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山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場修為境界的“下坡路”。


    青衫一夢,瀟然酣睡,檀木身軀暫時易主,但此刻的操縱身軀之人卻並非鹿衍本尊,而是他歸入“溪水”道場後的夢中景象。若此人以本來麵貌現身,白發依舊,模樣也是大同小異,唯有一身衣衫換了顏色,乃是一件極其鮮豔的大紅袍子。


    至於他為何選擇以附身的方式現身,大概是因為此方天地不允許入魔者存在的緣故,一旦被發現踏足世間,便極有可能被三教聯手擒拿,然後再押送至西方佛國,交到某位菩薩手中,由其親自看管。屆時若再想逍遙世間,可謂是難如登天。


    佛法高遠,於眾生而言,或是至妙之法門,但於我卻是路旁雜草,全無用處。


    榆木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張麟軒,神色失望,不由得冷笑一聲,略有幾分譏諷意味地與身旁之人說道:“能與我講一講你選擇他的原因嗎?實不相瞞,眼下這一世,若論資質出眾的晚輩也有不少,何必在一棵歪脖樹上掉死?你鹿衍不是迂腐之人,難道也要這般不知變通?”


    “瀟然”雙手負後,神色平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微微一笑,輕聲道:“如今這一世的樹苗,哪怕長勢再好,不也是難逃輕輕一提便被連根拔起的命運?所謂的修行天才,對我來說,能值幾個錢?千篇一律的東西,我連看都不看,又怎會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榆木眼神困惑道:“既然如此,那這個名為張麟軒的少年又有何過人之處?”


    “瀟然”脫口而出道:“沒有。”


    榆木一時語塞。


    “瀟然”不由得捧腹大笑,然後又耐心解釋道:“或許在我眼中,平凡才最難能可貴。一個人不宜太過耀眼,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個人也不可太過平庸,因為你永遠也叫不醒一個真正躺下的人。做人做事,不必太好,也自然不可太差,能做到一個‘良’字,便已然是萬幸。對於你口中那些資質出眾的晚輩,試問你可會以平常心去看待他們?答案顯而易見。”


    “南山城秦家長子秦鳳儀,當真是個不學無數,隻專注於男女情愛的富家公子?揮斥萬金求三州文官之首一職,豈會是一個久經世事的老爺子的任性之舉?若真是如此,豈不是置三州百姓於水火之中。本事如何,日後即見分曉,你我不必急於一時。一座府邸,格局之大,究竟契合了那幾句聖人言語,你看不到,還是不願看?若是這樣的人最終淪為一介凡夫,雖過著粗茶淡飯的清貧日子,但兒女繞膝,夫妻和睦,關起門有自己的小日子。屆時高樓倒塌,你會不會因為他的不作為而心生憤懣?”


    “再來說一說趙希言,據說是個能為師兄劍道關門的天才少年。了解不多,隻說日後在劍道上的成就若是泯然眾人矣,天下十大名劍中除‘嬋娟’與‘人間’外,其餘者又豈會沒有一聲歎息?”


    “反觀張林軒,希望不大,自然也談不上失望,雖然身負十方閣再傳弟子的頭銜,但到底沒有認祖歸宗。如今師兄已經飛升離去,日後重返人間者又會不會認下這個徒弟,尚且存疑,故而若無我於棋盤上落子,你們如今又豈會分些目光給這位年輕的修行者?榆木這個名字的意義為何,應該不用我來提醒你,但千萬不要真的‘人如其名’。對待林間新生的嫩芽要盡可能地多些耐心,將來的他未必就不會長成參天大樹。哪怕你依舊不認同,大可一走了之,無需眼神譏諷地在此詆毀。日後一旦不得不躲在其樹蔭下尋求庇護,到時臉還要不要了?話別說太滿,一切都有變數,何況是如今這麽個‘河流改道’的關鍵時刻。”


    榆木思量片刻,沉聲問道:“就不怕輸得一幹二淨?想來以你的棋力,應該不難看出老二和老三的真正所求,萬一你最後失敗了,不僅一人身死道消,甚至還要連累所有人為你陪葬。如此重擔壓於肩頭,扛得住嗎?”


    紅袍突然沒浮現,天地頓時黯然,周圍血氣彌漫,宛若置身於一座無間地獄,耳邊依稀可以聽見眾人之哀嚎,聲音十分淒慘,不由得唿吸倍感困難,整個人異常壓抑。


    身著紅袍的男子抬手一指,前方無數白骨堆積成山,山頭正坐著一隻似人非人的異類,雙眸凹陷,青麵紅發,生著一對獠牙,顯得極為猙獰。


    榆木沉默片刻,然後突然抬手將這些幻象打散,麵無表情地說道:“夢中觀想之物而已,當不得真。”


    “瀟然”一笑置之,環顧周遭山河,心想這世間何物又不是觀想所得?既然願意自欺欺人,我也不好多說什麽。


    一閃而逝,“瀟然”來到張麟軒身旁,將少年搖搖晃晃的身形穩住,扶著他一步步走下山路,以免被頑石絆倒,磕磕碰碰的讓人心疼。某位……某幾位好姑娘一旦知曉,豈不是又要心疼了。


    檀木身軀內的“鹿衍”忍住笑,心道,倒也是一件難得人生幸事,但願你能將她們都護住,莫要與我一般,做那無情無義的負心人。前路漫漫,記得珍惜。


    少年抬起頭,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瀟然”點點頭,微笑著說道:“我都明白。”


    一條坎坷而漫長的道路,雙方都曾涉足,但最終卻隻留下了一個人的足跡。


    下山途中,榆木緊隨其後,一言不發,目光始終都在前方兩人的身上來迴徘徊。雙方明明天差地別,卻又莫名其妙地相似,而且不是什麽大道之上,彼此並肩,簡直是如影隨形?依目前來看,或許是少年在跟著鹿衍,但又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勁。不過無論如何,也總不至於是後者一路跟隨前者吧?那可真滑天下之大稽。


    萬一呢?


    一道心聲忽然響起,榆木不由得麵露驚駭,一顆澄澈劍心竟是少有地動蕩了起來。


    榆木以心聲罵道:“鹿衍你大爺!沒你這麽玩的!”


    一襲紅袍,脫離檀木身軀,懸於半空之中,負手而立,彎下腰,低頭瞧著地麵上的白衣劍靈,輕聲笑道:“修行所求,本就在於前路未知,後來者也好,先行者也罷,從無高低之分,貴賤之別。大道坦途,亦是達者為先,所謂道齡之漫長,有時候也決定不了什麽。本該溺死於河流之人,不過是僥幸登岸罷了,實在沒什麽值得誇耀的地方。”


    一道醇厚嗓音忽然響起,“二位,該走了。”


    榆木眉頭微皺,沉聲道:“一群窮酸書生,當年若非先主人憐憫,爾等又豈能竊居高位,如今得了勢,竟反倒對前輩指點一二,還真是好大的本事。”


    以神魂至此的老儒生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榆木前輩何必如此大的怨氣,張先生飛升天外實乃大勢所趨,我等奈何實力不濟事,實在是幫不上什麽忙。”


    榆木冷笑一聲,“占著‘禮’之一字的儒家聖人,也好意思說實力不濟事?枯坐書齋,做得學問,難道就不能挽起衣袖,身披甲胄?”


    複聖公一笑置之,溫言笑道:“前輩至今已有數千年不曾去過天外了吧?道門白玉京高懸於虛空不假,但我儒家學問亦有立錐之地。道門真人死得,儒家聖人一樣死得,前輩可莫要厚此薄彼。”


    榆木冷哼道:“他人生死,與你何幹?”


    未等複聖言語,鹿衍便開口笑道:“榆木,盡管與人置氣,說話時也莫忘動動腦子。昔日黃泉路上,三道儒家聖人氣息的消散,你我可曾親眼所見。如今反倒埋怨起來,這道理似乎有些說不通。”


    榆木白了某人一眼,然後便選擇了沉默。


    酆都自建立輪迴之後,曾陸續來過幾位“貴客”,有些人選擇消散於黃泉之上,有些人如願去往了下一世,也有些人就此留在了冥界。其中便有三位“貴客”來自於儒家,最終做出了三種不同的選擇。


    名為顏淵的讀書人散盡大道,甚至歸還了本命字,最終以神魂之姿重返人間,效仿十二樓主秦湛,將神魂融入整座文廟,以求萬世不朽。


    與其同行的讀書人曾參覺得今生之事已了,便心無牽掛地走向了下一世。至於如今他身處何地,又姓甚名誰,皆不得而知。哪怕陳堯與秦湛,亦是尋不到此人蹤跡。


    某種意義上來說,與二者同行的第三人並不完全屬於儒家文脈,他既是縱橫一脈的關門弟子,又是號稱“半部兵法集大成者”的兵家傳人,同時也是陳堯的半個門生,在文廟身居要職,雖無明確的以“聖”字作為後綴的稱唿,但卻是整個儒家公認的“飽學之士”,人人與之同行,必稱其為吾師也。


    關於此人的選擇,說法不一,但比較靠譜的一種是他自覺無愧人間,於是主動散去了自身所負文運,以“清白”之身入輪迴而返,然後便留在了酆都。


    此三者,為人間勞心勞力,最終為何隕落,無非是為了肅清神族餘孽所至。他人生死如何,的確與我無關,唯有黃泉之上,一路同行而已。


    複聖公微笑道:“多謝十三先生幫忙解圍。”


    鹿衍咧嘴一笑,厚著臉皮說道:“既然如此,可否放我一馬?”


    老儒生搖搖頭,神色認真道:“入魔者,不得踏足人間半步。這是規矩,任誰也不能違背。若您一意孤行,便要由這位十方閣的再傳弟子代您受過了。修羅之名雖未坐實,但與入魔者為伍,一樣要去文廟作客。”


    鹿衍沉思良久,說道:“我壓製自身氣機,不讓魔氣泄露分毫也不行嗎?”


    老儒生還是搖頭,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鹿衍苦笑道:“夢中之物而已,沒必要這麽認真吧?”


    老儒生抬手一指,一根細線便瞬間纏繞在了張麟軒的手腕上,而下山的少年卻渾然不知。


    榆木不悅道:“儒家也用這麽下三濫的手段?!”


    老儒生輕笑道:“順藤摸瓜而已,不會傷害他的,還請前輩放心。”


    鹿衍微微皺眉,沉聲道:“誰告訴你。”


    麵對突如其來的詢問,老儒生會心一笑,榆木卻有些不明就裏。


    “一日一算,今日解夢。”


    鹿衍扯了扯嘴角,喃喃道:“難怪手稿一張不借,原來是留著算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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