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的話說完,在場的人紛紛一驚。


    銀子哪兒有命重要,文斌給的銀子,還不足以讓這個奴才豁出命去替他隱瞞。


    “狗奴才,你胡說什麽”文斌惱怒,急忙吩咐人,“還不把他拖下去”


    兩個書童聽命上前拉人,可做慣了苦力的人自有一身力氣,馬奴拚命掙紮,兩個書童奈何不了。


    馬奴掙脫束縛,跪到周主教麵前,磕著頭說:“主教大人,是文公子指使我,讓毒死他的馬嫁禍給梅公子”


    周主教驚愕,眼中怒色如浪一樣湧出,瞪著文斌道:“他說的是真的”


    “夫子,我怎會對自己的馬痛下殺手”


    馬奴道:“飛鷹一直是奴才在喂養,昨天奴才看見梅公子在喂飛鷹便前去稟報,誰知文公子讓奴才毒死飛鷹嫁禍給梅公子。”馬奴垂下頭,歎道,“奴才本下不去手,文公子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讓奴才放寬心”


    “他說的是真的”周夫子厲聲質問。


    文斌拱手:“夫子,學生冤枉。”


    馬奴又道:“主教大人,文公子給奴才的銀子就被奴才埋在馬棚後麵,主教大人派人一挖就知道。”


    周主教吩咐幾個奴才照辦,不一會兒他們就從馬棚後麵的荒地裏掘出一個木箱子來,裏麵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銀子本來並無特征,但是文斌在外讀書,隨身帶的銀子多,防盜顯得尤為重要,所以文府這樣的大戶人家會在銀子底端做上自家的標記。


    周主教拿起一錠銀子翻過來一看,心裏什麽都明白了。


    文斌是書院裏為數不多的穿白袍的學生,一向受周主教看重,越看重,越痛心。


    “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周主教的語氣陰沉至極。


    吳冼見狀,忙上前一步拱手求情:“夫子,文兄隻是一時糊塗。”


    “真是混賬”周主教怒指著文斌痛斥,“文尚書清名遠揚,怎會有你這樣的逆子”


    文斌頓時惶然:“夫子,是我糊塗,我甘願領罰,夫子怎麽罰都可以,可千萬別告訴我爹啊”


    周主教冷笑:“你做出如此有辱門楣的事,還想讓為師替你隱瞞”


    “我爹要是知道了,定會罵我娘教子無方,我娘她身子不好,經不住氣,你是知道啊舅父”文斌說著,膝蓋一彎,竟然當著眾奴才的麵緩緩跪了下去。


    梅蕭仁愣住了,一雙明眸漸漸睜大。她看了看文斌,又挪過眼看向周主教,恍然間有些不明白。


    舅父


    周主教是文斌的舅父


    還有這一出


    她竟然從來都不知道


    周主教被文斌這一喊,喊得有些亂,忙拂袖冷道:“放肆,書院乃育人之地,錯即是錯,你說什麽都無用”


    梅蕭仁的心沉了幾分,她真是怕了“親戚”二字,怕了這些朝廷大員們任人唯親,任何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想把周主教當做最後的稻草,也感激周主教明辨是非,可是周主教再欣賞她,待她再好,她還能親過人家外甥


    梅蕭仁出神之際,周主教下令道:“來人,將這個混賬禁足行知院,待本官斟酌後再行定奪。”


    一句“斟酌”,梅蕭仁好似又明白了什麽,唇邊浮出苦笑。她在文斌被押走之前,先一步對周主教拱手,“主教大人,學生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她也不管周主教準還是不準,說完就轉身,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別人的命她做不了主,自己的命還得自己珍惜。


    梅蕭仁離開馬棚後沒急著迴屋,先去了趟後廚,取來一些東西。


    她的肚子越發地疼,就跟有把刀在裏麵剜肉似的,她在人前硬撐,迴到住處關上門就像被打迴了原型,癱在床上不想起,儼然是個扶不起的柔弱女子。


    她閉上眼睛臥床靜養,不去想那些煩心事,可是哪兒能說不想就不想,畢竟今天這一出給她的印象之深。


    都說害人害己,殺人償命。文斌這次抱著想宰了她的目的給她下圈套,到頭來會不會因為一聲“舅父”就全身而退


    梅蕭仁倒想試試,她若不說“算了”兩個字,周主教會如何處置。


    躺到黃昏時分她才坐起來,拾掇她從後廚取迴的東西。將老薑洗淨切片,再加些紅糖衝杯紅糖薑茶,喝了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梅蕭仁正切著薑片,又有人敲了敲她的門。


    “誰”她不耐煩地應了聲。


    “梅公子,主教大人有請。”


    梅蕭仁的手停住,指尖拈著剛切下來的薑片,心裏又開始變亂。


    放在從前,她會很樂意去看周主教秉公處置,可是現在,她在猶豫,因為她覺得主教大人請她去大概是想讓她鬆口不計較,放他外甥一馬


    她自認自己不是什麽大善人,文斌想要她的命,她做不到原諒,“放過”兩個字,她說不出口。


    屋裏遲遲沒有迴音,小廝繼續敲門:“梅公子快去吧,別讓主教大人久等。”


    敬道院。


    梅蕭仁到底還是來了,因為縉山書院如今還是個主教大人說了算的地方,哪兒由得了她避而不見。


    她坦然站在周主教麵前,手裏揉捏著沒來得及放下的薑片。


    周主教也沒坐,與她麵對麵站立,沉默一陣才言道:“今天的事為師也沒想到,文斌他是為師的外甥不假,但為師從不許他提起,也沒對他過多關照,始終將你們一視同仁。”


    這些梅蕭仁知道,因為蘇離是這兒的百事通,蘇離都沒與她說過的事,別人更不知道。


    “一視同仁”這四個字周主教做得很好,所以她一直都覺得周主教明辨是非,與孫教吏那等勢力的人不同。


    但是,那隻是平時。


    梅蕭仁看著周主教問:“文公子若安分守己,主教大人自會一視同仁,可他若出了事,主教大人還會置之不理嗎”


    “尚書府不止他一個公子,可他娘隻有他一個兒子,對他寄予了厚望。”周主教提起此事便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他這是要把他娘活活氣死”


    梅蕭仁的唇邊綻出一抹苦笑,“娘”這個字,容易讓人心軟,因為她沒有,但她也曾想有。


    “為師不會輕饒了他”


    梅蕭仁抬起眸子,這才是周主教想說的關鍵。


    她正想一問究竟,問他指的不輕饒是有多重,可是外麵忽然有人道:“主教大人,山長大人傳喚。”


    山長大人的吩咐周主教也不敢耽擱,他隻好將說到一半的話咽了迴去,去見山長大人。


    周主教進了那間院落。梅蕭仁就跟在周主教後麵沒多遠,她不是要去見山長,而是順著小路往上,到了老地方。


    她想來這兒想想,若周主教鐵了心要放過文斌,她該怎麽辦是否還要將自己的一線生機係在周主教身上


    她站在懸崖邊上,擲了手裏揉得粉碎的東西,撩了撩被風吹進眼裏的頭發,眼前的景象漸漸變得朦朧。


    懸崖上有了輕微的啜泣聲,讓來人停下腳步。


    他尚未靠近崖邊孤寂的身影,但已然體會到了其心裏似有兩個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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