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破裂的消息傳到上京,蕭綽一刻也待不住了。案頭上除了皇上的書信外,還有韓德昌、蕭撻凜的奏折。南京現在分成兩派,以韓德昌為首的溫和派主張繼續與宋國接觸,認為和談還有希望,而蕭撻凜則恨不得立即出兵,與宋國一決高下。耶律隆緒拿不定主意,特來請求懿旨。


    蕭綽更偏向韓德昌,但認為宋國做得太過,獅子張大口,必須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如耶律斜軫所說:以打求和。


    她複信耶律隆緒:積極備戰,隨時南征。


    複信的次日,她召集群臣說:明日去木葉山祭告山陵。


    木葉山在上京城南,潢河和土河相會於此。相傳契丹有神人騎白馬由馬盂山浮土河而下,又有天女乘青牛車由平地鬆林泛潢河南下,會於木葉山。遂結為夫婦,生下八個孩子,這便是契丹八部,木葉山便成了契丹人的神聖之山。曆代契丹君王都要祭祀木葉山,在山上廣植樹木花草,建禦容殿,廟宇,寺觀,供奉先祖和菩薩的塑像,每有大事必來祭拜,祈禱。


    蕭綽一行來到木葉山山腳,拾級而上,來到山腰,有兩棵巨鬆分立在道旁,高聳入天,旁枝橫逸,交疊錯雜,儼然一道天然的拱門。


    走進拱門,又是一道石砌的台階。兩旁各立著兩排翠柏,筆直如槍,又如衛士挺立,儀態莊嚴。


    上了數十級台階,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四周青鬆環繞,蓊蓊鬱鬱,尤以正對麵的一棵鬆樹最高大,合抱之粗,直插天際,虯須楞楞,糾結盤旋而上,直達樹頂,而樹幹挺直,不曲不蔓,勁拔雄奇,望之肅然。這便是君樹,契丹人的神樹,當年其先祖——神人和天女便相會於此樹之下,結為夫妻,才有了契丹八部。


    君樹之上懸掛著剛宰殺的青牛白馬和紅白羊的牲禮。樹前廣場上,已經清掃幹淨,香案擺設妥當。


    太巫帶著蕭綽及一班文武大臣,命婦,上前走到香案跟前,點燃一支高香,遞給蕭綽。


    蕭綽持香默默祝禱畢,將高香插入香爐之中。


    這時,閤門使王熙載手捧祝文,走上前,念道:“嗚唿,罪宋敗盟,奪吾城池,擄吾人民,覬覦幽燕之地,謀奪契丹社稷。暴虐如是,人神共憤。是故天降神威,大命在摯。承天太後荷任南征,當親冒箭矢,替天行道,救黎民與水火,還天下於太平,告於山陵,保佑克城。”


    王熙載讀畢,太巫取了祝文,焚於君樹之前。


    北府宰相蕭繼先、惕隱耶律延壽依次禱祝,然後在太巫的領導下來到每一棵神樹前禱告。禱告完畢,太巫帶著蕭綽立於神門樹下,群臣環立,太巫致辭,蕭綽麵向君樹跪拜,群臣跟著跪拜。


    拜畢,命婦齊上,左持酒,右持肉,依次向神樹祭奠,畢,耶律延壽取酒肉向東扔去。蕭綽又帶領群臣跪拜,又有中丞捧著茶水,果品,胡餅,點心擺在香案之上。就見執事郎君二十人拿著福酒胙肉來到蕭綽麵前,太巫酹酒祝福。蕭綽又朝神祇拜了一拜,群臣也拜了,太巫便賜酒肉給皇太後及群臣,蕭綽和群臣受了福酒胙肉,拜謝告退。


    出了山陵,太巫又領著眾人前往菩薩堂。菩薩堂在神樹之南,當年耶律阿保機興兵攻下幽州,於大悲閣進香,做法事超度戰死者亡靈,看見一尊白衣觀世音大士神像,感大士神靈,虔誠拜服,遂遷大士神像於木葉山,修建廟宇供奉,視為家神。時時祭拜,遇到大事,祭告山陵之後,就來菩薩堂祈禱,奏明事由,祈求保佑。有時,還抽一支簽,占卜兇吉。


    今天,蕭綽給菩薩行了大禮之後,也求得一簽,隻見簽上寫著:求福得福,求地無地,但得金迴。鳳在途中,龍在淵中,虎不能迴。


    蕭綽看了半天,不解其意,問於太巫。太巫也不能解。


    蕭綽隻得暫時放下,跪在堂下,誦讀了十幾遍波羅蜜多心經,然後出了菩薩堂,下山去了。


    來到山腳下,蕭綽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吩咐文武百官先迴上京,自己帶著幾個親隨向西而去,騎馬走了近一個時辰,隻見,不遠處橫著一座山嶺,青黛如髻。山下搭著十幾間草屋,綠樹環繞,草屋前麵圍著一圈籬笆,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紫紅的花朵羞怯地藏在厚厚的綠葉下麵。


    花下還有睡著兩隻牧羊犬,聽見人來,汪汪地狂吠著。


    牧羊犬的叫聲驚動了屋裏的主人,走出來,一邊嗬斥一邊觀望來者是誰,等她看清來人,連忙快步跑上來,一頭跪拜在地上,說:“臣妾不知皇太後來臨,有失遠迎,請皇太後恕罪。”


    蕭綽上前拉起來者,說:“婉容,你躲朕,都躲到這裏來了。”


    蕭婉容忙說:“臣妾豈敢躲避太後,實是過不慣上京的生活,臣妾喜歡自在。”


    蕭綽說:“都是跟耶律斜軫學的。”


    蕭婉容說:“臣妾本來就性子野嘛。”


    蕭綽說:“是嗎?朕也喜歡自由自在,朕到這兒與你搭個伴?”


    蕭婉容說:“寒舍簡陋,哪裏是皇太後住的地方?”


    蕭綽看了看四周,笑道:“朕看這裏是神仙住的地方,前麵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背靠青山,旁邊一條小溪流過,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不錯,真是修心養性的好地方。”


    蕭婉容說:“瞧皇太後說的,什麽修心養性,隻不過暫得一塊棲身罷了。”


    蕭綽又環視了四周,迴頭說:“怎麽?就讓朕在這裏老站著?”


    蕭婉容如夢方醒,連忙請蕭綽進屋。屋內陳設簡單,但收拾的幹淨,整齊,一塵不染。屋內有一爐灶,上麵燒著熱水,沸沸騰騰,響個不停。


    蕭婉容請蕭綽坐下。蕭綽走了半天的路,正口幹舌燥,便對蕭婉容說:“婉容,快倒杯茶朕喝,朕的喉嚨都冒煙了。”


    蕭婉容連忙拿來茶杯,走到茶壺旁邊,看了看沸騰的茶壺,忽然,想起什麽事來,放下茶杯,匆匆地跑了出去。惹得蕭綽甚是納悶。


    不一會兒,蕭婉容迴來了,懷裏抱著一個綠油油的大西瓜。


    蕭綽驚奇地問:“婉容,你哪裏弄來的西瓜?”


    蕭婉容一邊切西瓜,一邊說:“這是臣妾地裏種的,太後嚐嚐,甜不甜?”


    蕭綽吃了一口,連聲稱讚:好吃。又問:“這是你種的?”


    蕭婉容笑道:“這是狗兒種的。”那神情好像在說狗兒當上大將軍一樣。


    蕭綽說:“這是狗兒種的?狗兒會種西瓜?”


    蕭婉容說:“是啊,是他種的,他不光會種西瓜,甜瓜,黃瓜,白菜,胡蘿卜,瓠子,葫蘆,胡豆~~~他都會種。”蕭婉容像倒豆子一樣一下子數出這麽多。


    蕭綽聽了,點頭稱讚狗兒有出息了。


    蕭婉容笑嘻嘻的說:“是啊,原先我總擔心他長不大,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現在,我總算放心了。”


    蕭綽說:“人就是這樣,來到這個世界,老天爺總會賞一口飯吃,總有適合他的工作。”


    蕭婉容說:“皇太後說的極是,狗兒自從來到這裏,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成天不是伺候莊稼,就是放牧,完全不是先前的人了。”


    蕭綽說:“是嗎?你們是什麽時候來的?”


    蕭婉容說:“來的快兩年了。”


    蕭綽盯著蕭婉容看了一會兒,這兩年,蕭婉容變化很大,老了許多,頭發斑白,臉上也黯淡,粗糙了許多,而且,身材也有些佝僂了。


    蕭綽看著,鼻子有些酸酸地,說:“婉容,你不怪朕吧?”


    蕭婉容驚奇地看著蕭綽,說:“太後,怎麽說這話?臣妾——怪你什麽?”


    蕭綽說:“婉容,這裏沒有外人,不要太後臣妾的。”


    蕭婉容笑道:“不喊太後,喊什麽?喊姑姑嗎?”


    蕭綽說:“隨你的便。”


    蕭婉容說:“叫太後已經習慣了,再說,什麽時候都應該叫太後。”


    蕭綽說:“那就不說這些了,你離開上京時,為什麽不去給朕說一聲?”


    蕭婉容說:“本來想向你告辭的,但想到你太忙,就直接來這裏了。”


    蕭綽看了看蕭婉容,說:“耶律斜軫在後山上嗎?”


    蕭婉容眼睛亮了一下,點頭說:“是的,就在山上。”


    蕭綽說:“你是想念他才搬到這裏來的?”


    蕭婉容不說話,眼裏亮閃閃的。


    蕭綽歎道:“朕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一,就是讓越國公主嫁給了蕭恆德,二,就是把你嫁給耶律斜軫。”


    蕭婉容說:“太後,你不要這樣說,說實話,我還要感謝你,漢寧,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吃苦受罪,反而,漢寧對我很好,我們很恩愛,我覺得我很值得。”


    蕭綽聽見蕭婉容說出這些話,看著她麵帶微笑,心平氣和,知道這是她的由衷之言。說:“聽你說這樣的話,朕心裏也舒服了。”


    這時,隻見耶律狗兒扛著鋤頭迴來了,見門前站著許多侍衛,心裏一沉,出什麽事了?連忙緊走幾步,進入屋內,見蕭綽坐在堂屋當中,母親在一旁陪坐著,眼睛有些發紅。


    耶律狗兒給蕭綽行了禮,迴身走到母親身邊,問蕭婉容哪裏不舒服?


    蕭婉容笑道:“阿媽,好得很,好久沒看見太後了,心裏有點激動。”


    蕭綽指著桌子上的西瓜,說:“狗兒,這西瓜是你種的?”


    耶律狗兒說:“是的,臣弄著好玩,種了幾棵苗,沒想到還長了幾個西瓜。”


    蕭綽說:“不錯,剛才你阿媽還在誇你能幹,有出息了。”


    耶律狗兒說:“太後見笑了,臣是一個無用的人。”


    蕭綽說:“話不要這麽說,朕今天來,一是看望你阿媽,二是來讓你跟朕走。”


    蕭婉容睜大眼睛看著蕭綽,說:“太後讓狗兒跟你走?到哪兒去?”


    蕭綽說:“明天就要南征了,讓狗兒跟朕一起南征。”


    蕭婉容大驚道:“南征?不行,狗兒膽小,上不了戰場。”


    蕭綽說:“朕知道狗兒膽小,但是跟著朕未必就要上戰場,再說,男子漢總要出去曆練曆練,總窩在家裏,能有什麽出息?”


    蕭婉容說:“我不指望他又多大出息,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陪在我的身邊。”


    蕭綽說:“婉容,朕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擔心耶律斜軫就這一個兒子,怕有什麽閃失,你對不起耶律斜軫。”


    蕭婉容說:“上戰場刀槍無眼,誰不擔心?”


    蕭綽說:“正是這樣,朕才讓狗兒跟朕在一起,你放心,狗兒不會有事的。”


    耶律狗兒自從上次吃了虧之後,就一直悶悶不樂,覺得丟臉,在人前抬不起頭。聽說南征,覺得這的確是證明自己的一個好機會,他渴望改變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因此,他說:“阿媽,你就讓我跟皇太後一起吧,皇太後說得對,我需要去曆練曆練,對我今後有好處。”


    蕭婉容沒想到耶律狗兒主動要去,說:“狗兒,上戰場可不是鬧著玩的,那是你死我活的地方,萬一有個好歹,我怎麽向你阿爸交代?”


    耶律狗兒說:“阿媽,我知道,現在我已不怕了,你平時總對我說阿爸如何如何英勇,我總不能丟他的臉,是吧?再說,生死有命,萬一有個好歹,那也是命不好。”


    蕭婉容聽了,慌張起來,忙說:“狗兒別胡說,什麽生啊死的,不許胡說。”


    耶律狗兒說:“阿媽,兒子不是那個意思,兒子是說耶律斜軫的兒子不是孬種。”


    蕭婉容聽了耶律狗兒這句話,心裏立刻激蕩起來,像有什麽在翻騰,她抓住耶律狗兒的手,說:“狗兒,你真的要去?”


    耶律狗兒說:“兒子真的要去。”


    蕭婉容說:“好,阿媽和你一塊去。”


    耶律狗兒說:“阿媽,你去幹什麽?”


    蕭婉容說:“你是耶律斜軫的兒子,我是耶律斜軫的妻子,兒子能去,妻子自然也能去。”


    蕭綽說:“婉容,你就不要去了。”


    蕭婉容說:“為什麽不要我去?”


    蕭綽說:“打仗是男人的事。”


    蕭婉容說:“難道太後也是男人?”


    蕭綽無言以對。


    蕭婉容說:“太後既然明日要出征,就請迴宮,我與狗兒收拾收拾,明天一早來上京向您報到。”


    蕭綽見蕭婉容鐵了心要跟著耶律狗兒,知道她是不放心他。便不再說什麽,起身走出了草屋,迴頭對蕭婉容說:“那好,明天朕在上京等你們。”


    蕭綽說罷,騎馬走了。


    蕭婉容目送蕭綽走遠,迴頭拉著耶律狗兒進入屋內。說:“狗兒,你說的是真的嗎?”


    耶律狗兒說:“是真的,阿媽,兒子不想被別人看不起。”


    蕭婉容說:“好,狗兒,阿媽支持你,走,收拾東西去。”


    蕭婉容把耶律狗兒領到一間四麵不透光的小屋內,蕭婉容點了一盞燈,端著燈走進屋內。屋內除了兩口箱子,耶律狗兒沒看見什麽。


    蕭婉容打開箱子,原來箱子裏裝著一副鎧甲,這副鎧甲看起來似有些日月,但很鮮亮,金光閃閃。


    蕭婉容取出來,遞給耶律狗兒,說:“給,穿上阿媽看看。”


    耶律狗兒穿上鎧甲,蕭婉容頓時眼睛都直了,熱淚盈眶。耶律狗兒忙問:“阿媽,你怎麽了?”


    蕭婉容端詳著耶律狗兒,嘴裏隻是念道:“像,真像。”


    耶律狗兒明白蕭婉容是說他像他父親,便說:“阿媽,這是阿爸的鎧甲嗎?”


    蕭婉容點頭說:“是的,你阿爸就是穿著這副鎧甲打敗楊繼業的。”


    耶律狗兒說:“我怎麽從來沒看見阿爸穿過?”


    蕭婉容說:“打敗楊繼業之後,你阿爸就再沒穿過。”


    耶律狗兒說:“那為什麽還這麽光亮,像新的一樣。”


    蕭婉容說:“阿媽沒事的時候就擦一擦,抹一點油,所以,還沒有生鏽,今天你正用得上。”


    蕭婉容說罷,又從另外一口箱子裏,取出頭盔、護心鏡,腰帶,馬靴。說:“這些都是你阿爸的,阿媽今天都給你,你要好好珍惜。”


    耶律狗兒眼裏也泛起了淚花,朝蕭婉容點了點頭。蕭婉容走到屋角,對耶律狗兒說:“這兒還有你阿爸用過的鐵槍和寶劍,你也拿去,上戰場要用的。”


    耶律狗兒走過去,隻見一柄鐵槍靠在牆上,黑黢黢的,幽幽發光,他伸手去拿,隻覺得十分沉重,險些拿不起來,隻得又放下來,說:“太沉了,我怕使不動。”


    蕭婉容輕歎一聲,說:“那就把劍帶上吧。”


    耶律狗兒拿著劍跟著蕭婉容出來。


    蕭婉容說:“我們去山上,讓你阿爸看看你,看你穿這條行裝怎麽樣?是不是比他威武?”


    耶律狗兒遲疑了一下,隨著蕭婉容上了山,站在耶律斜軫墓前,蕭婉容便說起來:“漢寧,你看這是誰?不認得,是不是?他是你兒子,明天就要南征了,我把你的盔甲給他了,穿上真像你。今天皇太後來了,是她讓狗兒去南征的,我知道她想給狗兒一個立功的機會,想提拔狗兒,那是想著你的功勞,不想你的兒子就那麽一輩子窩窩囊囊地活著。我也想狗兒有出息,那樣才對得起你耶律斜軫,所以,我答應狗兒去南征,我也一起去。我們明天就走,不陪你了,你要好好的,唉,我這說的什麽話?你有劉玉蘭陪著,我鹹吃蘿卜淡操心的,幹什麽?走了,你要保佑狗兒,讓他毫發無損地迴來。”


    蕭婉容說完,帶著耶律狗兒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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