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吧。”


    書環垂首,抬手覆上眼,紛紛揚揚的雪落在她發上,睫上,肩上。她下了馬,雪白的靴子踩在已有些泥濘的地上,輕推了玉子一把。玉子發出一陣不悅的嘶鳴,但還是抖了抖鬃毛,乖乖跑開了。


    君權站在路邊,拉著柱子,另一隻手緊緊攥著拳。他覺得自己很沒用,什麽都抓不住,什麽都看不懂,什麽都不知道。他不清楚自己這個皇帝到底怎麽當的,如此失職還不自知,腦子裏想的不是該如何玩就是如何打發時間。他忽覺得自己配不上書環,又趕緊搖頭,把這個念頭趕了出去,心裏越發迫切地想知道書環的過往。


    三人就這樣靜默地走著,玉子幾乎隱在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裏。


    漸漸的,工腰總舵的輪廓清晰起來。那是一個巨大的木製建築,最東側約有十丈高,刷著朱紅的漆,向西則漸次變低,顏色也依次變化,直到最西側隻有丈餘高的青綠色小碼頭,旁邊豎著個石碑,上書“工腰總舵”四字,筆鋒狂放不羈,更像用劍舞刻上去的。君權這才想起,柳家除了盛產成功商人之外,還盛產另一類人,劍客。雖不多,但每個時代的第一劍,必是柳姓之人。且,柳家祠堂正中就供奉著一把名劍,曳影。


    曳影劍還有一個駭人的傳聞,劍一出鞘,必得以活人相祭,至於祭法,自然是一死。以劍主為祭也不在話下。顯然,這是一把靈智已開的利刃。傳說八百年前的“七白”之一,“鬼”,就是曳影劍的第一任劍主,柳家對此不置可否。


    再說迴工腰總舵。


    沿著蘆湖湖岸,各色船隻一字排開,由高到低,場麵甚是壯闊。幾乎所有的船都掛著柳家的旗子,即使個別沒有掛的,也都是剛下水的新船。君權不禁暗暗點頭,柳家在蘆湖流域的壟斷程度,確非虛傳。


    想到自己未來的嶽家這麽豪橫,他不禁有種“爹娘,孩兒出息了”之感。因為前幾任君帝都娶了普通百姓為後,柳家嫡女入宮,還是近百年的頭一迴。當然,百年前的柳家也還沒有如今的勢力。在這嫁娶全靠自願,百姓安居樂業的年頭,皇後的頭銜並不吸引人,娶到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更是難事一樁。不過,為什麽八百年來,出了百餘位皇後,卻沒有一位來自予家。君權心知其中糾葛必不簡單,又想到了那予家女。


    很快,三人走到了綠色的舵頭下,他們此行要橫渡蘆湖,前往蘆平東側的枕脖碼頭,再向東行,到北皋山脈和南嶺群山的交界處,小團山去。


    自八百年前起,小團山就一直是說書人口中的靈山,並非是求子求財靈驗的“靈”,而是萬物有靈的“靈”。據傳,八百年前的“七白”之一,“柏”,就是生於小團山的樹靈。比起同樣是草木化靈的“魄”,“柏”要神秘的多。關於其餘“六白”的話本,什麽愛恨糾葛、兄弟反目、邊緣戀歌、龍陽之好等等,數不勝數,隻有“柏”,極少在話本中出現。人們隻知這是一位通曉世間萬物的異士,從八百年前就隱居小團山中,從未入世。故而,傳聞中的“七白隱沒”,實際隻有“六白”,因這一“白”從未真正出現在人們視線之中。


    據十七年前的蘆東人所見,在君權降生那晚,一層強烈的白光籠罩了小團山,幾日後才逐漸散去。老君帝猜測君家無後的因緣或許就在其中,也曾派人前往小團山調查。但派去的所有人都在山中繞了幾日,一無所獲地繞了出來。好似山中的主人並不希望被人打擾。


    得知書環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小團山,君權自然十分願意一同前往。想到如今縮居宮中的族人們和不斷凋零枯竭的君家血脈,他心中黯然。


    就在這時,有個柳氏青年打扮的男子從橙黃色調的木閣中出來,左右看了看,發現了他們。


    “書環!你怎麽在這兒?”


    君權沒想到,這人居然直接認出了書環,不禁暗忖,書環不會被柳家抓迴去待嫁吧?於是偷眼去瞧書環的神情。


    誰知書環並不慌亂,反而十分欣喜,像見了可靠的長輩一樣,笑起來竟有幾分乖巧和俏皮。


    “一大哥!你也在這,我還以為見不到你呢。”


    柳一大?這什麽名字?柳家人取名這麽隨意的嗎?君權十分奇怪。


    “瞎胡鬧,叫天哥,臭丫頭,怎麽和你泠姐學壞了。”


    柳天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替書環撣去頭上和肩上的積雪,笑得十分寵溺。柳家大小姐叫柳泠,二小姐叫柳泠泠,君權還以為柳天說的泠姐就是柳大小姐。隻心想,柳家的取名方式好像真的有點微妙,照這個節奏,柳天的弟弟是不是該叫柳示,拆開就叫柳二小?幸好幸好,沒有柳三小姐。


    “沒叫你‘柳一大該’就不錯了,還不滿意。”


    柳天哈哈大笑,揉了揉書環的頭,這才發現旁邊站著兩個不認識的人。


    “這兩位公子是?你朋友?”


    “見過柳大哥,我叫沈漣,這是劉柱,我們是書環的朋友。”


    君權上前一步,做了一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路都拉著劉柱的手,趕緊放開。


    劉柱如蒙大赦,方才一路氣氛凝重,他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早已憋得臉都青了。直覺得還不如雙人同騎呢。


    “環兒對外人一向不太親近,想來是衝撞到二位了,我在這裏替她給你們賠個不是。我在家中行一,單名一個天字,方至而立,癡長二位幾歲,若不嫌棄,二位公子跟著環兒喊我天哥就好。”


    聽到“衝撞”二字,君權眼皮直跳,心裏直唿不敢不敢。


    “我們此行要去枕脖碼頭,一大哥哥在這兒,那我就不用操心船的事兒了。”


    “枕脖碼頭?你們要去小團山麽?”


    “師父有托,我得先把此事了了再走。”


    “走去哪?要我說,你就呆在柳家,呆一輩子也沒事,哥會照看你的。”


    君權眼皮又一跳,覺得追妻之路又漫長了一些。


    “謝了,天哥,但我還是想出去走走看看,玉子也想念蘆平的草場了。若走累了,定第一時間迴你這兒來。”


    君權心裏泛酸,但自問沒理由抗議。


    “這就好,替我謝過你師父,那方子當真靈驗。”


    柳天搓搓手,心情很是不錯。


    “這麽快?”


    “是啊,我也沒料到,才調理了半個月,就診出有喜了,若是個小子,娘也算是心願得遂了。”


    “那我定趕在二弟的滿月酒之前迴來,盼了這麽多年,一大和二小總算要湊齊了。”


    君權大驚,心道,不會吧,真叫柳二小?


    “額...不好意思打斷一下二位,那未出世的柳二少爺不會就叫柳示吧?”


    “公子竟也知我們柳家婚約內情?正是,早幾十年前就定好了,我叫柳天,二弟就叫柳示。若這一胎真是個小子,那爹娘成親時立的約就圓滿了。”


    “定是個弟弟。”


    “妹妹也是好的。”


    不,還是弟弟吧,君權想到柳泠泠泠,不禁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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