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兩人同出朔方,一人向北,一人南下,皆是孑然一身。


    對於張麟軒的不辭而別,王府眾人雖心知肚明,卻無一人阻攔,更無任何送別之舉,反倒一切如舊,好似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王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隻得在府內安養,閑來無事便寫了一封信,著人送去了芳槐柳序,待歸者親啟。


    求凰一如往日地打掃庭院,某人房裏的書卷竟也難得一日整齊,瞧著眼見這番景象,女子不自覺地笑了,喃喃地說了一句,“這一次記得早些迴來。”


    李子待在竹樓裏練字,但今日她那雙澄澈明亮的眸子似乎有些不爭氣,反反複複了許多次也不肯罷休,潔白的宣紙上勾勾畫畫,顯得極為潦草。


    作為兄長的張麟誠本想著隨弟弟一起北上,哪怕是不能同行荒原,也好歹送後者平安離開北境,但臨行之前卻忽起一念,改了主意,去了南門。


    南門外,鹿衍身著一襲錦衣,上好的料子,著實是花了他不少銀子。身為一樓之主,身兼遠遊之術,若是他動心起念,頃刻之間便能離鄉萬裏,怎奈被人糾纏,已在城門外滯留了半個時辰。


    鹿衍無奈一笑,問道:“大公子,修行之事已了,命理一事也已作答,不知你還要問些什麽?於我而言,此番南下雖不著急,但無辜浪費光陰也甚是不該,若你當真有事,索性不妨直言。實不相瞞,鹿衍作為十方閣一樓之主,身負衛道之責,斷不可因私非公。有些事情,若在規矩之內,我必當盡力而為,但若是逾矩,便請恕在下無能為力。”


    張麟誠會心一笑,輕聲道:“言語推脫的本事倒是長進了不少。不過你放心好了,我並無事相求,先前所言僅是閑聊而已。一念忽起,一念忽至,鬼使神差來到此地,想來也隻為見你一麵,相送一程罷了。去吧去吧,若是願意,記得早些迴來便是。”


    鹿衍失聲而笑,隨後點了點頭,說道:“若有機會,一定迴來。”


    “但願你我二人所求,皆能在此生如願。”張麟誠笑容溫和,拱手送別。


    鹿衍作揖還禮,就此一念遠去。


    行至彩雲匯聚之所,俯身望去,乃是一座道家門庭,三麵環山,臨清溪而居,多祥瑞之光。山門之外,總計三千三百三十三階,不乏誠心之輩步步叩首,以求拜至道德真君殿前。


    一位紫衣老道,手執拂塵,背負長劍,腰懸一枚青白相間的葫蘆,身側伏著一隻異獸,形似雄獅,卻生龍相,周遭遍布煙雲之氣。


    老道仰頭望向雲端,打了個稽首,笑問道:“十三先生駐足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鹿衍微微一笑,身形一閃而逝,來到老道士麵前,作揖還禮,迴答道:“諸事勞頓,不堪其重,故而尋個時機,下江南走走。途經貴寶地,瞧著彩雲匯聚,祥瑞之光升騰,不由得失了神,無意間多看了幾眼,還望天師莫怪。”


    老道士輕聲笑道:“多事之秋,故而有此一問,還望十三先生海涵。”


    鹿衍並不在意,繼續問道:“天師也是得道高人,修得一身無量神通,何故這般謹小慎微?近來雖不太平,卻也不至亂了道門香火,想來是天師多慮了。”


    老道士麵露難色,道:“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實乃無奈之舉。貧道縱有千般神通,卻也難護一方太平。依目前而言,兩族之爭恐難善了,若生動蕩,必苦黎民。亂了香火事小,徒增枯骨事大。對於前日陳樓主之邀,貧道雖拒,卻亦在憂心天下,奈何所求有異,故而無法與陳樓主同行。凡此間種種,還望十方閣諸位見諒。”


    鹿衍漫不經心道:“天下之爭,十方閣之爭,彼此爭來爭去,總是各有道理,但若於你我而言,皆是大勢之下,不得自由之螻蟻而已。眼見大廈將傾,覆滅已成終局,凡局內之人,皆無一幸免,若生獨善其身之念,亦在情理之中。強者之於世道,如一牆之鄰,見得,聞得,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二者亦可得。”


    老道士無奈一笑,搖了搖頭,抬手揮動拂塵,聚煙雲畫了一個圓,遂問道:“十三先生以為然否?”


    鹿衍拍了拍腰間的錢袋子,並無聲響,眯眼笑道:“奈得清貧,熄得無明,方是修行正途。若欲為神,自當斷去一切俗念,直奔虛無而去。若欲為人,百年世道親走一遭,然後再來言語。所謂造化既定,起滅即緣,在我看來,實乃是妄言。”


    老道士神色疑惑,又問道:“順水而行,合乎天道,莫非在十三先生看來,乃是大錯特錯?”


    “無欲無求,隨遇而安,可以是一部分人的常態,卻不可加之於整個世道。無論如何,終究要學著向上走,而非如流水一般。假若人人皆存此念,想來用不了多久,無數先輩搭建的大道橋梁就要再次坍塌,至於因此會砸死多少人,我不好說,但想來能活下來的,理應不足一手之數。”


    老道士皺眉不語,眼神複雜地看著鹿衍。


    後者不以為意,自顧自說道:“儒者,君子之儒,小人之儒,一為世道擔山,死亦無懼,一為名利奔波,於筆墨之間求個生路。此兩者,不談世人之褒貶,隻說我個人,並無高低貴賤之別。以天下家國為一心,以一人一舍為一心,皆無錯,願為之事為之,不願為之事不為,乃是十方閣許給眾生的權力,任誰也不能拿走。若前者自詡高人一等,甚至對後者指手畫腳,便占不住一個理字。至於後者,若做事毫無底線,隻顧不拔一毛,而全然忘了不取一毫,即便言語間能萬般推脫,但終究難免一死。”


    鹿衍沒由來地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異獸,不禁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道:“既然喜靜不喜動,那便趴好了,這時候可千萬不要起身,否則行差踏足,由此墜入那萬劫不複之地,任誰也求不得。”


    異獸伏地,默不作聲,煙雲之氣似有些收斂。


    老道士長舒一口氣,再施一禮,誠心道:“多謝。”


    鹿衍不語,隨手撚來一陣清風,施展神通,隨之化雨東去,落於梧桐佳處。


    待這位十三先生走後,道號旌陽的老道士席地而坐,解下腰間葫蘆,痛飲一口美酒,笑罵道:“好一天看家護院的忠犬啊。”


    異獸口吐人言道:“你如此罵他,就不擔心他此刻還沒走遠,一念歸來,找你算賬?”


    老道士笑了笑,輕聲道:“你覺得這話難聽?”


    異獸輕嗯一聲,然後便不再作過多的評價,免得引火上身,擾了自家清淨。


    老道士搖搖頭,解釋道:“非也,非也,這可是一句難得的好話。遙記當年在十方閣聞道之時,此語曾被寫在一本古卷之中,其旁還有一句批語,乃是由陳樓主親筆所寫。”


    異獸神色不解,問道:“什麽批語?”


    老道士輕笑道:“元君所言,望爾謹記。”


    異獸不置一詞,望向遠處的一場風雨,喃喃道:“你說他到底所求何物?本是上界至尊,何故涉足紅塵,且甘心與那位為徒,然後又為地界之事奔波,以至於與不少神族分道揚鑣,就此形同陌路。世道太平之後,稱他入溪水環伺之地悟道,如今亂世將至,再見其身影,豈不是又是一場大爭之局。”


    老道士揮動拂塵,敲打異獸頭頂三下,沉聲道:“人家不是讓你好好趴著?管那麽多幹嘛,還嫌不夠麻煩嗎!”


    異獸縮了縮脖子,似是有些委屈,低聲道:“想一想也不行啊?”


    老道士旌陽默不作聲,揮動拂塵,掐訣念咒,引得彩雲下墜,化作一柄利劍,直奔北方而去。


    “貧道素來清貧,家無閑財,索性就以此為禮,還了十三先生所贈的一線生機。”


    十方閣。


    前腳剛剛踏出樓門的陳堯突然無奈一笑,望著劃過頭頂的一縷虹光,輕歎一聲,道:“你這又是何必。不願之事不為,這不你自己說的,又何苦強人所難。”


    靜聽佳人撫琴的鹿衍會心一笑,以心聲迴答道:“一筆買賣而已,雙方皆有利可圖,做不做無所謂,但那旌陽道士既然看中了其間所得之利,理該有所表示才是。不拔一毛與不取一毫,二者如陰陽相生,缺一不可,若想打破常規,必然是一同下手。”


    陳堯故作嚴厲道:“你總有歪理。”


    鹿衍一笑置之,輕聲問道:“師兄,師弟這裏有一事相問,答或不答,待您聽過之後,可以自行決定。昔日輪迴轉世的那一‘心’,不知如今在何處?莫不是圖個方便,或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從而將兩者安置在了一處?”


    陳堯笑容溫和,不急於作答,而是反問道:“師弟何出此言?”


    鹿衍笑言道:“我欺騙光陰數載,光陰亦在無時無刻欺騙於我,心中忽起之念,豈可置之不理?”


    陳堯欣慰一笑,卻仍未給出答案,“自己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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