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登山路上,雙方你來我往,劍意傾瀉如瀑,最終由著一劍“斷江”徹底為之蓋棺定論。天地複歸寧靜,而在大地深坑之中,某人奄奄一息,再也無法站起。由於胸口處的劍痕尚未被抹平,故而靈識仍舊呈現著消散之姿。


    長劍“卻邪”微微顫抖,一縷星光浮現,落在那座深坑邊緣,再度化作一襲白衣。隻見榆木彎腰看向其中,無奈地搖了搖頭,輕歎一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天界分崩離析,諸神盡皆隕落,想做“走狗”,大概是生錯了年歲。如此選擇,日後當真就有臉去見她了?想來依著小姐的脾氣,嘴上不會饒了你。其實昔日的玄溪,本就是她留給你最好的選擇,可惜你最終還是錯過了,如今又能怨的了誰。


    滄瀾勉強支撐起身體,神色不悅,沉聲道:“榆木,我不希望你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隻求無愧於她,此外一概不管。對於任何有可能攪亂星海澄澈的家夥,我唯有遞劍,絕無收手的可能。”


    榆木忽然蹲下,雙臂抱膝,輕聲問道:“關於你口中的那種糟糕局麵,十方閣也好,三教百家也罷,既然他們當年曾親眼見過那極其恐怖一幕,便不會坐視此事發生。十方閣對此至今都無定論,你又何必如此武斷?退一萬步講,就算這臭小子真的是什麽修羅,那麽張欣楠又豈會留他?”


    言語到最後時,榆木突然眯起眼眸,笑容玩味道:“某人以‘歸鄉’二字作為噱頭的所謂謀劃,雖然談不上一清二楚,但也略微知道一些。我且問你一句,某人的家鄉到底在何處?”


    人間大地之上,看似天穹籠罩四野,實則卻並非是真正的“天”。萬年之前,隨著四方天門的崩壞,神族便再也無法挽迴敗局,此後與地界相對而言的天界,猶如一件精美的瓷器驟然落地,以至於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至於這些散落各處的瓷器碎片,後來被十方閣一位女子樓主尋得一二,借助滿天星辰之力,將其拚湊縫合,這才有了如今所見之天穹。


    天穹之外,名曰天外天,其實這裏才是真正的“天”之所在。由於諸神相繼隕落,星辰光芒逐漸黯淡,以至於昔日的“天”不由得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從而百年之內,天上地下皆無光明一說。至於所謂的日光,乃是妖族一位始祖的眼眸所化,僅憑一人之力,辛苦支撐了百年。直到道家的祖師爺騎青牛登天而去,以自身大道化作地基,最終將白玉京落成,之後更是獨自一人拖拽日月星辰懸於其上,使得地界恢複如初,晝夜交替,四季更迭,天時如舊。


    道家有羽化一說,那麽飛升之人最終又去往何地?毫無疑問,自然是這座白玉京。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故而玉京城內也非都是得道之人。城內街巷,既有凡人,又有妖族,各安其事,無為而治。


    萬年光陰流轉,你我輪迴幾何?難說。未必沒有托生於此的那一世,所以姑且也可算作家鄉,但某人欲歸之鄉,可是人間,又或是這座白玉京?好像都不是。除此之外,就隻剩下一處,便是那虛無氣息彌漫之地,名曰虛空界。與白玉京比鄰而居,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涯。


    天界六部,元君神殿居中,而六部宮廷則如浮空島般環繞在側,高低各有不同,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如今的虛空界,便是昔日元君神殿舊址,亦是傳說中可去往元泉的唯一途徑,隻可惜無論是三教祖師,還是十方閣的幾位樓主,都未能如願,隻得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還不免落得一身傷痕。


    榆木扯了扯嘴角,冷哼一聲,道:“你這家夥,如今都被人賣了,竟然還不自知。滄瀾,日後的某種可能,當真比眼下的真情實意來得值嗎?”


    滄瀾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作答。


    言語之際,四柄長劍突然來到榆木麵前,聲勢逼人,卻因禦劍者年幼,修為不足,以至於無法打破劍氣壁壘,隻得懸停在榆木身前一尺之外,再難有所寸進,無論那少年如何竭盡所能,依舊是徒勞無功,白費力氣罷了。


    張麟軒剛要有所動作,一道心聲便立刻響起,“救命之恩,何以為報?”


    張麟軒盯著榆木的背影,久久無言。


    “怎麽,難道還想以怨報德?想來你的啟蒙先生韓黎與日後求學路上的恩師齊嶽澤,他們就是這般教你的?以惡止惡,雖是同一個字,但我想意思應該不相同才對,如今看來或許是我想多了。”心湖之中,榆木的聲音再次響起。


    張麟軒作了一揖,神色算不得恭敬,但也沒有放肆,隻是眉宇間多了些對待陌生人的冷漠,“如何報恩,自然是前輩您說了算。”


    “眼下如此不情不願,事後莫不是要怪我以大欺小,故意為難你?”榆木扭過頭來,笑問道。


    張麟軒微微一笑,什麽都沒說。


    榆木收斂笑意,淡淡地說了一句,“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罷了,沒必要揪著不放吧?”


    張麟軒看向江雲霆,猶豫了一下,說道:“總該與他問清楚原因吧?”


    身背劍匣,莫名地攔路在前,一場切磋之後,仍是不肯讓路,如今若想了事,總該給個解釋才對。


    榆木點點頭,輕揮衣袖,瞬息之間,便將懸浮於空中的四柄長劍打落,然後略有些歉意地笑道:“難為你們與我針鋒相對了,都迴去吧。”


    四柄長劍如聞敕令,長掠而歸,重返劍匣。


    榆木身形消散,下一刻便出現了在江雲霆的麵前,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他的腦袋,然後彎腰笑道:“人生路上,挫折在所難免,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遇事總哭鼻子可不行。一心四用,禦劍之術更進一步,似你這般能臨時打破枷鎖,也算小有天賦了。往後的路還很長,記得加油哦。”


    江雲霆止住眼淚,神色憤怒地盯著榆木。


    榆木一笑置之,並不介意此事。相反,對於一個懵懂少年來說,眼神能如此堅定,此刻心中必然唯有一念,著實是很難得的事情,故而榆木非但不惱,反而還格外欣慰。大好河山,後繼有人,先賢之道,薪火相傳,此事極慰人心。


    榆木溫言笑道:“你我之間做個交易如何?眼下的形勢可以說對你們很不利,與其白白送死,倒不如求個生路。眼見親近之人死在麵前,估計很不好受的,所以我勸你最好不要輕易嚐試。此外再提醒你一事,長劍之靈,命不久矣,還望早作抉擇,否則……”


    江雲霆直接打斷道:“說吧,要我做什麽?不過事先與你說清楚,你需要即刻幫我穩住滄瀾爺爺的傷勢,否則一切免談。”


    榆木點點頭,心念微動,一株枝葉繁茂的參天古樹便生於深坑之中,將滄瀾遮擋在樹蔭之下,以此減緩他靈識消散的速度。


    “我已經明滿足了你的要求,接下來可以好好談一談了吧?”榆木輕笑道。


    “想知道什麽,你問便是。”江雲霆麵無表情道。


    榆木指了指身後的張麟軒,溫言道:“你們倆聊,老頭子我一向是不喜歡聽這些瑣碎事的,有這閑工夫,倒不如去坑裏找老朋友聊聊天,也好糾正一下他的錯誤。好歹也是名劍第二,何至於如此被人誆騙,說得再難聽些,簡直是拿人當猴耍,這我豈能善罷甘休。”


    江雲霆聽不懂,便幹脆懶得理會,然後徑直走到張麟軒麵前,仰著頭,仍是麵無表情道:“想問什麽?”


    張麟軒神色平淡道:“為何攔路?”


    “有人不想讓你登山,希望我能將你從半山腰打落,奈何自己技不如人,有負他人所托。”江雲霆不情願地說道。


    張麟軒又問道:“何人所托?”


    江雲霆猶豫了一下,說道:“徐念。”


    張麟軒眉頭微皺,道:“你與他相熟?”


    江雲霆搖搖頭,如實迴答道:“不熟。”


    “那為何要幫他阻我上山?”


    “他與我江家有恩,今日前來乃是父兄之命,特來與他做個了斷,也好讓此後兩家再無瓜葛。”


    “何種恩情,竟然值得以命相抵?”


    江雲霆低著頭,小聲嘀咕道:“哪裏用得著什麽以命相抵,早知道你個一境修士這麽強,我才不來觸黴頭呢。小爺我的大好人生還沒享受夠呢,因為點破爛事交代在這裏,多他娘的不值當啊。”


    張麟軒一時間竟是有些無言以對。如此看來,江雲霆無疑是徐念找來的一隻替罪羊罷了,若能如願打發了自己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平白消耗自己一份氣力也未嚐不可,總之可以多條生路,何樂而不為。不過有一點張麟軒還未曾想明白,那就是徐念既然“害怕”,又為何不走?當真要魚死網破,以至於連累一座風氣還算“不錯”的宗門?


    當時山腳之下,仰望青山之上的大殿,心中又有幾分敬意,而這也是展露境界的原因之一,希望宗門內的某些人最好不要意氣用事,毫無道理地幫著自家人強出頭。與徐念不過是故人重逢,聊些往事而已,用不著動刀動槍,至於腰間為何懸劍,又為何盛氣淩人,自然是講道理之前,需要有所依仗。


    至於瀟然猜不到的那個原因,其實也出自這幾分由衷的敬意,所謂的暗流湧動,張麟軒自然不關心,唯一在乎的不過是有幾條坦蕩江河罷了。


    仰頭而視,四目相對,一位老前輩的善意目光,張麟軒是需要領情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慮敗之後,一旦真正落敗,尚且還有退路可走,不至於陷入絕境。


    張麟軒最後問了一個看似與今日之事毫不相幹的問題,“孤隱峰江霈,你可認識?”


    江雲霆神色如常,輕聲迴答道:“不認識。”


    張麟軒點點頭,微笑道:“明白了。”


    “還有問題嗎?”


    “沒了。”張麟軒搖了搖頭,然後打趣道:“不知道這次的話,江公子你可願讓路?”


    江雲霆冷哼一聲,背起劍匣,與張麟軒擦肩而過,就此選擇了下山,臨走之際,還順走了張麟軒擱置在一旁的半塊烤紅薯。


    “本公子餓了,需要吃點東西。”


    張麟軒未曾轉身,隻是輕聲笑道:“隨意。”


    與榆木敘舊的過程中,滄瀾身上忽然浮現出一道澄澈的淺藍色光芒,劍痕就此消散,靈識穩固如舊。瞧著滿臉震驚的榆木,滄瀾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傻不傻?”


    “哎,我去……”


    未等榆木說完,滄瀾便歸入長劍,就此重返劍匣,與江雲霆一並下山。


    榆木有些怒意地指著某處罵道:“小十三,你他娘的是不是又騙老子!”


    無人作答。


    離青山已遠,江雲霆停下腳步,轉身望去,卻連某人的背影也瞧不見了,但他卻如釋重負一般地長舒一口氣,然後晃了晃脖子,隨即骨頭間發出一連串的聲響。


    下一刻,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已然身高八尺,成為了一名弱冠公子。由於衣衫並非俗物,故而可隨著他的身形變化而變化。一襲長衫,溫文爾雅,身背劍匣,一位淡藍長袍的老者隨侍左右,兩人一並望向遠處的那座青山。


    “滄瀾爺爺?今日的輩分可不低。”弱冠公子打趣道。


    老者微微一笑,輕聲道:“美酒隻此一杯,倒是嚐不出什麽味道。”


    江雲霆一笑置之,神色疑惑地說道:“所謂做局者,確實不如攪局者來得自在,隻不過十三先生所求,著實是有些令人看不懂。”


    滄瀾神色敬畏,道:“自欺以欺人,故而旁人又如何能夠看得懂?與世同君,三君之一,由此後綴者,豈會是沽名釣譽之輩。”


    江雲霆由衷道:“先生之姿,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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