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霧離去後的第二日,暴雨籠罩了蘆南的每一寸土地,日夜不絕,淹沒了低窪處的房屋,衝毀了還未收割的麥米。皇宮背靠南嶺,地勢最高,從宮門望去,雨水如瀑般從最高處的金殿前傾瀉而下,在玉階之間形成一道清灰色的水簾,再穿過宮門,隨後匯成不辨方向的湍流,或積聚在城中,或繼續奔向蘆湖。


    這場持續了月餘的暴雨徹底衝毀了蘆南人們平靜安寧的生活,當十一月的寒風吹來時,暈頭轉向的人們才意識到,沒有過冬的米糧了。


    一時間,蘆南的糧米貴如金玉,貴戶富戶不惜千金搜刮商戶農戶手中少的可憐的存糧,而平民百姓們一時竟要節衣縮食,卻仍湊不足過冬的口糧。


    以往自給自足的予家,如今也陷入了困境。


    “一塊田都沒有保住嗎?那存糧呢?”予有窮端坐在殿上,眉頭緊皺,一手緊緊握著拳,指節發白。


    “兄弟們算了三天三夜,存糧還是隻夠半數族人過冬的,而且隻是餓不死的水平。“


    “牲口呢?”


    “雞鴨兔豬死了一半,牛死了十三頭,如果全宰了的話,勉強八成人可以過冬,但牛要留著耕地,剩下的最多養活七成的人口。“


    “算玉奴了沒。”


    “沒算。”


    予有窮重重地向後倒去,頹然靠在椅背上。暗紅的木椅穩穩紮在地上,紋絲不動。


    “去楝閣拿幾件極字品去陰市,讓那幾個再想想辦法,如果能打通門路度過這一冬,許他們事後挑一件絕字品的拿走。”


    迴話的人臉色一白,驚駭不已。


    予家匠人手製品精細非常,從裝飾到武器,香丸到毒劑,隻要是用手能做出來的無一不以予家出品為最上,尋常製品糊弄糊弄外人輕而易舉,但在予家內大多是孩童都不屑一顧的玩意兒。能被收進予家的楝閣的寶貝,是連眼光挑剔的予家族老都不舍外流的寶物,多是匠癡窮極一生製成的珍品、極品和絕品,它們熔鑄了製作者全部的心血,甚至已化靈開智,帶有匠人的記憶和執念。如今楝閣內珍品七萬六千五百三十一件,極品九百五十四件,絕品十八件,靈品五件。


    對於尋常族人而言,絕品就是最高品級的寶物了,近千年才出了十八件,如今卻要讓人“隨便挑一件拿走”。堂上的人紛紛咽了口口水,頓時覺得如今予家的處境並不是那麽艱難了。


    “三弟,這事交給你去辦吧。”予有窮看向坐在下首的予有得,予有得點了點頭。但坐在他邊上的二當家予有盡不樂意了,重重一拍扶手,站了起來。


    予有盡麵色極白,臉頰卻瘦得幾乎凹進去,眉心聚集著黑氣,顯然近日也是煩躁得很。


    予有窮見他如此神情,直起身子看向他,話語中帶了幾分嚴厲。


    ”二弟,觀哥兒的事不怪你,你先別想了,等過了這一劫,大哥再想辦法把人弄迴來。“


    予有盡聽到”弄迴來“三個字,臉色更加陰沉,幾乎帶著戾氣。


    ”不必等,那賤丫頭的事交給我,給大哥解恨!“


    予有窮嘩地站起來,快步走到予有盡麵前,兩張極其相似的臉靠在一起,卻是一張穩重老成,一張驕狂暴戾。


    “你還搞不明白情況嗎?如今宮裏那位不明緣由地護著,我們動不了她!你想在這時候讓予家和宮裏那位再對上?”


    “姓君的就這一個絕子男了,使點陰的把宮裏那幾個除了又有何難?”予有盡分毫不退,反問道。


    “你給我住口!”予有窮氣急,一屋子人聽了這話俱是驚駭,門邊兒的幾個趕緊確認了一下門窗關好沒有。


    予有窮比予有盡矮半寸,如今弟弟毫無算計的蠢話噴在他臉上,氣得他腦門子漲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兒來,轉身走開兩步,頓了頓,又轉迴來,定定地望著予有盡還有一屋子的族老。


    “這話我隻在今日說一次,過後,任何人不可再提一個字。”


    予有盡叉著腰,神色不耐地等著聽。


    “三個月前開始有人四處收購糧米,但有半數是沒聽說過的散戶。我命人打探了,有幾個透露,這批人和柳家有幹係,他們在兩個月內把蘆南的糧米盡數收購,五成運往了蘆北。”


    “蘆北又不缺糧,運過去幹嘛,趕著虧錢?”予有盡撇了撇嘴,嘲諷道。


    在場的卻有人意識到不對了。


    “難怪這次糧價翻升了千百倍,朝中卻不加製止,難道是和宮裏串通好的?”


    “柳家恐怕借著此次天災,積聚了蘆南八成以上的錢貨。但他們怎知會有這樣的天災,提前幾個月收購糧米?”


    “或許他們原本的計劃並非如此,隻是想在糧米上做文章,削弱本朝百姓對予家的依賴。但天災給了他們更好的機會,才會在這時發作。”


    予有盡卻覺得這簡直就是胡亂猜想,正要出言反對,予有窮卻從袖子裏拿出一張錦書。


    “陛下已經給我送了書信,願提供予家足夠的糧米過冬。”他抖了抖那張錦書,眾人掃了一眼,那筆鋒蒼勁張揚,特征鮮明。


    “但是,他要我們拿田地換。”予有窮一歎,把錦書遞給了身邊探頭探腦的大長老。


    眾人立刻圍過去看那錦書,讀著讀著,竟有人跳罵起來了。


    “他這是什麽意思?!全要?!那予家過了冬之後吃什麽?喝什麽?啊?!簡直欺人太甚!!”


    “還說什麽這是看在予家於國於民勞苦功高的份上,把糧米優先調過來替予家解圍?!我呸!!當我們是傻子?看不出他想把予家的倚仗給拔了?”


    “不會吧,陛下為什麽要這麽幹呐?為了一個賤丫頭,要和我們予家全族翻臉?”


    “我說二當家的,要不你去向人陪個不是,讓那丫頭出了氣,去向陛下求個情?這樣折騰我們予家也吃不消啊。”


    “去你大爺的!君家的都是人精,能為了一個女的兜這麽大一個圈子?讓二當家把臉送上去給人打,田地寶貝還都得照賠不誤,你當人都和你一樣傻!”


    予家正堂亂作一團,卻還是無人提出個可行的法子。予有窮的心沉甸甸的,他原本料到君權會從糧米入手有些動作,為此做了長遠的準備,卻沒想到突降天災,將他的計劃全盤打亂。如今局勢,予家定會元氣大傷,他隻能盡力將折損降到最低,再議今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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