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帝的新政很快解決了蘆南的動亂,讓人們的生活暫時迴歸平靜。但人們吃飽後有了力氣思考,那些一身正氣的青年官員們剛緩過勁兒來,就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政治鬥爭當中。


    然而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君權多了人手之後,蘆南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戒嚴。不許私自議論宮中之事,違者統統流放,沿著陸路從蘆東翻山越嶺繞過蘆湖,發往北皋種地。


    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為不僅沒能澆滅憤青們爭取自由的激情,反而助長了反對者的氣焰。


    前朝帝師王湛,也是兵部尚書王起的祖父,非常榮幸地成為了這些青年才俊們想要請出山林的首選人物。這位傳聞中擁有天下第一機關術、能打能罵的文人楷模三十多年的隱居生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好消息是暫無能人得見王湛真顏,連他隱居前的學生們也不例外。


    君子二年一月十六,蘆東百泉玄竹嶺,依舊悠哉隱居著的王湛迎來了一位老熟人。


    “咦,這不是小團山的果子仙人嘛?”


    王湛卷著袖子,剛從外頭迴來,布衣上還沾著不少泥汙,一雙手黑乎乎的不知道沾了什麽,正用僅剩的兩根幹淨小拇指把遮在眼前的頭發撩開。


    萬霧一身潔白的衣袍,見王湛快步走來,向後小退一步,躲過對方伸過來的髒手。


    “幹什麽呢,不是說你這地方不用機關,那幫臭小子也不敢來打擾你嗎?”


    王湛聽了這話,很無奈地撇撇嘴:“世道變了,孩子們挨了打沒處哭,遭不住啊。”


    “你就見見他們又如何,有必要設這麽多陣法機關防著嗎?孩子們該多傷心。”


    王湛很鄙視地翻了個白眼。


    “你還敢說我,你那小團山有讓人上去過嗎?咱們是一路人,都不想摻和,省得晚節不保。”


    說話的工夫,萬霧已經從缸裏打了一盆水來,王湛很自然地把手伸進盆裏清洗起來,撩得水花四濺,萬霧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說吧,什麽事兒啊。”


    “你得和我下山一趟,蘆湖出現了奇怪的東西,我也琢磨不清。”


    王湛奇了:“你都不清楚?什麽東西這麽厲害?”


    “應該是個陣法,九月二十一日,柳家的商船突然在蘆湖上消失了,連人帶船都沒了蹤跡。但是我能感知到這些人,他們還活著,就在蘆湖,隻是不知道究竟被困在了何處。”


    “有多少人?”


    “百餘人。”


    “那應當不是陣法。”


    王湛一邊把袖子放下,一邊飛快地低聲自語著,把所有猜想過了一遍。


    “不,不是,確實不是,做不到的,就這樣去了也沒什麽用,你還有什麽別的線索嗎?”


    萬霧深吸一口氣,心中有些苦澀。


    “闌音變迴本體了,而且比我剛找到她的時候還要虛弱得多。”


    萬霧從懷裏掏出一塊光滑扁平的石頭,交到王湛手裏。


    “她趁我入夢的時候下山玩去了,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就躺在這塊石頭旁邊。”


    王湛把那塊石頭舉到眼前細細打量,幾乎看成了對眼,心裏又驚又奇,連連嘖道:“這石頭不拿來打水漂真是可惜了,我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興許能連飛一百下呢。”


    “不過嘛......”


    王湛眼睛一眯,拿腳尖在地上畫了個圈,飛快地把那塊石頭往圈裏丟去。


    “給我變!”


    他的話音未落,圈裏就刮起一陣濕潤的風,帶著淡淡的青色光芒,眨眼間那塊石頭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水色的火焰。


    見了此景,萬霧怔住了。心道自己竟沒有看出這是一塊已經化靈的石頭。


    若是連他都無法察覺,就說明這塊石頭化形的時間與他相近,靈力與他不相上下。如果闌音是在玩打水漂的時候誤打誤撞拿了這塊石頭,她那點微弱的靈力瞬間就能被吸個幹淨,還能剩下本體已經是很好的運氣了。


    萬霧忽有種對不起孩子的失職感。


    “你別仗著自己是個千年果子精就瞧不起我們人研究的這些東西,有時候真比你的感受靠譜。”


    王湛得意洋洋地用肩頂了萬霧一下。


    “它怎麽沒動靜?”


    “不想動唄,我覺著它不太高興。”


    王湛的話還沒說完,那火焰忽然變大了一倍,氣勢洶洶地跳動著,像在罵人。


    “哎喲這是生氣了,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把陣收了,石頭仙人別動怒。”


    王湛邊說邊像一隻水鳥一樣探出一條細長的腿,用腳把那圈踩出了個缺口。火焰迅速消失,石頭重新落迴了地上。


    “嘖,不愧是石頭,都不愛說話的。”他彎下腰把石頭撿起,交迴萬霧手裏。


    “好了,沒什麽事兒就走吧,我還要趕場子呢。”


    萬霧心道你都一個人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了還要趕什麽場子,沒有多想,一揮袖子。


    但眼前的場景沒有變。


    他微微心驚,看向王湛,卻見王湛正在脫外袍,露出裏頭雪白的中衣,一臉和善。


    “我新創的陣法不錯吧,連你都能困住。”


    “是是是,玩夠了就解了,我該迴去了。”


    “急什麽,進屋喝一杯嘛,在我這兒過夜也行的,我不介意和你分床睡。”


    萬霧的臉色沉了下來,手裏緩緩凝出一枚青紅的果子。


    “青紅珠也沒用的,我早就把對付你的機關陣法都布好了,我不讓你走你是走不了的。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不過萬一傷著可別怪我,你這些日子應該更虛弱了才對,青紅珠也要省著點用,免得哪天就枯死了。”


    王湛笑得和善,做了個“請”的手勢。


    萬霧無奈,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不差,隻好跟著進了屋,和王湛相對坐下。


    “好吧,但不管你想做什麽,先把衣服穿上,待會天該涼了。”


    王湛依言掏出一件鵝黃的外裳披上,一手撐在桌上,摸了摸下巴,似乎在尋思該從哪裏開始說。


    “七白的事究竟是怎樣的,你知道什麽,都告訴我。”


    萬霧多少也猜到他要問什麽,卻並不想將自己的計劃告與第二個人知曉,正想著該怎麽真假摻半地解釋,卻又聽王湛說道:“別想著糊弄我,我不用真言小馬都能聽出來。”


    雖然這麽說著,他還是從袖子裏掏出一隻梨花木製的小馬,擺在桌上,一晃一晃的。


    “你這又是何苦,你早已出世了,管這些做什麽?”


    王湛卻擺了擺手,有些蒼老的麵容神采奕奕,和剛中狀元時一樣意氣風發。


    萬霧見他如此神情,心裏已經明白,這個老當益壯的朋友是打定主意要結束隱居生活了。


    為什麽呢,萬霧心中遺憾,王湛是八百年間少有的幾個和他說得上話的人,他期望這份友誼能再持續個幾十年,直到時間帶走這位朋友的生命,就像過去的所有人一樣。他不習慣和朋友相背而行,但久遠的記憶總是被美化得更加深刻,若要選擇,他隻會毫不猶豫地“舍近求遠”。


    “告訴你也無妨的,但我勸你別和那幾位對著幹,他們可沒我這麽好欺負。”


    夜色漸漸降臨,玄竹嶺漆黑如潭,一絲光亮也無。萬霧喝了口茶,說得有些累了。


    “至於聽得那麽入神嗎,燈都不點一盞。”


    王湛還陷在龐大的信息裏出神,看上去呆呆的,但還是依言打了個響指,屋裏的燈火應聲亮了。


    “最後三個問題。”


    王湛伸出兩根手指,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上,像兩根筷子。


    “你恨予家嗎?”


    畢竟是予家挑起了八百年前的紛爭,將萬霧如今懷念的一切摧毀殆盡。


    “不恨。”


    說到底,予家隻是不為大勢所容,被迫抗爭罷了。


    “你為什麽要讓他們迴來?”


    那幾個人早已消泯,萬霧又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喚迴他們的魂魄?


    “懷念罷了。”


    但萬霧並不十分清楚,這其實更多的是被迴憶加深的愧疚。


    柏樹千年的光陰是何其漫長而孤獨,若無執念,如何前行。


    王湛忽然笑了,他覺得萬霧這話說得十分幼稚,不似活了近千年的人。但反複斟酌了許久,還是沒有說出口。


    “七白有什麽了不得的?”王湛輕撫著桌麵,眼裏映著搖曳的火光,“七白不過是八百年前挑事的好手,如今八百年過去了,未必還有那樣的能耐。”


    “鬼善殺人,魄善渡人,皋善護人,皙善改命,皆善預事。”他敲著桌子,有節律地念著,“皇,不可非議。”


    “你會什麽?柏有什麽用?為什麽會成為七白之一?你為什麽沒和他們一起死?”


    “你為什麽來這裏,又為什麽要迴去?”萬霧反問。


    “我不是你。”王湛唇角飛揚,手臂在桌上一撐,傾過身去,和萬霧的臉靠得很近。他定定地看著萬霧的眼睛,但那雙眼如一潭死水,毫無動靜。


    “我來這裏是因為無趣,迴去也是。”


    “七白被傳得如天神下凡,但既然你說那是人,是草木,我就要看看,憑什麽?”


    “王湛這名字,不比七白來得響亮?”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和光記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平平仄平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平平仄平平並收藏和光記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