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延欣看著王繼忠走進那間南邊的小屋,心裏很沉重,這次叛亂,她的家幾乎都毀於戰火,隻有靠南邊的幾間房屋孤零零的佇立著。


    這裏說是王家,但這幾間卻是為張瑗準備的,王繼忠已經與張瑗商量好了,這個春天結婚,隻等她迴來,那間房就是他們的婚房,可是現在,這幾間房成了他們棲息之所。


    王繼忠每天要在那間屋裏待上一個時辰,出來後,裝作很輕鬆的樣子,逗兒子懷玉玩,與康延欣說笑。


    康延欣知道他心裏很痛,不忍心揭穿,也陪著他說說笑笑的,她以為這樣可以減輕他的痛苦,讓他漸漸忘了張瑗。可是,收效甚微。王繼忠似乎已經進入了一種病態的心理,他在那間小屋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臉上的愁容越來越厚,有時竟對懷玉莫名其妙地發火。


    康延欣急的如火燒油烹,生怕王繼忠生出一個好歹來,千言萬語地安慰他,想方設法地哄他開心。可是,她發現自己做的都是徒勞。


    終於有一天,康延欣不能容忍了,看著王繼忠從小屋裏走出來,他看起來精神很疲憊,像遠涉歸來。


    “出來了?”


    王繼忠看了康延欣一眼,沒有迴答她,隻是問:“懷玉呢?”


    康延欣看著王繼忠,說:“今天天氣很好,出去走走吧,”


    王繼忠搖搖頭,說:“不了,今天我有點累了。”


    康延欣說:“你確實很累,每天到那屋裏做功課,怎麽會不累?”


    王繼忠盯著康延欣看了一會兒,說:“你想出去走走,那就出去吧。”


    康延欣不說什麽,出了穹廬,王繼忠走在她的後麵。


    被春風撫摸過的潢川兩岸生意盎然,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鮮綠。二人踩著軟綿綿的草甸,慢慢地走著,誰都不說話。


    每次走在潢川邊,王繼忠都被莫名地感動。那潺湲的流水,依依的楊柳,蟲鳴鳥唱,以及成群的馬牛羊都叫他心曠神怡。


    他們走上一個高台,並肩站立著,俯瞰潢川,突然,王繼忠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康延欣在他身邊坐下來,王繼忠掩麵而泣。


    康延欣什麽也不說,任憑王繼忠哭著,等著暴風雨停息。她知道這場暴風雨終究會來的,隻是她很奇怪它來得這麽晚。


    康延欣不知道王繼忠每天在他們的婚房裏幹什麽?但他從沒有在她麵前掉過眼淚。他每天照常上朝,忙於公務,重修上京城池,安置流民。迴家之後,就進入小屋。


    如同暴風雨形成,積聚的壓力越大,來得就越猛烈。


    王繼忠痛哭了好久,才趴在康延欣的腿上抽泣。


    康延欣說:“現在是不是好受一些?”


    王繼忠說:“張瑗是我害死的。”


    康延欣說:“你現在知道了?”


    王繼忠說:“她不該去西北的。”


    康延欣說:“不,不是她不該去西北,是你不該讓她來上京。”


    王繼忠說:“是的,她就不該來上京。”


    康延欣說:“可是她如不來上京,誰又能看到她的耀眼的光芒?就如流星不燃燒自己,誰知道它那麽光彩奪目呢?”


    王繼忠看著康延欣,仿佛不認識她似的。


    康延欣說:“你別這麽看著我,那天晚上,我看著佛塔燃燒,沒有覺得心疼,隻是覺得震撼,覺得它光彩奪目,它照亮了整個夜空,連月光,星星都黯然失色,被它的光芒掩蓋了。”


    王繼忠聽了,抬頭看著天上,天空湛藍湛藍的,有幾朵白雲悠閑地泊天際。


    康延欣說:“聽說你一直沒到佛塔那地方去?”


    王繼忠點了點頭。


    康延欣說:“是不是怕去看那堆灰燼?”


    王繼忠嘴角抽搐了一下,話在喉嚨裏沒有說出來。


    康延欣說:“聽說很多人去那裏,比佛塔在時人還多。拜神,許願,據說很靈,有求必應。”


    王繼忠說:“張瑗在時,總是想著解除百姓疾苦,她說她沒有什麽能力,隻有修建佛塔,修建很多佛塔,讓菩薩保佑更多的人。”


    康延欣說:“所以,隻要有人請她修建佛塔,她就會有求必應,千裏萬裏,都不辭行。”


    王繼忠說:“是的,在她心中,隻有普天大眾。”


    康延欣說:“這樣想來,張瑗一定是佛門之人轉世,她自焚,並不是求死,而是求得永生,就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王繼忠聽了,不由地點了點頭,心裏好受多了。


    康延欣說:“我知道你一直很內疚,後悔沒有娶她。”


    王繼忠說:“延欣,你知道不知道,每天,我一進入那間小屋,張瑗就來到我的身邊,我在那裏聽她說話,看她在身邊走來走去。”


    康延欣說:“我猜得到,那是你們的婚房,有你許多憧憬。”


    王繼忠從康延欣的口氣中聽出了不滿和揶揄,不好再說什麽,站起來,看了看天。太陽快要落山了,霞光萬丈,潢川仿佛潑進了胭脂。


    “不早了,我們迴去吧。”


    康延欣也站了起來,說:“要不明天我們也去佛塔那裏看看?”


    王繼忠說:“是要去看看,都這麽多天了。”


    康延欣說:“要不要帶上懷玉,張瑗在時最寵他了,讓他拜祭一下幹娘,也不枉張瑗疼愛他一場。”


    王繼忠說:“那就帶上他吧。”


    但是,第二天,錢大媽死活不讓他們帶上王懷玉去,怕在那裏撞了祟。


    “老爺,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少爺還小,去不得的。”


    王繼忠心裏也不想讓王懷玉去,他隻想一個人去看看,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悲痛。他看了看康延欣。


    康延欣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了他的意思。便說:“既然這樣,那就不去了。”


    王繼忠說:“你說的有道理,作為幹兒子,懷玉應該去看看她。”


    錢大媽說:“不,老爺,那裏的煞氣太重,你不能讓少爺去那種地方。”


    王繼忠說:“是的,你說的也對。”


    錢大媽說:“少爺去了又怎麽樣呢?又不能看到幹娘,看到的隻是一堆燒得焦糊糊的黑土,看著就很嚇人的。”


    王繼忠臉上一陣抽搐,眼睛裏露出異常痛苦的神色。


    康延欣忙說:“好了,懷玉就不帶去了,我們代替他拜祭幹娘,”


    康延欣說罷,揮手讓錢大媽帶著王懷玉走開了。王繼忠卻站著久久不動,看著錢大媽拉著孩子走遠。


    王繼忠淚眼婆娑,似乎看到了張瑗拉著懷玉緩步走來,看著他微笑。


    康延欣見此情景,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張瑗,便說:“走吧。”


    王繼忠沒有走,反而坐下來,看著屋外愣神。


    康延欣站在他旁邊,知道剛才錢大媽的話刺痛了王繼忠,使他喪失了麵對那片焦土的勇氣。


    康延欣沒有辦法,隻能靜靜地等。


    坐了好久,王繼忠站起來。康延欣問:“好些了?”


    王繼忠說:“沒事,走吧。”


    康延欣說:“要不改日再去吧。”


    王繼忠說:“我很早就想去了,但一想到她死得那麽慘,就心如刀絞,不敢麵對,希望這不是真的,就隻是做了一場夢,所以,我不敢去,不想親眼證實,去撕破幻想。”


    康延欣說:“難道你一直這麽幻想著?永遠不醒來?”


    王繼忠說:“我知道遲早要麵對的,但我真的~~~如上刑場一樣。”


    康延欣說:“我陪你去。”


    王繼忠終於走了出來,街上行人不多,被毀壞的房屋還未修葺,殘磚斷瓦,曆曆在目。街上搭建著許多穹廬,破破爛爛,好好的一個上京城,變成一個亂民營。


    正值春天,萬物滋長,殘垣斷壁之間,長出了綠油油的雜草,倒給那一堆堆死灰平添了幾許生機。


    不過,王繼忠倒覺得十分礙眼,仿佛是有意襯托戰火的殘酷和淒涼。


    從家到佛塔遺址,不過兩三條街道,但是,王繼忠走了好久,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沉重得近乎邁不動。


    康延欣聽見他的唿吸漸漸粗重,急促。便抓住他的手,盡量緊握著,不讓它劇烈地顫抖,可是,她發現自己已經不能控製了,她便將他的手臂挽起來,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手。


    王繼忠的手心裏出了許多汗,弄得康延欣幾乎抓不住了。


    突然,王繼忠擺脫了康延欣,踉踉蹌蹌向前跑去,又戛然止住腳步,直愣愣望著麵前的一堆焦土。


    果然有幾個人麵對焦土焚香叩拜,王繼忠足足站了一刻,忽然,瘋了似的,撲倒在焦土上,用力地在地上抓打。


    康延欣上前,想拉起他,可是,他已經暈在地上了。


    周圍的人見了,都驚愕不已,忽地圍上來,七手八腳將他抬到旁邊,又是按又是掐,弄了半天,王繼忠終於醒了,哇地一聲哭出來。


    有人認得王繼忠夫婦,便問:“康夫人,王大人這是怎麽了?怎麽這麽傷心?”


    康延欣說:“王大人與死去的張大人是好朋友,如今好朋友去了,王大人自然傷心。”


    眾人聽了,都唏噓不已。


    正在這時,來了許多士卒,吆吆喝喝驅趕遺址四周的人群。可是,王繼忠已經哭得不省人事,任憑士卒怎麽驅趕都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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