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蕙注意到了五丫頭劉敢鬥的反常舉動,這個往天嘰嘰喳喳不饒人的鬼丫頭這幾天突然乖巧起來,不和哥哥姐姐們鬥嘴了,也不在她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了。更蹊蹺的是,還老往她舅舅孫成偉身邊湊,在孫成偉房裏一嘰咕就是大半天,不知是搞什麽秘密活動。


    劉勝利和她的男朋友錢遠從插隊的天河縣迴家的那天早上,孫成蕙看見劉敢鬥提著個小包輕手輕腳地從孫成偉的房裏出來,立時一聲斷喝:“劉敢鬥小姐,你又想往哪裏跑?你姥姥往天這麽疼你,你也不想著多去看看你姥姥!”


    劉敢鬥怔了一下,撒嬌道:“喲,老媽,你都嚇死我了。我不正要去醫院麽!”


    孫成蕙笑了:“小五子,你膽可真小,我叫你一聲你就嚇死了,咋我說的話你就是不聽呀?啊?你爸是礦長,做啥都得帶頭,咋叫你報名下放,你就是不去?”


    劉敢鬥說:“媽,咱家都下放兩個了,至今也沒迴來一個,我再下放了,誰幫家裏做事呀?誰陪您解悶呀?等我大姐、我二哥迴城了,我再去下放吧!”


    孫成蕙說:“小五子,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不要你給我解悶,我悶死活該。”


    劉敢鬥說:“那可不行!您可是我親媽,我哪能見死不救呢?”


    孫成蕙對自己口齒伶俐的小女兒實在沒辦法,又好言相勸:“敢鬥,你聽話,啊?要向你二哥、你大姐學習,響應黨的號召,別老和你舅攪在一起……”


    劉敢鬥嘴一噘:“誰愛響應誰響應,反正我是不響應!媽,你沒聽人家說麽?黨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誰響應黨的號召誰吃虧!”


    孫成蕙氣了:“你少給我胡說八道——這話是誰教你的?是不是你舅?”


    劉敢鬥嘴一撇:“咋是胡說八道?這話還要誰教?媽,你不就吃虧了麽?一九六一年響應黨的號召下放當家屬,現在落啥好處了?隻能在礦中當代課老師,一月掙三十七塊!我二哥、大姐……”


    孫成蕙當即打斷了劉敢鬥的話頭:“小五子,你不要給我放毒!說一千,道一萬,我就是不能讓你呆在家裏吃閑飯……”


    劉敢鬥這才把小包裏花花綠綠的衣服掏了出來:“是的,是的,老媽,您說得對,太對了,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家裏吃閑飯!老媽,您請看,我現在已經不吃閑飯了,幫我舅舅賣上衣服了!真正上海貨,在咱紅旗礦絕對見不到!老媽,來一件怎麽樣,照顧照顧我的生意?”


    孫成蕙愣了:“小五子,你……你還真和你舅舅攪和到一起去了?他下作,你咋也跟著下作?哎,你舅舅呢?”


    孫成偉在房間裏聽見了,開門走了出來:“成蕙,你找我?”


    孫成蕙不管劉敢鬥了,隻盯著孫成偉不悅地斥責:“哥,你又胡鬧什麽呀?當真來一次就給我帶來一次麻煩?你咋叫敢鬥幫你賣起服裝了?啊?這不是投機倒把嗎?咋一不搞階級鬥爭你就猖狂起來了?啊?這二十多年了,吃了這麽多苦頭都還沒把你改造好呀?”


    孫成偉賠著笑臉道:“小蕙,你可別這麽說,我這叫促進商品流通,現在國家政策允許了。而且,這衣服也不是我讓敢鬥賣的,是她搶著要幫我賣,她積極性這麽高,我也不好打擊呀!你說是不是?”


    孫成蕙看著孫成偉房裏的大包,將信將疑:“這種倒買倒賣的事真允許了?”


    孫成偉挺了挺胸,正經說:“不允許,像我這種人吃什麽?小蕙,我告訴你,我們都叫個體戶,又叫個體勞動者,據說是一種很光榮的職業!”


    孫成蕙心裏沒底,不好做聲了。


    孫成偉拉著孫成蕙在床前坐下,又說:“這次到你們這來,我就想了,一來看母親,二來也探探路,看看上海的服裝在這裏好賣不?好賣的話,我就多販點來賣,再把這裏的天麻、杜仲啥的倒騰迴去,來迴都不空手……”


    孫成蕙一聲長歎:“哥,你就不能做點正經事麽?”


    孫成偉叫了起來:“這還不正經呀?促進商品流通,豐富人民生活嘛!”


    母親和舅舅說話時,劉敢鬥悄無聲息地溜了,當真去了礦醫院,名義上去看姥姥,實則是想向自己的姨夫、姨媽兜售手上的服裝。


    劉敢鬥趕到時,鄒招娣精神好了些,難得清醒了。鄒招娣慈愛地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似乎想說什麽,可又說不出,便招招手,要劉敢鬥坐近些。


    劉敢鬥幹脆俯到了鄒招娣身上:“姥姥,您睡醒了?您知道不?您睡了都快三天了,我媽和我姨媽都嚇哭了好幾迴!我對她們說,姥姥沒事,就是太累了,想多睡會兒覺。”又對孫成芬說,“姨媽,你看,叫我說對了吧?”


    孫成芬對田劍川誇道:“你看這小五子,嘴多甜,多會說話!”


    田劍川說:“這小五子真像她媽年輕的時候!”


    鄒招娣嘴唇嚅動了半天:“敢鬥,這……這幾天又……又去鬥誰了?”


    劉敢鬥噘著嘴:“姥姥,您一睡三天,也不管我的死活!我都破產了,連買頭繩的錢都沒有,哥哥、姐姐他們也都欺負我,沒有您當後台,我還敢鬥誰呀?!”


    田劍川笑了:“敢鬥,就衝著你這厲害勁,誰還敢欺負你呀?我不信!”


    劉敢鬥馬上瞄上了姨夫田劍川:“姨父,你給我當一次後台吧?幫我賺點零花錢行不?你看看你這身衣服,哪像個撥亂反正時期的人民教師?太土氣了嘛,都不如我們礦上的工人同誌。”說罷,手腳麻利地拿出了一套蹩腳的黑白條格西裝,“來,姨父,你試試我這件高級西裝吧,真正的上海貨!”


    田劍川穿上西裝,笑眯眯地看著孫成芬問:“怎麽樣呀?”


    孫成芬打量著:“還可以嘛。”


    劉敢鬥拍手大叫:“啊呀,姨父,這一下,你至少年輕十歲!”


    田劍川說:“那好,敢鬥,姨父照顧你的生意,這套西裝姨父買了!”


    劉敢鬥高興了:“太好了,姨父!”轉而又對孫成芬說,“姨媽,你就不照顧照顧我的生意?”說著,拿出一件太陽紅的確良褂子,“你試試這件怎麽樣?”


    孫成芬接到手上看了一眼,就還給了劉敢鬥:“你當你姨媽還十八歲呀?!”


    劉敢鬥自己看了看褂子,也覺出了不妥:“也是,太豔了點,賣給我姐吧!”


    這時,鄒招娣聲音微弱地叫了聲:“敢鬥……”


    劉敢鬥一邊從田劍川手上收著錢,一邊迴過頭說:“姥姥,您別急,這迴沒有您能穿的衣服,等有了您能穿的衣服,我一定優惠您老一件!姥姥,您這麽疼我,我能不優惠您麽?!”


    醫院的生意做完,劉敢鬥馬不停蹄地又去找二哥劉躍進和小哥劉**。


    劉**這時正在家輔導劉躍進複習功課,姐姐劉勝利的男朋友錢遠也在。


    劉敢鬥拿著兩件完全相同的黑白條格的西裝,推門進來了,進門就嚷:“哎,哎,同誌們,同誌們,報告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為了撥亂反正,美化生活,本小姐為同誌們送來了上海工人階級的最新戰鬥成果:化纖粗呢‘前進牌’高級西裝兩件!哦,錢遠哥也在?錢遠哥,你別急,也有你的,我迴頭就給你拿……”


    劉躍進一把把劉敢鬥推開:“去,去,去,敢鬥,你搗什麽亂?!”


    幫哥哥複習功課的劉**卻對西裝來了興趣:“哎,敢鬥,給我看看。”


    劉敢鬥也一把推開劉**,用劉躍進同樣的口氣說:“去,去,去,你搗什麽亂——你這窮光蛋,又買不起我的衣服!”


    錢遠笑了:“我和你二哥也是窮光蛋呀,都是老插,也買不起你的衣服。”


    劉敢鬥笑眯眯地:“你們努努力還是買得起的,知道你們經濟困難,我大優惠呀!猜猜這西裝多少錢?二十五塊一件,便宜吧?”


    錢遠眼睛一亮:“哎,還真不貴!來,我試試!”


    劉敢鬥遞過一件西裝,幫錢遠穿起來:“試試吧!錢遠哥,我和你說,我賣給我同學三十五塊,在街上賣是四十五塊,二十五塊賣你們,我是一分不賺!二哥,你就不試試?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想呀,你老這麽一身藍工作服見我成靜姐咋行?成靜姐不嫌你土氣麽?我要是成靜姐,早就把你甩了……”


    劉躍進這才遲疑著,接過一件西裝試了起來。


    窗外,響起了姐姐劉勝利的聲音:“錢遠,走,我們去醫院看姥姥吧!”


    已把西裝穿上身的錢遠應著:“好,好,我就來……”說著,向門外走。


    劉敢鬥叫道:“哎,錢遠哥,我……我的西裝……”


    錢遠迴過頭,爽快地說:“敢鬥,既然你這麽優惠,西裝我要了!”


    劉敢鬥追到門外:“那你得給錢呀,本小姐可不賒賬!”


    錢遠哭笑不得,衝著已等在院裏的劉勝利說:“勝利,快給敢鬥二十五塊錢,這丫頭六親不認,逼起債來比黃世仁還狠,我這衣服剛穿上身……”


    劉勝利隻好替錢遠掏錢,拿出幾張十元的票子正要數,劉敢鬥卻一把奪了過來,飛快地數出四張:“姐,我收你們四十,二十五是西裝錢,十五是褂子錢。姐,這件太陽紅褂子我便宜賣給你了,在街上我賣三十,給你半價!”說罷,把那件好幾天都沒推銷出去的太陽紅褂子硬塞給了劉勝利。


    劉勝利怔住了:“哎,敢鬥,這——”


    劉敢鬥風也似地出了門:“姐,你可別客氣,你再多給錢就是看不起我!”


    劉勝利看著劉敢鬥的背影,衝著錢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錢遠,你咋想起來買小五子的衣服?看看,連我都跟著倒黴,說清楚,這四十塊錢全算你的!”


    錢遠卻不承認吃了虧:“倒什麽黴?四十塊錢買兩件衣服不貴嘛。”


    當晚,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劉敢鬥推銷出去的黑白條格西裝一下子全露麵了——田劍川、劉躍進、錢遠、劉**四個人,一人穿了一件,加上貨主孫成偉自己也穿了一件,構成了一道極惹眼的景觀,隻是首先大家都沒有注意。


    劉存義第一個注意到了麵前這五個男人身上顏色、式樣完全相同的西裝,在飯桌前一坐下就笑了:“哎,我說各位,你們今天這是怎麽了?啊?都一起玩起洋派了?你們身上這西裝是不是哪個部門統一發的製服呀?”


    大家這才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和別人身上相同的西裝。


    田劍川第一個悟了過來,嗬嗬笑著問鄰座的劉躍進:“躍進,你們的西裝是從哪來的?該不是也從我們劉敢鬥同誌那裏買的吧?”


    劉躍進點頭道:“是從敢鬥那買的,二十五塊一件,我們三人一人買了一件。”


    田劍川一聽這話,馬上衝著劉敢鬥叫了起來:“好啊,敢鬥,你可真是個小奸商,賣給他們二十五塊一件,賣給我卻要二十八塊一件?欺負你姨父是不是?”


    劉敢鬥忙走上前解釋:“不是,不是。姨父,您老千萬別和我哥這三個窮光蛋比!人比人氣死人啊!因為您老右派問題平了反,有工資可補,是大財主,我才按政策多收了三塊錢……”


    劉存義桌子一拍:“劉敢鬥,你本事不小呀,把生意做到家裏來了!你哪弄來的這麽多西裝?啊?”又問孫成偉,“大偉,你身上的這件西裝敢鬥是多少錢賣給你的?是不是也按政策多收了你的錢?”


    孫成偉見事情不妙,忙站起來替劉敢鬥,也替自己打掩護:“存義,這事你別多問了,反正買的願買,賣的願賣,現在國家政策又允許,你管那麽寬幹什麽!”四處點著頭,賠著笑臉,“同誌們,慚愧,慚愧,實在是慚愧!來,喝酒,大家都喝酒!我……我提議咱們為黨的三中全會幹一杯……”


    孫成蕙意味深長地看了孫成偉一眼:“存義,我告訴你這西裝從哪來的……”


    孫成偉急了,在桌下踩了踩孫成蕙的腳:“成蕙,你別說話了好不好,快舉起杯子,我們這杯酒是為三中全會喝的,一定要隆重地喝!”


    於是,一家人為三中全會隆重地喝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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