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趙宗媛怎麽也睡不著,窗外寒風唿嘯,吹得窗簾不停的作響,月光卻是很明亮,垂柳的葉子還未脫盡,在窗外招搖。風中摻和著腐朽的氣味和木頭燃燒將盡的焦糊味,


    屋外還有人走動,雜遝的腳步聲,像夏日的烏雲沉重,卻又匆匆來去。


    趙宗媛傾聽著這些急急忙忙的腳步,辨別著它們來去的方向,每一串腳步都仿佛從她心上踩過。令她感到一會兒炙膚般的灼熱,一會兒蝕骨似的寒冷。


    “王繼忠已經逃脫了。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吧。”自從蕭恆德帶迴這個消息,就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趙宗媛耳邊響著。“他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有多歡喜呢。”她就是要看到他歡喜。這些日,他的臉總是緊張而憂愁,從來沒有舒展過。連他的唿吸都帶著憂鬱的味道。


    白天,叛軍又強攻了一天,雖然,勝負已分,叛軍隻是一股兇狠的浪潮,氣勢洶洶撲過去,最終無可奈何地退了迴來。但趙宗媛還是度過了非常難熬的一天。這比她前天在城頭,冒著飛石箭雨,給韓德讓搬運箭矢,滾木,雷石還令她緊張。她隻覺得心髒被人一把攥住,令她幾乎暈倒。


    有幾迴,她要衝出去,卻被賢釋死死拽住,“趙姐姐,你不能去。”


    “好妹妹,你讓我去吧,偷偷地過去,看兩眼就就迴來。”


    “不,趙姐姐,去不得的,如果被叛軍發現了,可是不得了的。”


    “不會的,妹妹,你聽他們進攻多猛烈,戰鼓擂得這麽響,老韓他們能不能擋住呢?”


    “放心吧,趙姐姐,太後、大丞相一定能擋住的。你就在這裏靜靜地等好消息。”


    “我的心怎麽跳得這麽快?它堵得我難受呀。”


    “趙姐姐,那是你太擔心大丞相了。”


    仿佛覺得還在他的懷裏,他的胳膊是那麽有力,將她抱得那麽緊,好像唯恐一鬆手,她就再不會迴來似的。


    真想就那樣被他抱住,在他溫熱的身體裏,哪怕化作一縷輕煙,也要鑽進他的懷裏,纏繞著他。


    趙宗媛坐在床沿上,反正不能入睡,仿佛有人在向她召喚,“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吧,他都等得很焦急了,他聽了這個好消息,一定非常高興。一定會立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所有人,所有人聽了,一定會歡欣鼓舞,士氣旺盛,打敗叛軍。他就不那麽憂愁了。”


    這樣的話在趙宗媛耳邊反反複複地響起,“去吧,快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她看見了他的眼神,那眼神裏充滿了許多東西,哀婉,纏綿,憐惜,更多的是期望。還有那城頭上的身影,雖然隻是黑黢黢的一個身影,但已經印刻在她的心中。是的,那就是他。他就在城頭上把她眺望,那不知目送,還是期盼。


    “快去吧,把好消息告訴他。”


    唿嘯的寒風仿佛也在催促她,它一遍一遍掀開窗簾,皎潔而清冷的月光射進來,地上一片銀白。“這麽好的月光怎麽不去呢?那個洞很好找的,這麽好的月光,很容易就能找到。”


    趙宗媛望著窗外,想好好靜一靜,窗外寂靜無聲,連一點風聲都沒有。卻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聽,這麽安靜,他們都睡了,快把消息告訴他吧,不會有人發現你的,你不知道他等得多焦急。”


    趙宗媛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地起來,悄悄地出了門,然後,悄悄地來到街上。


    “賢釋妹妹,我走了,我不能與你告辭了,那樣你們又會留住我,不肯讓我走,可是,我必須見到他,必須迴到他的身邊。”


    趙宗媛在駙馬府的大門上靠了一會兒,此時,街上安靜得很,仿佛沉入了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隻有遠處偶爾傳來野狗的狂吠,似是為了爭奪食物發出的警告。


    趙宗媛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唿吸,沿著街道的牆腳走,高大的牆體將月光切割成一個個方塊,明暗交替,形成一個節奏明快,對比強烈的旋律。趙宗媛就在這支旋律裏舞蹈。她走走停停,時而疾步而行,時而俯身蹲在地麵,像一隻貓,警惕而又機靈。


    這個已經被殘垣斷壁包圍的都城一夜之間繁華不在了,廢墟裏流淌著淚水,痛苦的呻吟,絕望的哀嚎充斥著整個城市。


    焚燒的餘火幾日沒有熄滅,留守府,鹽鐵司衙門,臨潢府都被付之一炬,從煙火熏黑的門樓上看,依稀還可以辨出昔日的莊嚴和宏偉。


    趙宗媛在留守府門口站了一會兒,站在這裏,可以看見皇城大內陰鬱的輪廓。而在不遠處,叛軍的在各條街道上搭滿了一頂接一頂氈帳。熊熊的火把,照得街上透亮,街道兩端都橫著拒馬,道口都有哨兵把守。巡邏的士兵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趙宗媛深吸一口氣,今天叛軍圍城更嚴實了。


    趙宗媛隻好轉身到另一條街道,可是那裏也是如此,一連去了幾條街道,都不能過去。趙宗媛伏在斷壁的陰影裏。離她不遠處有一具被大火燒得麵目全非的蜷曲的屍體,老鼠肆無忌憚地在斷垣殘壁間跑來跑去。


    趙宗媛看到焦屍驀地一驚,但她沒有叫出來,隻是俯身下去,靜靜地趴在地上,尋找通往皇城的路。


    若在平時,她早嚇得魂飛魄散,驚叫不止。可是,今晚,她變得如此鎮定。她慢慢地靠近叛軍的營寨,躲在廢墟裏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她幾乎能看清哨兵臉上的麻點了。


    哨兵似乎睡著了,他拄著一根苦竹槍,身子有些站立不住,不時地,腿一彎曲,險些摔倒,卻又猛地繃直,站立如鬆。四處望了望,但眼睛又很快合攏了。


    趙宗媛輕輕地溜過去,像一隻小貓似的越過拒馬,閃到氈帳之後。隻聽見氈帳裏鼾聲大作。趙宗媛輕輕剔開帳帷,氈帳裏的士兵,都睡得死沉沉的。擺著各種睡眠姿勢,有的四仰八叉,有的屈身縮腦,有的抱著被窩,有的枕著別人的大腿。


    趙宗媛小心地穿過一頂頂氈帳,像一個幽靈,不發出一點聲響。


    天快亮了,此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趙宗媛不能再等了,她必須冒險穿過去,再過一刻,胡笳就要吹響,皇城之下再沒有這麽平靜的時候了。


    她不明白這些叛軍為什麽要把氈帳搭在街道上,走到這裏,才知道叛軍這是要困死皇城裏的人,這樣讓敵人一個也休想溜出去。


    快了,已經快摸到皇城的青石塊了,大順門三個大字映入了趙宗媛的眼簾。趙宗媛心裏一陣激動,上前挪開拒馬,卻聽到“哐啷”一聲,放在拒馬上的一個鐵腕落在地上。


    趙宗媛再沒有走出叛軍的營寨,士兵把她送到胡輦那裏。


    胡輦大喜,道:“原來是大丞相夫人,你可是老天爺賜給哀家的大禮呀,是哀家的大喜。”


    趙宗媛說:“皇太妃喜從何來?”


    胡輦笑了笑,沒有迴答趙宗媛的問題,而是問:“大丞相夫人深夜潛入哀家的營寨,意欲何為?”


    趙宗媛說:“我想迴家,可是上京城被你們糟蹋得麵目全非,我認不得路了,誤入了營寨。”


    胡輦說:“你想迴家,那還不容易,來哀家這裏,我讓人送你迴家。”


    趙宗媛說:“人怎麽能去狼窩?”


    胡輦並不生氣,笑道:“狼窩總比墳墓強。”


    趙宗媛說:“既然這樣,請皇太妃送我迴家。”


    胡輦說:“不急,隻要你給哀家辦一件事,哀家立即送你迴家。”


    趙宗媛說:“我就知道皇太妃不可能放了我的。”


    胡輦沒有理會趙宗媛的話,說:“聽說大丞相待你不好。”


    趙宗媛微微一愣,說:“胡說,大丞相對我好著呢。”


    胡輦說:“哀家還聽說大丞相心裏隻有一個人,但是那人不是你。”


    趙宗媛不做聲。


    胡輦以為觸動了趙宗媛的痛處,有些得意,說:“哀家說的對吧?現在隻要你當著天下人的麵說出大丞相心裏那個人是誰,哀家就立即送你迴家。”


    趙宗媛突然大聲說:“韓德讓心裏隻有我,永遠隻有我。”


    胡輦楞了一下,說:“趙宗媛,你真是何苦呢?為一個不愛你的人說話,不值得。”


    趙宗媛蔑視了胡輦一眼,說:“你不懂什麽是愛。”


    胡輦冷笑一聲,說:“你知道什麽是愛?”


    趙宗媛說:“天地萬物,共生於天地之間,互相包容,互相扶持,互不侵犯,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空間裏,春華秋實次第而行,陽光普照,雨露勻撒,光風霽月,綠水碧天,天下共享,此乃世間之大愛。所謂大愛無疆,就要以萬物為念,一切生靈皆為平等,摒棄貪念,遠離顛倒之夢。若為一己之私,荼毒生靈,置萬民於水火,這樣的人哪裏知道什麽是愛?”


    胡輦說:“還真會趁口舌之利,不過哀家不是聽你囉嗦的,押下去,好好伺候著。”


    趙宗媛被兩個士兵押著,出門的時候,正好碰到蕭恆德。


    蕭恆德有些驚慌,進入屋內,問:“皇太妃,剛才押出去的那個女人,好像是韓德讓的夫人?”


    胡輦笑著說:“不錯,就是她。”


    蕭恆德說:“她怎麽到這裏來了?”


    胡輦說:“想迴家,被士兵捉住了。”


    蕭恆德說:“皇太妃這是想送她迴去?”


    胡輦說:“不,哀家怎麽會放她迴去?”


    蕭恆德說:“一個下賤女人,留著有什麽用?”


    胡輦說:“誰說沒有什麽用?哀家認為有大用處。”


    蕭恆德說:“難道皇太妃想用她做人質,逼迫韓德讓投降?”


    胡輦笑了笑,不作迴答。


    蕭恆德說:“據我所知,韓德讓不愛這個女人,皇太妃用她做人質,韓德讓未必就範。”


    胡輦說:“哀家不管韓德讓就不就範,也不管他愛不愛這個女人,但是有這個女人在手裏,就是抓住了他的一根肋骨,到時候會讓他們好看的。”


    蕭恆德說:“還是皇太妃想的周到,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胡輦說:“還是先攻打皇城,今天,務必要拿下。”


    蕭恆德說:“是,必須盡快攻下皇城,否則,皇上的大軍一到,什麽都完了。”


    胡輦說:“你說皇上什麽時候能迴上京?”


    蕭恆德說:“按正常來算,估計需要七八天。”


    胡輦說:“所以,我們要在三四天內拿下皇城。”


    蕭恆德說:“若是有一支人馬阻擊皇上的援軍就好了。”


    胡輦說:“的確,有一支部隊可以阻擊皇上的援軍。”


    蕭恆德說:“哪支部隊?”


    胡輦說:“撻馬解裏。”


    “撻馬解裏?奉陵軍?”


    “不錯,本來是要讓他們來攻打皇城的,現在就讓他們阻擊皇上迴援。”


    蕭恆德說:“讓臣去阻擊援軍吧。”


    胡輦說:“不需要,撻馬解裏有耶律高八幫忙,駙馬隻在這裏替哀家謀劃攻打皇城就是了。”


    蕭恆德不好再說什麽,留了下來,心裏記掛著趙宗媛,思想著如何把她快點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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