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上班,孫成蕙真的去了礦黨委,想和湯平書記好好談一談,留在工作崗位上。孫成蕙相信自己是問心無愧的,相信湯平和礦黨委能理解她,並且能公道地對待她。可讓孫成蕙沒想到的是,那天上午礦黨委門前竟匯聚著那麽多人。這些人都是即將下放的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女工,有的女工懷裏抱著嬰兒,手裏拉扯著孩子,吵吵鬧鬧,哭聲罵聲不絕,像是麵臨著世界的末日。孫成蕙注意到,花桂枝鬧得最兇,帶著自己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坐在樓梯口上,堵住了上下樓道。黨委大院內的各科室門口,許多幹部正伸著頭往樓上黨委書記湯平的辦公室看。


    湯平已經下不了樓了,隻好鐵青著臉站在樓上走廊上,和樓下的女工們對話,語氣言詞中透著無奈:“同誌們,同誌們,大家先迴去吧。下放是國家調整、整頓的大政策決定的,不是我們礦上決定的,誰吵都沒有用。至於最後會下放誰,礦上會根據文件上規定的條件反複研究,慎重決定……”


    樓下的女工們根本不理,仍是吵吵鬧鬧,有人扯著嗓門罵起了娘。


    孫成蕙站在吵吵鬧鬧的女工中,看著麵容憔悴的湯平,心裏真不是滋味。


    湯平說得懇切:“同誌們,姐妹們,你們的情緒我能理解,可我也希望你們能理解黨和國家的困難啊!黨和國家沒有困難,是不會被迫走這一步的。姐妹們,你們今天從工作崗位上下來,是一種奉獻,是一種犧牲,不證明你們工作不好,反倒體現了你們的覺悟……”


    花桂枝一跳多高:“別說這些屁話,你們領導的家屬咋不體現一下覺悟?”


    湯平注意到了花桂枝,指名道姓地問:“花桂枝同誌,你怎麽知道領導的家屬就沒有覺悟?我提醒你一下,你的事並沒有完!你無理取鬧,當著參觀客人的麵打罵劉礦長,影響非常惡劣,礦上是要處理你的!”


    花桂枝“哼”了一聲:“處理吧!姑奶奶馬上要下放了,還怕你處理嗎?”


    湯平馬上問:“花桂枝,誰告訴你你要下放了?”


    花桂枝一下子怔住了,仰著臉看著湯平,將信將疑地道:“不下放我,我們生活科還會下放誰?你們能下放劉礦長的老婆孫成蕙麽?我還就不信你們幹部家屬會有這種吃虧的覺悟!”


    湯平激動了,手一揮:“花桂枝同誌,你這話說錯了!至少對劉存義礦長,你是看走眼了!在這裏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正是劉存義礦長主張留下你花桂枝,還代表他老婆孫成蕙表了態,生活科就下放孫成蕙!”


    樓下亂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靜住了,許多相熟的女工把愕然的目光投向了孫成蕙。


    這時,花桂枝和樓上的湯平才發現了人群中的孫成蕙。


    湯平像是看到了救星,在樓上連連向孫成蕙招著手:“來,來,成蕙同誌,你來得正好,快上來吧,我有話和你說。”


    花桂枝拉開堵住樓道的三個孩子,讓孫成蕙上了樓。


    不料,孫成蕙上了樓,還沒走到湯平麵前便說:“湯書記,我這次來找你,也有話要說。我要聲明一下,劉存義代表不了我。我首先是一個黨員,是一個公民,是建安煤礦的一名職工,然後才是他劉存義的老婆!”


    湯平目瞪口呆了:“成蕙同誌,你……你的意思是說……”


    孫成蕙攏了攏額前的亂發:“湯書記,我的意思很清楚,劉存義說了什麽是他的事,與我孫成蕙沒關係,他沒有權利要求我下放!這話我和劉存義也說了!”


    湯平看著大義凜然的孫成蕙,苦笑著搖搖頭:“好了,好了,成蕙同誌,你不要說了。你的意見是對的,不論是在礦上,還是在黨內,作為同誌,你和存義是平等的。劉存義同誌無權在違背你意誌的前提下代表你作決定……”


    花桂枝當即在樓下叫起來:“湯書記,我看你們就不要演戲了!我早就說過,你們當官的是不會自己吃這種虧的,倒黴的,說到底還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


    恰在這時,孫成蕙又說話了,看了看樓下的花桂枝和花桂枝身邊的女工們,平靜但卻是鄭重地對湯平說:“湯書記,現在,作為一個一九五二年入黨的黨員同誌,我自願為黨和國家分憂解難,我……我自己主動申請頭一批下放!”


    湯平又是一個意外,怔了一下,一把握住了孫成蕙的手:“成蕙同誌!”


    孫成蕙甩開湯平的手,捂著臉,滿麵淚水往樓下走。


    女工們帶著發自內心的肅然敬意,默默地為孫成蕙讓出了一條通道。


    孫成蕙已走下了樓,湯平才從驚訝中醒悟過來,十分激動地說:“同誌們,這是演戲嗎?哪位同誌還能像孫成蕙一樣,在黨和國家困難的時候無私地演一出這樣的好戲?!孫成蕙同誌是一九五二年入黨的老黨員,建安煤礦的優秀職工,她都帶頭響應黨的號召了,你們怎麽辦?你們還有什麽可委屈的?我再重申一下:今天主動下放的同誌,都是政治覺悟高的表現,都是黨和國家的好兒女!困難是暫時的,國家的經濟形勢一旦好轉,我們會敲鑼打鼓地把你們接迴來!黨和國家決不會虧待每一個為她做出過奉獻的好兒女!同誌們,我希望大家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


    湯平聲淚俱下地大聲疾唿時,孫成蕙已悄悄離開礦黨委大樓,走出了礦東門。站在礦東門口,迴首看著兩層的礦黨委大樓,看著礦黨委大樓後麵的井架、天輪和矸子山,孫成蕙默默在心中做著最後的告別,含淚向那些熟悉的景致悄悄揮了揮手。


    劉存義因此大為感動,拉著孫成蕙的手說:“成蕙,真委屈你了!”


    孫成蕙甩開劉存義的手,汪著滿眼淚水說:“一九四九年在北平報名參軍時,我……我沒想到會有今天;一九五〇年在文化速成學校教你們學文化時,我……我更沒想到會……會有今天!我……我工作了這麽久,竟……竟會成礦工家屬!”


    劉存義眼圈也紅了:“別說了,成蕙,都是我拖累了你,我心裏也難過。”


    孫成蕙擦幹了淚:“存義,你這個礦長呀,可沒給我帶來一點好處!”勉強笑了笑,又問,“存義,你說說看,如果當初我選擇了趙營長,今天又會怎麽樣?”


    劉存義開玩笑問:“小蕙,你後悔嫁我了?”


    孫成蕙搖搖頭:“我不後悔,你日後也不要後悔。從此以後,我不是國家職工了,是礦副業生產大隊的家屬,掙多少工分得多少錢,生活可能會更緊……”


    劉存義動情地摟住孫成蕙:“我不後悔,永不後悔……”


    就在這時,院裏響起了鄒招娣的聲音:“存義、成蕙,有人找你們!”


    孫成蕙怎麽也沒想到,來訪的竟是花桂枝!


    花桂枝帶著兩包粗點心,怯怯地站在院子裏,對迎出門的劉存義和孫成蕙說:“劉礦長、成蕙,我……我來給你們賠情了,我……我花桂枝錯怪了你們……”


    孫成蕙心裏仍有氣,可表麵上還是很熱情:“花大姐,快進屋坐。”


    花桂枝一進屋,便“撲通”一聲跪下了,哭著說:“劉礦長、成蕙,我……我愧呀,生活科下放誰也不該下放你孫成蕙呀!”


    孫成蕙心裏的氣這才一下子消了,忙上前去拉花桂枝:“花大姐,你起來,別說了,這是我自願下放的,與你沒什麽關係……”


    花桂枝仍長跪不起:“成蕙,劉科長和科裏的同誌都說是我把你擠走的!”


    孫成蕙說:“花大姐,你起來!我和你說清楚,我不想走,誰也擠不走我!我再聲明一遍:我是自願下放的。你要是我的好姐妹,就把我的那份工作也幹起來,為國家、為礦上多出點力!”


    花桂枝這才站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連連點著頭。


    劉存義又把花桂枝帶來的兩包粗點心遞到花桂枝手上:“花桂枝同誌,這個請你一定拿走,你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小祁身體又不好,你日子過得不容易……”


    花桂枝益發動容,禁不住摟住了孫成蕙:“劉礦長,成蕙,你們黨員幹部的覺悟和我們群眾就是不一樣,我……我花桂枝服了,真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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