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青山之巔的劍拔弩張,山腳下的兩位可謂是和氣至極,不僅毫無動手的意思,而且彼此嘴角竟是不由得多出了幾分“笑意”。一人笑裏藏刀,一人滿是譏諷,彼此各懷心思,似乎都準備從對方身上尋個樂子,然後好好地在此處放聲大笑一番。


    那襲青衫忽然抬手取下玉簪,任由滿頭的雪白長發披散在肩,扯了扯嘴角,不禁自嘲一笑,道:“到底是不如當年待在元君身邊的那段日子嘍。”


    魁梧老者笑容玩味地說道:“怪不得人間會有那‘打狗也要看主人’一語,原來起因竟是在你身上。立言於世,流芳千古,與世同君,可見一斑。難怪元君昔日會將你視作道友,之後更是同遊天地人間,著實是令人羨慕。”


    青衫微微一笑,以手指輕敲桌麵,不急不緩道:“青山綿延,春水蕩漾,試問誰家女子依窗前?香靨凝羞,柳腰如醉,惹得心憐,欲說還休,隻道蒹葭遠。玉珠滑落香腮,陳醋浸染宣紙,明月縱然依舊,何處可見嬋娟?”


    魁梧老者眼中怒意一閃而逝,沉聲道:“誰還沒有幾筆糊塗賬?劍客不瀟灑,棋手不自由,就連你這教書先生不也同樣畫地為牢,自困了無數年。甲子一夢,一夢甲子,其間滋味到底如何,又豈容他人多嘴。心如明鏡,塵埃幾許,自己清楚。若以此為樂,難不成是想讓人恥笑?”


    青衫搖搖頭,對此解釋作出解釋道:“莫要多心,沒別的意思。雖是辭藻堆砌,倒也著實難得,足見對於昔日的那份感情,某個傻小子格外認真。”


    “與我何幹?”老者眉頭微皺,神色不悅道。


    青衫站起身,溫言笑道:“我與他,你與她,其實不分彼此,既然是本心所係,又何必自欺欺人?隻不過以你如今的這副模樣,偶然聊起這等往事,還真是有些倒胃口。麵目猙獰的十二魔神也就罷了,至於你們三位,則無需似這般遮遮掩掩。佛家避世,道家無為而治,儒家雖然打理俗世,禮樂規矩嚴苛,卻也不會管到女子的皮囊上來,大方行走於世間,沒人敢說半個不字。如果有,十方閣不管,我來管,如何?”


    老者皺眉道:“我不喜歡你這繞彎子的性格,有話不妨直說。念在元君的麵子上,我可以酌情考慮一番。至於生死魂歸之事,酆都亦有酆都的規矩,即便是我,言語亦是無足輕重。況且一旦惹怒了本尊,想必老夫此後可就沒有好日子過了。如此賠本的買賣,就算你說破大天,我也不做。”


    青衫打趣道:“賭桌之上,賭大贏大的道理,難道你不清楚?”


    老者冷哼一聲,白眼道:“何必去賭,不賭銀子還是自己的,若是上了賭桌,可就不一定是誰的了。十賭九輸,還是莫要沾染為好。”


    老者停頓片刻,又接著說道:“規矩之內,凡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可幫你三次,也算是還了當日欠下的恩情,此後香火情已盡,望你好自為之。”


    青衫點點頭,將手中玉簪丟給老者,輕聲笑道:“算是一筆定金,等日後有了銀子,再把餘下的補上。”


    老者一把將之接住,扯了扯嘴角,沒好氣道:“但願你如今還有良心可言。”


    青衫一本正經道:“君子一言,駟馬……”


    未等“鹿衍”說完,老者便打斷道:“滾!”


    彼此相熟已有萬年,對方到底是何德行,雖說談不上了如指掌,卻也不至於由著他信口胡謅。一介“奸商”,若舍得讓利於民,豈不是咄咄怪事?


    “就以百年為期,若在規矩之內,無論哪三件事,我都會竭盡全力去幫你,直到你如常所願。不過事先說好,一旦你膽敢違背約定,便休要怪我翻臉無情。”


    青衫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老者輕輕揮動衣袖,伴隨著一陣清風,一炷山香忽然出現在門外,緩緩而燃,煙絲飄遠。


    那一襲青衫故作驚訝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此言不虛。如此玄妙之神通,即便是換作黃更辰,也不見得能夠似這般輕而易舉地施展出來。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前輩就是前輩,著實是令人望塵莫及,唯有心神敬佩之。”


    老者似乎不怎麽領情,一臉嚴肅,沉聲道:“若論及世間神通道法,難道不該是由你領銜?”


    “何以見得?”


    “諸神作客大地,不是你的手段?鹿衍,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你確實是個有趣的家夥。一念演化山河,似這般造物之功,除了你,又有誰能攬在身上。修也好,劍禹也罷,各有各的功勞,但毫無疑問,他們做不成你所做的事情,因為就當初而言,在眼界一事上著實相差太多,以至於修和劍禹較之於你,便顯得心胸極為‘狹隘’,換而言之,就是他們不敢想,或者說對未來不抱希望。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因為你出現,他們才能一路登頂,故而萬法之源該在何處,用得著我一個外人多說?既然萬年之前便可以與元君論道,那麽萬年以來,又豈會一點長進都沒有。看似遊戲人間,脫離塵世的你,實則卻紮根大地最深,以至於在某些時候,後者極大程度地製約了你,將你困在所謂的道之內,所以我隻想問你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真正跳脫離去的你,到底會有多強?”


    之所以如此嘮叨,無非是因為想求個心安,僅此而已。身為三君之一,即便是化身,也自當無敵於世,心中無所畏懼,然而如今頭頂卻懸著一柄利劍,寒氣逼人,叫人如何能夠不在意。


    作為鹿衍化身之一的青衫,眯眼而笑,反問道:“若是人間與冥府開戰,試問勝負幾何?十二魔神複歸為一,三位逍遙之人各自邁出一步,得道亦證道,事後返迴冥府,齊聚於眉心豎眼之中,不知此時的冥君又該以何等‘無敵’之姿降臨人間?”


    老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眼神瞬間變得冷冽,毫不掩飾其中的純粹殺意,嘴角微微揚起,神色玩味道:“既然都選擇散道之後再合道,便說明你我如今已走在了一處。你自然不肯與我讓路,我亦是不願行個方便,大道之敵此刻就在眼前,換作是你,又該如何選擇?”


    青衫微微一笑,輕聲道:“眼界一事,可謂是五十步笑百步,徒惹他人恥笑。本源之力,善惡兩分,前者演化為三尊,後者化作妖魔,如此可謂之散道。反觀我之本我,浮生一夢,顯化萬千登山路,難道這些都可以算作是我的道?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一心多念,一念即為一夢,夢中複夢,生生不息,如今眼前所見之人,看似真實存在,實則卻為夢幻泡影,待風起時,自當化作煙塵消散,此後蹤跡全無,好似從未來過一般,不知這樣的我就算被你打殺,或是以地利之便拘押在此,與你又有何益?甚至都不如一枚白玉簪子來的實在。我尚不知‘我’為何物,遑論大道之存滅,與你之爭更是無稽之談。一場買賣而已,救與不救,無非在你一念之間,何故節外生枝,令彼此不快?前不久的酆都鬧劇,你我想必都清楚,本我尚未言語,又何需你我在此畫蛇添足。”


    老者會心一笑,然後緩緩道:“顧左右而言他,避重而就輕,你這樣隻會讓我更加堅定心念,所以你今日估計是走不出這間鋪子了。”


    一襲青衫,手掌翻覆,變幻出一根紅繩,以此將滿頭白發係起,然後神色如常地環顧著四周,最終目光停在了鋪子內的某一處,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說道:“我看未必。”


    手指彎曲,朝著前方一勾,一縷猩紅之氣被牽引來到青衫麵前,他攤開手掌,這股氣息自然而然地落於掌心,一念忽起,一柄長劍的虛影便出現在他麵前,用力握緊,長劍即刻化虛為實,劍氣傾瀉如大河之水奔流不息,劍意高聳如峰巒,直指蒼穹,好似要將其斬落。


    青衫緩緩站起,單手持劍而立,笑問道:“不知足下可敢一試鋒芒?”


    老者雙手負後,點點頭,笑言道:“有何不敢?”


    青衫又問道:“生死當如何?”


    老者隨口說道:“大不了先行一步,早些迴歸本我。多年在外漂泊的日子,著實也過得差不多了。”


    青衫咧嘴一笑,道:“既然如此,領劍便是。”


    一步跨出,一劍橫掃,屋舍盡皆化作齏粉。


    萬般無奈之下,隻得選擇以肉身硬抗這一劍的老者,此刻竟是被逼退千裏有餘。至於千裏之外,已然離開大旭,進入中州地界。


    青衫盯著手中的長劍看了良久,眉眼間皆是笑意,輕聲呢喃道:“卻邪,的確是個極好的名字。”


    念及於此,忽然陷入了沉默,半晌後,青衫不由得歎息一聲,神色極為愧疚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長劍微微顫動,好似再說,“沒關係。”


    青衫抬起頭,仰望青山之巔,麵無表情道:“青鋒折斷魂歸兮,奈之若何。一路有人扶持而行,自然平安順遂,但我卻偏要你栽幾個跟頭。有些虧欠,此生注定無法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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