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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以後,到了夜間,尤其是淩晨時分,他胸口便時常感到強烈的悶塞之意,猶如千斤巨石壓迫,難以成眠,最嚴重的時候連唿吸都覺得困難,隻能大口大口地喘氣。


    這是自小便有的毛病,許多年了,該試的法子都試過,總也不見好。


    關於這毛病,還有一則軼聞。


    北辰帝素來愛重言官,鼓勵禦史台不要畏懼貴胄強權,廣開言路。便有一名閑得發慌的小吏腦子一抽遞上一份奏疏:皇太子先天不足,怕是肺癆,儲君事關國本,須身強體健者擔任,例如冬天依然堅持用冷水洗澡的皇五子。


    這一奏,年僅八歲的皇五子嚇得瑟瑟發抖——怎麽我堅持用冷水洗澡還能惹一身臊呢?


    北辰帝倒沒疑心是小兒覬覦皇位,卻也實在被這小吏氣得不行——你竟然說我兒子先天不足?當天早朝便將那名毫無眼力見的小吏痛罵了一頓。


    此事過去後許久,北辰帝在某個深夜又想起這封奏疏,立刻派親衛把那名小吏從被窩裏拽出來押到深宮禦前,又訓斥了半宿才算解氣。


    說迴此刻,正是夜深人靜之時,夏侯無虞強自忍住沒有咳出聲來,暗夜之中,憑借一點星光摸索到若耶閣北院的藏書樓門口走了進去,他腳底如風,沒有驚擾到孤島上的任何生靈。


    藏書樓南側倚牆而立的高木架上有一樽七彩祥雲葫蘆瓶,夏侯無虞將那葫蘆瓶先是向左轉動了四分之一圈,接著又轉了半圈,隻聽得悶悶幾聲磐石聲動,循聲望去,幾丈之外書案下的石板轟然打開,露出一塊兩尺見方的龍頭迴紋石雕。


    石雕上的龍目用兩顆鴿血紅剛玉鑲嵌而成,向四麵八方延伸出一道道由淺及深的裂痕,在黑夜裏透著沉靜而駭人的瑰麗光澤,似乎在警告來人勿要輕舉妄動。


    可來人似乎並不畏懼。


    他運勁在掌,將龍目緩緩向裏推入寸許,片刻過後,龍目所牽引的機括徐徐拉開,一道通往地底的旋狀階梯出現在石雕之下。


    沿著旋梯再往下,是一處方方正正的石室。


    果然是這兒沒錯,夏侯無虞略鬆了口氣,然而這一鬆懈,立時便狂咳不止,一時竟難以自持。


    驀地裏,石室角落裏白影晃動,隻見許千雲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臣許千雲,見過太子殿下。”


    夏侯無虞接過許千雲遞過來的藥茶,抿了一口,皺了皺眉,抬起眼,眸中透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感慨道:“千雲兄,多年不見,你大變了。”


    許千雲笑道:“可太子殿下還是猜到是我了。”


    夏侯無虞道:“你雖易了容貌,習慣卻改不了。那些上島的探子被人不露痕跡地送迴內陸後皆失去了在島上的記憶,然而每個人的衣襟上都別著一朵你最喜愛的冰生溲疏花,故而無論如何我也要親自來一趟。”


    許千雲,北辰國太傅許衡大人之孫,虛長太子三歲,幼年時曾為太子同窗伴讀。


    許三公子十六歲時便跟隨北辰帝攻南,連征鄂南、蜀東,屢立戰功,又生得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剛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將軍,平蜀郡戰事後班師迴朝,一騎一簫,風動帝京,見之忘俗。


    自那以後,許三公子便有了“少年迴鸞花如雪,千芳落盡一曲中”的美名。迴京未滿一年,少年意氣難平,衝冠一怒為紅顏,滅了丞相府幕僚吳過滿門,震驚朝野。


    殺人便須償命,這道理很簡單。


    許千雲本人倒是十分平靜,死便死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他萬沒想到最終的代價並不是他自己。


    秋決前一日,許衡老大人親去探望陰牢中赤足負荊的許千雲,那是許千雲獲罪下獄後祖孫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


    許千雲自覺難以麵對一生高風亮節的祖父,埋首無語,許衡老大人的語氣卻十分溫和:“做人有做人的標尺,國家有國家的法度,哪怕是對惡人,也不該私刑處置,更何況取人滿門性命?你父母早逝,在我身邊養大,我雖心痛,卻絕不能縱容包庇你,你不要心懷怨憤。不過,你鍾情那位姑娘,這沒什麽不對的。人生能得一知己,畢竟還是很難得。無恥之徒欺她出身秦樓楚館,那是他們錯了。”


    那一天,許千雲在不見天日、滿是臭蟲的暗牢裏,睡得很安穩。


    等他醒來時,已是在南榮國若耶溪搖搖晃晃的竹筏之上,天地悠悠,自那以後,北國的江湖、廟堂,漸離漸遠。隻有一管吻過故人芳澤的玉簫,他一直收在身邊,直到後來贈予玉無澤作為她及笄之年的賀禮。


    這一管用簪花小楷細細刻著“若耶溪”字樣的玉簫,夏侯無虞一見便知。


    “兩年來,市井鄉野皆無你蹤影,北辰朝中都說你投奔了南榮,我不信。”夏侯無虞頓了一頓,補充道,“為老師辦國葬之禮時,父皇厲聲斥責韋合一黨,言道你因一己之忿滅人滿門,這是不修私德。可老師一生持身中正、弘道育人,他養大的孩子,絕不會背國棄義。”


    “容貌可易,此心難改。我並不懼人言。”許千雲攤開雙手,苦笑道,“可是,迴去,我什麽時候才能迴去呢?”


    夏侯無虞疑惑不解,追問道:“你既已易了容貌,想迴帝京不難。此話卻作何解?”


    許千雲道:“殿下上島後,想必已注意到,這島上處處開滿了一種月白色的花。”


    夏侯無虞點頭道:“不錯,很是美麗。”


    許千雲道:“這種花喚作絢秋蓮華,盛開在暮秋時節,是這海島獨有之物,離了這座島便無法存活。可歎天地陰陽,化生萬物,往往不能單一以論之。就如同這極燦爛美麗的花朵,有著如此動聽的名字,見了歡喜,卻能置人於死地。”


    夏侯無虞登時大驚,北辰帝常讚他平素遇事不慌,最是個可商量之人,卻不想他在這件事上亂了心神,連聲音也有些顫抖起來:“難道你...你誤食了此花?”


    許千雲淡淡道:“此花一旦食之,便一日也不可斷,否則即有性命之虞,死狀慘烈,玉兒的父親玉承霑前輩便是這樣沒了的。如今我嗜花成癮,它離不開這座島,我離不開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遠地困在這天高海闊的牢籠之中。”


    夏侯無虞難掩心中悲憤,語帶哽咽:“當年你落難之時,我正在西域昆侖為母遍尋良藥,不知朝中情狀,等迴到帝京時,母後仙逝,你也失蹤了。待到今日終於得見舊友,竟再難並肩......”


    思及昔年攜手高樓享萬民歡唿、烽火城頭睥睨沙場的情景,兩人不禁都紅了眼眶。


    良久,夏侯無虞又道:“時人賞花,並不以其為常用的食材,而你是惜花之人,更不會尋它食之。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許千雲心下歎了一聲,道:“我漂流在南榮國的江流上時,偶然被護送玉承霑前輩東訪藥仙島的玉虛盟弟子發現,我隻好裝作戰亂逃難之人,被他們收留並帶到了這座島上。哪知久負忠義之名的玉虛盟並非幹淨之地,尤其近年來內耗嚴重,各分堂堂主間爾虞我詐更不在話下,便有那陰鷙人物在我們的食物中作了手腳。玉前輩本有舊傷,發作更快,當夜便撒手而去,托孤於我,那以後,我便成了玉兒的師父。毒發之前,我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手刃了那幫混蛋。”


    夏侯無虞追問道:“後來呢?毒發後,又發生了什麽?”


    許千雲仰起頭,入神地望著灰白的石頂,喃喃道:“殿下,小時候,皇後娘娘給我們講過一個很美的傳說。這些年,我一直記在心底裏。”


    夏侯無虞一怔。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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