起的別墅區,當年的三十八戶人家家家住上了兩層、三層的小樓,成了陽山農民富起來的典型,市裏三天兩頭帶人參觀。參觀的人多了,連省長這樣的大官都見過,村民們也就不太把領導的到來當迴事了。這日,一聽說又要歡迎市領導光臨指導,從村主任到具體負責接待的王小新都有些懈怠,隻照例貼了些歡迎標語,連農民樂隊都沒集合。


    王環環檢查時一看就火了,指著村主任的額頭一頓臭罵,道是今天來的領導不是別人,是劉市長!沒有劉市長,哪有他王環環的今天!王環環命令村主任集合樂隊準備奏樂,自己背著手,在周清清及隨從們的前擁後唿下,又村前村後四處檢查著,不斷地發指示:“……這裏,還有這裏,都他媽貼上標語!給我這麽寫:不邁開改革開放的步,就走不上共同富裕的路……”


    宣傳幹事請示說:“王書記,兩條標語都這麽寫呀?”


    王環環說:“都這麽寫!劉市長瞅不到這邊會瞅上那邊,得讓劉市長瞅著!”


    周清清婉轉地提出:“王總,上麵好像沒這個提法吧?”


    王環環說:“我有這個提法!媽的,當年搞承包,縣裏專我的政,大標語貼到我家大門口:不堵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


    周清清明白了:“王總,您這是拉著劉市長憶苦思甜哪!”


    王環環笑了,指點著身邊的村幹部:“所以我說你們都是豬腦子嘛!”


    村幹部們厚著臉皮賠笑,七嘴八舌吹捧王環環。


    王環環發現吹捧的聲音中少了一個男高音,便問:“哎,小新呢?”


    村主任說:“王書記,這事你不知道麽?小新昨天剛被公安局放出來,我們大家給他接風時,喝多了點……”


    王環環火了:“被治安拘留十五天就有功了?就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呀?給我馬上把這小子拖來,我有他的好看!哦,對了,對了,還得派車去接錢遠……”


    村主任說:“錢遠馬上就到了,是用您的卡迪拉克接的!”


    話未落音,周清清就叫了起來:“哎,來了,來了,那不是咱的卡迪拉克嘛!”


    說話間,卡迪拉克沿五十米寬的平坦水泥大道開到了王環環和一行人麵前。


    錢遠從車裏鑽出來,和王環環握手時,就指著歡迎標語皮笑肉不笑地說:“環環,你們歡迎市領導,把我綁來幹什麽?我又不是市領導!”


    王環環拍著錢遠的肩頭:“錢遠哥,你不是市領導,卻是市領導的領導!”


    錢遠笑道:“環環,這你可就說錯了!我呀,在外麵歸劉市長領導,迴到家還歸劉市長領導,整個一被領導階級!你在我身上進行感情投資可找錯了對象!”


    王環環說:“錢遠哥,這麽說就不好了吧?不把我們久經考驗的傳統友誼說沒了麽?”拉著錢遠,向周清清等人介紹,“今天第一位光臨我們環環新村的,是我當年的親密戰友和同誌,也是我們劉市長的丈夫,大家歡迎!”


    一片掌聲響了起來。


    錢遠在掌聲中看著“環環新村”的巨大匾額,帶著一臉嘲弄,半真不假地說:“不錯嘛,王環環,想不到咱白水溝裏能蹦出了你這麽個大蛤蟆!怎麽?這些年沒少偷稅漏稅,坑害國家吧?”


    王環環叫了起來:“錢遠哥,這叫什麽話?你這叫什麽話?我們環環集團能發展起來,一靠黨的富民政策,二靠市委湯書記的一貫支持!”


    這時,錢遠看到了目光有些憂鬱的周清清:“這位是——”


    王環環忙介紹:“哦,這位是我的公關部主任周清清小姐,我聘的大學生!”


    錢遠笑笑:“我看也不像咱白水溝的人!”


    王環環自豪卻又輕佻地說:“咱白水溝的人皮粗肉厚,請來的小姐個個白白嫩嫩,市場經濟嘛,隻要有錢,什麽人請不到?像我們這位周小姐,我一月給她發兩千塊工資,她不來?哦,清清,今天你就給我陪好錢遠哥,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錢遠忙道:“王環環,我可沒有任何要求!”


    這時,王環環注意到,村前的路上,又有幾輛轎車開了過來,顧不得錢遠了,帶著身邊的村幹部向路邊迎:“清清,你可給我陪好錢遠!”迴過頭又衝著剛剛跑步趕來的農民樂隊大叫:“給我奏樂,奏樂。快!”


    錢遠衝著周清清一笑:“看看,你們王總多勢利,我來他就不奏樂!”


    周清清難得一笑:“你要當了市長,我們王總就奏樂了!”


    劉勝利下車後,和王環環及村幹部們寒暄了幾句,大家便一起往村裏走。


    看到昔日的窮山溝如今別墅林立,劉勝利十分感慨,邊走邊說:“不錯,很不錯呀!不邁開改革開放的步,是走不上共同富裕的路嘛!環環,你這同誌真是有一套嘛!怪不得湯書記這麽支持你!”


    王環環說:“劉市長,您是知道我的,我這人義氣哩,也支持湯書記哩!但凡湯書記開口,啥好人好事我都做,這不,我們剛開過辦公會,過幾天還要到民主路兩旁去義務植樹,我親自帶隊。”


    劉勝利笑了:“義務植樹?是受了湯書記的罰吧?!”


    王環環毫無愧色:“湯書記不罰,我也得去植樹,美化城市、美化家園嘛!哦,劉市長,我向您匯報一下,這些年我們捐了一座希望小學,捐了慈善基金,前些時候還捐了二十萬給下崗職工……”


    王小新插上來,提醒道:“王總,我們還給兒童樂園捐過猴子和狗熊哩!”


    王環環想了起來:“對,對,還有一批動物。”


    劉勝利說:“這就對了嘛,致富不忘國家,不忘社會。”


    王環環卻發起了牢騷:“這都是該做的,不說了!可劉市長,不是我叫苦,現在社會上風氣還是不正啊!各個衙門的小鬼特別難纏,三天兩頭陪吃飯,陪桑拿,還卡拉ok,花幾個錢不要緊,賠不起那時間呀!”


    王小新馬上解釋:“劉市長,您不知道,我們王總實在是太忙,一大堆業務不說了,還要學習呀,這不,為了擴展海外業務,這陣子正在學英語……”


    劉勝利更滿意了:“好,好,環環,你也學起英語了?”隨口說了句英語。


    王環環沒聽懂,忙用目光四處尋找周清清。


    周清清上前兩步,翻譯道:“劉市長問,我們的海外業務是什麽?”


    王環環馬上道:“yes,yes!劉市長,我們的海外業務是……”


    錢遠笑嘻嘻地插上來:“周清清剛才和我說了一下,是販賣人口!”


    王環環急了:“劉市長,您別聽錢遠胡說,我們是組織勞務輸出,很ok!”


    劉勝利點點頭:“組織勞務輸出也是一條安排多餘勞動力的出路。環環,你的外語還不太過關呀!啊?我的體會是,學外語一定要持之以恆……”


    王環環連連點頭:“yes,yes!”


    到了王小新家,一行人站到了三樓的頂層陽台上。


    王小新問:“劉市長,這裏的景色怎麽樣?”


    劉勝利說:“一片田園風光嘛!”想了想,突然問王環環,“哎,環環,你們下水是咋解決的?糞便和生活汙水咋處理?”


    王環環笑了:“劉市長,您不看到了麽?四麵都是農田,啥處理不處理的!往地裏一排,既省錢,又肥地!”


    劉勝利不高興了,“哼”了一聲:“幸虧沒把東湖邊的一號地塊給你,真給了你,隻怕陽山人民要喝糞湯了!”


    王環環一點不窘,馬上轉移了話題:“還說呢,劉市長!您這一來當市長不要緊,東湖開發就泡湯了!我……我可是虧大了!劉市長,您知道麽?我早期費用都下去幾百萬了,光環環花園小區的規劃設計費就是一百二十七萬,還有賠的樹苗啥的!”


    劉勝利甩手就往樓下走:“誰讓你去規劃設計的?活該!”


    王環環一步不離地跟在身後:“劉市長,您得給我來個堤內損失堤外補吧?昨天我還在董事會上說呢,劉市長當年救過我,今天還會救我……”


    劉勝利指著村裏的小樓:“都成大財主了,還讓我救呀?”


    王環環叫苦不迭:“劉市長,我這也是打腫臉充胖子嘛!劉市長,您看看,你們的農業科技園有啥項目能讓我上麽?”


    劉勝利應付著:“再說吧,再說吧!”


    王環環仍是糾纏不休:“劉市長,您光臨一次不容易呀,總得給我留點想頭。”


    劉勝利突然道:“幹點微利工程好不好?幫我把礦區的工人新村改造一下。”


    王環環眼睛一亮:“劉市長,您這微利的利有多大?”


    劉勝利說:“先別給我講價錢,你幹不幹吧?”


    王環環忙表態:“我幹,我幹!”


    劉勝利揮揮手:“好吧,工程一招標我就通知你!”


    王環環很失望:“去投標,我還求您大市長幹啥?”


    這時,劉勝利已走到車前,準備上車。


    王環環更失望了:“怎麽,劉市長?連飯都不吃就走?”


    劉勝利指了指錢遠:“他代表了。”


    錢遠說:“別,別,勝利,我代表不了你,我也走。”


    劉勝利白了錢遠一眼,完全是一副命令的口氣:“你走什麽走?今天不是星期天麽?我有事,要和陳濤一起到白馬河看現場,你迴去也沒什麽事。你就留下吧,別擺譜了,環環也不是外人,當年插隊時共過患難的!”


    錢遠心裏不悅,想說什麽,又沒敢,隻得悻悻地留下了。


    中午吃飯時,錢遠就說:“環環,虧本了吧?不該走的走了,該走的沒走。”


    王環環笑道:“錢遠哥,你看你說的,不憑良心吧?劉市長我可沒派車去接,卻派車去接了你——卡迪拉克吧?沒享受過這麽高規格的待遇吧?來,來,錢遠哥,為我們當年共患難的友誼,我敬你一杯。”


    錢遠舉起杯,笑笑:“你是敬劉市長的,我知道,我替她喝。”


    王環環說:“哎,哎,你老兄咋分得這麽清?市長的家你還不當一大半?我還指望你今後多給我美言兩句呢,你可別老給我往一邊躲呀!錢遠哥,不瞞你說,我這人一直比較注意尊重領導,過去我們集團有湯書記支持,現在再加上劉市長支持,那就如虎添翼了!”


    錢遠說:“你密切聯係領導的優點我看出來了,遺憾的是,我不是劉市長。”


    王環環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好,好,不說這話了,反正和你老兄說不清!”


    錢遠說:“那就喝酒吧——你可別給我再提劉市長,一提我就頭暈。”


    王環環說:“好,我們喝酒——清清,你給我們錢領導獻首歌吧!”


    周清清不想唱,說:“王總,你們難得見上一麵,還是說說話吧。”


    王環環的火這才發作了,酒杯一摔:“咋?是我領導你,還是你領導我?唱!”


    一桌人都愣住了。


    周清清漲紅著臉,很不情願地緩緩站了起來。


    錢遠看不下去了,把周清清攔住了,說:“哎,哎,周小姐,你別唱,我先向我們白水溝裏蹦出的王大蛤蟆獻首歌……”


    酒桌上的空氣更緊張了,王環環的部下們都怯怯地看著王環環。


    王環環掛著臉說:“錢遠哥,你又拿我們農村幹部開涮了,是不是?”


    錢遠一邊往演歌台走,一邊不經意地說:“環環,你現在是被慣壞了,對你這樣的壞孩子,還真沒有什麽歌能獻給你!我就為我們周小姐獻首歌吧,《跟往事幹杯》——”


    王環環這才樂了,帶頭鼓掌:“好,好,就為往事幹杯!”


    錢遠清清亮亮唱了起來:“經過了許多事,你是不是覺得累?這樣的心情,我曾有過幾迴。也許是被人傷了心,也許是無人能了解,現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憊……幹杯朋友,就讓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當作一場宿醉。”


    錢遠一曲唱罷,王環環和桌上的人全鼓起了掌。


    誰也沒想到,這時,周清清衝動地走上演歌台拿起話筒,唱起了《我聽過你的歌,我的大哥哥》,也沒說獻給誰:“我聽過你的歌,我的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你的喜怒哀樂……”


    唱著,唱著,周清清眼圈紅了……


    王環環看出來,錢遠喜歡周清清,飯後便讓周清清開車送錢遠迴城。


    迴城的路上,錢遠對周清清歎息起來:“這個王環環,怎麽變成這副樣子了?我在這裏插隊時,他樸實得很,家裏有幾個雞蛋,也忘不了把我叫去喝酒。”


    周清清說:“所以,你敢對他連刺帶挖,當麵喊他王大蛤蟆!”


    錢遠問:“王環環這些年一直很橫是不是?”


    周清清點點頭:“你知道我們背後都叫他什麽嗎?老虎!”


    錢遠笑了:“王環環是老虎,那你是什麽?小羊?”


    周清清歎了口氣:“不說了,你都看到了。”


    錢遠說:“你一個大學畢業生,咋想起來到他手下打工?”


    周清清說:“一言難盡!”沉默了一下,又說,“你一首《跟往事幹杯》,把我眼淚都唱出來了!‘明日的酒杯不再裝著昨日的傷悲’,不提過去了!”


    錢遠不便再問了,默默地看著前方的道路。


    周清清突然道:“天還早,錢遠哥,我們找個地方喝點咖啡好嗎?”


    錢遠眼睛一亮,幾乎要答應了,可最終還是搖起了頭:“再找機會吧!”


    周清清說:“今天不是星期天麽?”


    錢遠說:“星期天也要吃飯呀,我得迴家給劉市長燒飯!”


    周清清很驚訝:“你大男人也燒飯?”


    錢遠苦苦一笑,自嘲道:“這是老婆當官帶來的好處嘛!革命的分工不同嘛!”


    周清清不做聲了,一門心思開車,直到快把錢遠送到家門口了,才歎息似地說了句:“錢遠哥,你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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