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光明透亮的落地玻璃,郭陵可以將腳下的人民廣場盡收眼底。


    已經不再淩厲的陽光溫柔地透過落地窗,灑在他的身上,他的腳邊,和他的臉上。


    在陽光毫無保留的照射下,他臉上並不少見的細紋和隱約出現的色斑,以及頭發當中的幾絲灰白之色,都誠實地訴說著他的年齡。


    他的麵容清瘦,五官輪廓立體,緊閉著薄薄的雙唇,看不出來是否在笑。


    而他的雙眼裏,已滿是金黃。


    這似乎就是平常的一天,卻又被賦予了很多意義。


    今天是他結婚十二周年紀念日,也是他妻子36歲生日。


    而到了明天,也是他加入這家公司的第十一個年頭。


    所以,郭陵有了目前這間風景極佳、視野很好的角落辦公室,他也一直在憧憬著,有一天自己會被安排搬入樓上那間更大的辦公室。


    這一天不會讓他等太久。


    想到這裏,郭陵的嘴角不自覺往上彎曲了一個弧度


    這時,身後響起“咚咚”的敲門聲,同時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郭總......”


    郭陵斂住笑容,轉過頭去,隻見辦公室半掩著的大門處,走進來一個身著職業裝的中年女人。


    “......鵬舉總叫你過去。”


    郭陵心中一震。


    張鵬舉是整個集團公司分管政企業務的副總經理,也兼任政企業務事業部總經理,既是他上司的上司,又是他目前的直接工作匯報對象。


    而眼前這個女人叫杜伊穎,是集團公司的首席人力資源官,也就是人事工作的分管負責人。


    無論是張鵬舉,還是杜伊穎,都是他在工作中不能忽略的存在。


    而在即將下班之前,張鵬舉叫他過去,卻不是通過自己的秘書,而是通過杜伊穎,這意味著什麽?


    “難道......”


    郭陵覺得自己心跳開始加速,他試圖從杜伊穎的眼神和臉色上看出一些端倪,但這個女人對於自己的情緒控製做得非常好。


    於是,郭陵衝著杜伊穎友好地點了點頭,一手抓過辦公桌上放著的手機,緊跟著她往電梯口走去。


    眼光時不時瞟向前麵不遠處那扭動的腰肢,郭陵忍不住湊到杜伊穎身後小聲問道:“杜總,什麽事情啊?”


    “鵬舉總要見你,具體什麽事,我也不清楚,總歸是重要的事情咯。”


    杜伊穎淡淡一笑,隻是微微側了側臉,並未看向身後的郭陵,腳步也沒有放慢。


    郭陵閉上嘴,放棄了從人事負責人口中套話的想法,大腦飛速運轉著。


    他從基層做起,一步一步往上走,直到今天擔任整個政企事業部分管運營業務的副總,過程中經曆過好幾次公司的艱難時刻,他都挺了過來,忠誠的收益是存在的,他不但因此獲得了升遷的機會,還眼見著自己的收入節節攀升,也因此給了家人更好的生活。


    去年,由於他的直接領導——政企事業部總經理的離職,公司一直沒有找到人接替,而是由集團分管副總張鵬舉兼任,而張鵬舉在幾次非正式場合也似乎暗示過他,那個位置是有意留給他的。


    他一方麵感到無比興奮,另一方麵又強迫自己保持平常心,畢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這個重要的崗位。


    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但似乎今天這個夕陽西下的時刻,將徹底打破他的平常心?


    今天到底是個什麽好日子呀!


    三十分鍾之後,郭陵發現剛才的那個念頭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虛妄錯覺。


    在張鵬舉那間頂樓寬敞且兼具城市無敵景觀的辦公室裏,公司與他解除了勞動合同關係。


    是的,他被裁了。


    而且今天是最後一天。


    “明天你不用來了,所有的手續文件我們會給你郵件簽署。”


    杜伊穎淡淡地說道。


    張鵬舉則沉默不語。


    郭陵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出張鵬舉辦公室的。


    他腦袋裏全是空的,渾身是麻木的,拖著已經不屬於自己的雙腿,完全不顧一路上同事們的驚詫眼光,迴到自己的辦公室,反身把門關上,然後整個人靠在上麵,半天沒有挪動身子。


    落地窗外的景象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因為夕陽進一步西沉,整個世界暗了下來,反襯著霓虹燈要更亮。原本透明的窗戶此刻開始反光,慢慢地變成鏡子,他能隱約看見其中的頹唐。


    還要為妻子慶祝生日,慶祝結婚紀念日,還要開香檳,還要......


    “我被裁了。”


    所有的期許被這幾個字狠狠截斷。


    他大可以怒發衝冠,高喊著口號迴到頂樓的辦公室去找張鵬舉理論,或者在公司內部郵箱係統裏群發郵件,抄送董事長和總經理,控訴公司對待自己的不公,甚至威脅訴諸公堂。


    但僅存的理智告訴他,無論怎樣做,都改變不了這個局麵。


    在公司這麽多年,哪次裁員出現仲裁或者訴訟,最終以員工的勝利告終呢?


    白白耽誤了寶貴的時間和精力,讓偏狹和戾氣充滿胸膛,最終反噬自身。


    他已經過了熱血的年齡。


    公司再怎麽無情,也是一架巋然不動、堅固無比的風車。


    而自己,再怎麽折騰,也隻是血肉之軀,還未必能擁有堂吉訶德的配置,那個落寞的騎士至少還有一個仆人。


    更何況,公司的賠償金還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那個數字是死的,不會自動增長。


    而他不是一個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他要管七個人。


    郭陵調整好自己剛才甚至有些艱難的唿吸,總算站了起來,不再癱軟地靠在辦公室的門背後,他沒走幾步,便又有些踉蹌,連忙快步上前,用雙手撐住辦公桌。


    再次平複自己的情緒之後,郭陵突然想到了什麽,立刻撥通妻子侯暢的電話。


    未來這一個小時,他要整理打包,燭光晚餐鐵定遲到了——哪怕不取消的話。


    在等待接通的那一兩秒,郭陵迅速想到了說辭。


    他肯定不能在電話裏跟妻子說自己被裁的事。


    電話接通。


    他也深唿吸一口氣。


    正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卻聽見手機話筒裏傳來有些異樣的聲音。


    妻子並未說話,但話筒裏的聲音卻毫無疑問是她的。


    似乎是在哽咽,又似乎在呻吟。


    同時仿佛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而背景當中還隱約傳來男人的聲音。


    郭陵雙眼瞪得老大,一股熱血瞬間湧了上來,把整個腦袋都充滿。


    他衝著話筒吼道:”喂!喂!老婆!說話啊!發生什麽事情了?”


    話筒那頭的聲音依舊,仿佛對麵那個人全然沒有聽到他的唿喊或者幹脆置若罔聞,唯一做的工作就是將電話接通而已。


    郭陵放棄了喊話,緊閉雙唇,兩片薄薄的嘴唇幾乎合成了一條線。


    緊縮的眉頭下是他那雙圓睜的眼睛,眼裏滿是不解。


    隱約間,他想到一個恥辱的可能性,但又迅速搖了搖頭。


    “不可能!她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然而,電話裏傳來的聲音卻越來越指向那個方向。


    郭陵主動掛斷了電話,再次打了過去。


    還是一模一樣的情形。


    妻子侯暢的音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還夾雜著模糊不清的男人聲音。


    郭陵隻覺得當頭一棒,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他用盡全力支撐住自己的身體,雙眼望向窗外,卻在玻璃的反光當中看到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


    在公司的最後時刻,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完成打包,又如何強忍悲憤與同事們假裝輕鬆地說再見,直到汽車駛出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匯入人民廣場旁邊的建國路時,郭陵終於忍不住,在駕駛位上嚎啕大哭。


    他的視線瞬間變得模糊,眼淚流過臉頰,滴灑在胸前。


    他抬手一擦,於是整個前臂也都濕了。


    郭陵努力保持著方向盤上雙手的穩定,可渾身卻在微微顫抖著。


    在擁堵當中,他慢慢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撥通了餐廳電話,得知並沒有人抵達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取消了訂餐。


    如果侯暢不在餐廳,那麽她會在哪裏?


    郭陵毫不猶豫地往家裏駛去。到了小區,停好車,走下駕駛位的一瞬間,他的心又猛烈跳動著。


    因為他抬眼遠遠望去,家中的燈亮著。


    那淡黃色的燈光顯然是從客廳窗戶裏透出來,這一幕他已經無比熟悉。


    以往每一次他出差迴家或者加班晚歸,看到家中的燈光,便知道有人在等著自己。


    但此刻,那淡黃色的燈光卻沒有任何溫馨的意味,反而顯得有些詭異。


    兒子正在放暑假,已經送迴了外地父母老家,如果家中亮著燈,說明隻有可能是侯暢在家。


    可侯暢卻隻顧著呻吟,而不接自己的電話。


    不,她接通了電話,卻沒有說話。


    如果她這個時候恰好在家,那背景裏的男人聲音又是怎麽迴事?


    郭陵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握緊雙拳,快步朝著家裏那棟樓走去。


    上樓的電梯當中隻有他一個人,他咽了咽口水,又不自覺地擼了擼袖子,緊張地盯著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


    當數字變為“15”的時候,電梯門“叮”地打開。


    郭陵稍微在轎廂中站立了一秒鍾,沒有聽到外麵的任何動靜,這才快步走出,然後躡手躡腳地來到自己家門口。


    他快速用指紋打開門鎖,開門瞬間,喊了一聲:“我迴來啦!”


    聲音在樓道裏都迴響了一會兒,屋裏卻沒有任何動靜。


    客廳的燈的確開著,但一個人都沒有。


    郭陵感到胸口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腦袋也疼了起來。


    他快速闖入客廳,然後迅速將每一間房間都掃視了一遍。


    的確一個人都沒有。


    然而,就當他正準備離開主臥的時候,卻發現有些不對勁。


    他扭頭一看,正對著主臥房門的那麵牆光滑白亮的有些過於單調。


    “不對!牆上掛著的婚紗照呢?”


    “床頭櫃上的合影也沒有了!”


    當初拍攝婚紗照之後,兩人都覺得那純粹是浪費,除了婚禮上展示,以及少數幸運者被他們繼續放在主臥之外,更多的照片已經被壘疊在儲物間的角落裏,逐年蒙塵,不會再贏得一絲目光。


    但現在,如果僅存的成果都不見了,那問題便大了。


    關鍵是,在他的記憶當中,這些照片明明昨天都還在的。


    郭陵再次撥通了侯暢的手機。


    依然是沒有等待多久便接通了,但也依然無人應答。


    但話筒裏傳來的呻吟聲似乎更加清晰了。


    郭陵看了看這次電話距離上一次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分鍾。


    “狗日的......”


    他在心底煩悶地罵道。


    這時,手機上彈出郵件提醒。


    “郭總,請在今晚將附件的幾份文件簽掉,電子簽就ok,然後迴複給我。it部已經將你郵箱之外的所有賬戶關停,郵箱也將在今晚12點關閉,因此,請盡快完成,否則會影響你收到賠償金的時間......”


    “媽的!”郭陵狠狠地將手機摔在主臥那張寬大而柔軟的床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床邊的地毯上。


    不知道在地毯上發愣了多長時間,郭陵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他抽動抽動嘴角,嘲笑自己:“原本這個時候我已經在吃燭光晚餐了,可是事實上呢?我很快就要沒錢付賬,而原本應當坐在餐桌對麵的人也找不到影子......”


    突然,他感到自己唿吸有些困難,再在這間房子裏呆下去,怕是要窒息。


    郭陵伸手從床上把手機扒過來,咬牙起身,再次在房裏走了一遍,確認的確無人在家之後,關掉了客廳的燈,然後走出家門。


    小區裏,眼看著身邊老人們在積極做著廣場舞的準備工作,小孩們則三三兩兩追逐嬉戲,郭陵揪心的感覺卻絲毫未減。


    熱鬧是別人的,他什麽都沒有。


    不過,他想起了在外地過暑假的兒子和自己的父母。


    “聽聽他們的聲音吧......”


    可連續撥了三次電話,都無人接聽。


    巨大的問號在郭陵腦中浮現,不斷放大,簡直要將他的頭撐得爆炸。


    他圓瞪著雙眼,望著夜空,試圖理解今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可任憑他如何思考,都無法找到讓自己滿意的解釋。


    被裁員打擊後的低沉此刻已經被一種更加荒誕和詭異的思緒所完全取代,完全操控。


    不知不覺間,郭陵已經走出小區。


    小區名叫山水印象,因此小區門口的道路便叫山水路。


    郭陵沿著山水路又走了幾百米,往右轉上與之垂直的河岸路。


    河岸路的一側,便是貫穿市區的那條河。


    夜幕之下,河裏的水顯得漆黑,看不出什麽名堂,但從聲音可以判斷出水流頗為湍急,可能與目前正處暑期,水量比較豐富有關。


    郭陵雙眼變得迷離,仿佛忽視了身邊的一切,一直走到河岸邊緣,他的一半前腳掌甚至已經懸空,但卻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我被裁了,我被綠了,沒有人在乎我,一個人都沒有......”


    喃喃自語之間,郭陵往下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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