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青衫,走下石階之後,來到群屍中央,輕輕抖了抖衣袖,隻見無數條赤紅色的小蛇遊曳而出,然後紛紛去往妖屍的眉心,雲門,以及神封三處。


    鹿衍環顧左右,微微一笑,輕聲道:“開。”


    以鹿衍本人為中心,一道赤紅色的大符隨即向著四周蔓延而去,構成一座用以阻隔天地元氣的法陣,從而使得府門外的這片空地暫時處於一種“割據”狀態。所謂的割據,自然是相對於整座人間大地而言。原本的人間轄境,如今則成了一方無主之地。


    鹿衍之所以如此行事,無非是為了謀求一刻的短暫“獨立”,使得自己當下所處之地,毫無規矩約束,以保證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做些個有違天地之道的事情。


    無論是“心無雜念”的遠古諸神,還是如今一方天地的萬千生靈,此二者都近乎本能地反感背叛一事,故而在萬年之前,天地兩界尚在交戰之時,所有望風而動,企圖做那牆頭草的神靈或是地界生靈,皆不為敵我雙方所容,至於最終下場,若是能夠一死了之,倒也算是件難得的幸事,但卻少有真正的幸運之人。


    所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對於背叛者而言,皆是不容其有那立身之地。甚至於在天下大定之後,十方閣還曾流傳出一種說法,那就是對於所有的悖逆之人,專門設立拘禁之所,然後再以罪責之輕重,判處“身死”或是“道消”兩種刑罰。


    前者無異於是法外開恩,給了有錯之人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若能知錯改錯,十方閣倒也大度,無論來生如何皆不再追究前世之罪,但若是一意孤行,錯上加錯,那必然是新賬舊賬一起算的局麵,至於最終下場,那便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後者的所謂道消,自然是交由某一位樓主親自處置,然後以無上神通將他的“道”徹底抹去,從今往後,便再無今生來世一說。至於所謂前塵又是否能夠留下,也並非自己能夠做主。若是身為行刑者的那位樓主不願再與已死之人計較,大可以為其保留,反正人都已經死了,那些留在光陰裏的痕跡抹去與否都已無關緊要。


    不過若是趕巧碰上那位行刑者姓夏,那可就另當別論了。由於在他的眼中並無活人與死人的概念,以至於根本都談不上計較一事,既然是十方閣規矩使然,那便理應執行倒地。因為那真正的“道消”,本來就是徹底的抹去,所以留下才是有違規矩的錯誤行徑。


    關於這條規矩,十方閣雖然無明文記載,但是卻足足延用了三百年之久。除了此事之外,十方閣其實還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比如對於造謠中傷他人者,剜舌實乃幸事,而所謂的悲慘結局,較之於“身死道消”一事,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再比如,對於有心為惡之人,言行辜負善意之舉,亦是懲罰極為嚴苛,甚至以後世之人的目光來看不免有些暴虐。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對於當初的十方閣而言,乃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所有關於為惡者的懲罰,以及為善者的褒獎,皆是有跡可循的事情。


    等到十方閣逐漸放權,將天地之間的最高決策權分別交給三教百家之後,一切就似乎都不一樣了。是好是壞,難以評價,但所幸鹿衍願意給南山城內的人們一個機會,既不用身死,也不用道消,隻當做是一筆勾銷。


    鹿衍輕歎一聲,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生死一事乃是天地間最大,亦是最小的規矩。一旦違背,隨之而來的懲罰可大可小,所以為了避免某些麻煩,便隻好做這些個藩鎮割據的事情,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諒解。”


    這一段話,似在說與某人聽,但天地寂靜,並無一人作出迴答。


    鹿衍不由得失聲笑道:“怎麽,破罐子破摔,徹底不管我了?要是果真如此,以後我倒也省事了。我記得你們儒家文廟附近又一座靈氣充沛之地,要不就交由我煉化吧,正好為我那兩色界彌補些空缺。”


    如此一來的話,那裏還是什麽短暫藩鎮割據,簡直就是與人長久割地想讓。前者如果還有收迴的希望,那麽後者可當真就是白白與人了。非但落不下什麽好,反而還會遭人處處埋怨,雖然不痛不癢,但誰也沒有耐心一直聽著,讀書人的好脾氣,無一是在克製,哪裏真的會像泥菩薩一樣,毫無火氣可言。


    文廟相鄰之地,若是給了鹿衍,那麽從此往後大家便是鄰居,免不得要“偶爾”拜訪一下,彼此暢所欲言一番,久而久之,則勢必成為家常便飯。到時候,書齋靜坐的安逸時光可就要變得愈發熱鬧了。


    遙遠某處的一座私塾內,一位中年儒士輕歎一聲,無奈地說道:“若是您的臉皮當真夠厚的話,不妨就去跟咱們儒家的祖師爺言語一聲,反正您二位的交情不錯,細細商談一番,未必沒有到手的可能。”


    鹿衍意味深長地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即刻走一趟中州文廟?剛好與那位述聖公之間還有一筆買賣要談,如此一舉兩得,則甚是不錯。”


    中年儒士還未曾言語,一道來自於更為遙遠處,一座更大的“私塾”內的醇厚嗓音便立刻響起,說話的語氣似乎頗為著急。


    “大可不必!十三師兄還是等入秋之後再來吧,到時候也好賞一賞南山外的楓葉之美。”


    鹿衍打趣道:“是不是有些太晚了?不如早去早迴,正巧還能趕上亞聖府邸內的蓮花盛放,如此美景,也算是世間一絕。實在不行,待到秋來之後,我再走一趟便是。”


    那道醇厚嗓音的主人頓時有些尷尬,輕咳幾聲,繼續傳聲道:“師兄奔波忙碌至極,就不必在文廟這邊浪費那些許光陰了,還是盼師兄您早日得償所願為好。”


    聞言之後,鹿衍突然麵色一沉,似有些不悅道:“有些推演還是不要去做的好,免得一脈學問最終落得個歸還天地的下場。到時候得不償失,可不要與哭訴。”


    “師兄莫要拿我撒氣,我亦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已,至於真相如何,師弟最近性子比較懶散,所以並未細究。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師兄海涵。”文廟內,一位身材修長的老儒生撫髯而笑道。


    “道聽途說?”鹿衍心中已大致有所猜想。


    老儒生微微一笑,輕聲道:“道法自然,無為而有。”


    “你這是挑事啊?!”鹿衍一下子便看穿了某人的小心思,於是乎不免笑出了聲。


    老儒生笑而不語,於文廟起身作揖,算是告辭。


    “既然你已經‘道聽途說’,那我便與你提個醒。你我之間,到此為此,以後切莫為難一個晚輩。”鹿衍輕聲道。


    原本打算就此離去,然後去見一見某個好徒孫的儒家祖師爺,突然又停住腳步,露出一抹微笑,說道:“師兄又何必如此執著於一個身份?你是你,他是他,二者雖同源,但卻早已陌路,所以前路如何,各自去走便是,難不成師兄還要在十方閣與此方天地之外,再給自己設置一個囚籠?若是以光陰囚禁自我,那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去了。”


    鹿衍自嘲一笑,隨後不禁感慨道:“一部分人選擇向上而求,另外一部人被困樓中,還有一少部分人選擇了向下而求。前者意在登高,中者難以解脫,後者誌在遠方。你我之間的高度大致相平,但若論走得更遠,我不如你,所以有些事情,或許你才是對的。”


    “人各有所長,師兄又何必自謙。所謂高度,就人間而言,隻有山巔一說,但師兄卻已然位於蒼穹之上,不可謂不高也。至於走得更遠,無非是人間道路漫長,師弟與其他兩人先行一步罷了。師兄既然誌不在此,那便無需強求。事情之對錯,尚不可斷言,不如就留給來日去作答吧。”


    鹿衍輕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一座南山城內的小小人間疆域,在得了此地主人的默認,天地掌權者的口頭應允,以及身為十方閣自家人的“話語權”後,鹿衍終於得償所願地將一塊人間陸地暫時從天地之中剝離。


    此刻秦府大門外的空地,乃是一片無主之地,無任何規矩的約束,以至於鹿衍的一應言行便是唯一之準則。


    某位身在書齋內的中年儒生見此一幕,不免流露出些許怒意,剛要有所發作,就被一位憑空出現,身材修長的老人揪住了耳朵。堂堂一位儒家書院的山主,此刻竟是毫無禮儀規矩可言,而且一切都是因為老人的手勁兒太大,要想忍住疼,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否則老人家如何出氣?


    一院之主,監管天下地利之事,幾百歲的人了,如今竟然還如此意氣用事。你跟一個厚臉皮的家夥比臉皮,莫不是讀書將腦子讀壞了,就坡下驢這種事,你以為他做的少?若非老夫阻止得快,禍水可就要讓你引到文廟了,你就說你小子該不該打!


    與所有人打過招唿之後,鹿衍便開始著手做那有違天地之道的事情了。活死人,肉白骨,有違天地之道,而攜帶五十人的魂魄逆流而上,去看一看那事情真相,亦是大逆不道之舉,所以鹿衍才需要這樣一塊無任何規矩約束的地方,以行光陰倒逆之術。


    赤紅色的符文漸漸轉成青色,而屍體的眉心,雲門以及神封三處此刻亦是升起一股青煙。在那青煙之中,乃是那種顏色各異的魂體,分別是湛藍色的天魂,暗紅色的地魂以及黑白參半,或明或暗的神人兩性,彼此交織之魂,姑且稱之為人魂。此三者原本不該位於此處,無奈吞食妖丹之後以至於魂魄移位,故而才會產生妖化變異之事。如今鹿衍重聚三魂,收其入袖口之中,然後身形消失,去往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之中。


    鹿衍微微一笑,輕聲道:“稍後我立於此處不動,汝等需要看得仔細些,若是不慎錯過了什麽,可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河水奔流,立於水中不動,便等同於逆流而上,但與真正的相比較,還是有著不小的差異。前者隻能旁觀,而後者則可以置身其中,亦可順水而下稱古人。


    袖中那些妖化之人,未必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總有些不明就裏,上當受騙之人,所以與其說是鹿衍給所有人一個機會,不如說是鹿衍單獨給他們一個機會。至於此外的那些人,鹿衍亦是想讓他們看清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大河之中,鹿衍微微揚起頭,似在尋找日光,然而卻什麽都沒有看見。


    水麵之上,一位史官模樣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本該記錄一切大河事務的狼毫,此刻則被他置於腰間,似乎並無動筆的打算。如此徇私枉法,男子還是頭一次。


    中年男子低下頭,瞧著那一襲青衫,笑容欣慰道:“失望在所難免,但希望總是如影隨形。道路縱然坎坷,亦千萬不要放棄追尋!待到雲霧散去,即可見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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