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老王爺拖著疲憊的身體,踉蹌著走出書房。此刻這位身披藩王蟒袍的老人雖然麵色蒼白,但身上卻流露出一股無法言喻的大道氣機,玄之又玄,如東海之浪潮般洶湧澎湃,較之於山巔修士,亦是猶有過之。


    守在門外的陳姓老仆恰到好處地伸出手,將身形未穩的老王爺穩穩地扶住,褶皺的臉上堆滿笑意,與老王爺輕聲說道:“恭賀王爺再入此境。”


    老王爺微微一笑,聲音有些虛弱道:“有勞陳叔您幫忙守夜了。”


    老仆垂首,輕笑道:“分內之事,舉手之勞而已。”


    話雖如此,但護道一事,卻並不容易。修行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本就是一場極艱難的跋涉,行走於山野之間,難免處處皆有磕碰,而傳道於他人或是為他人護道,則更是難上加難。一言一行,如若稍有不慎,輕則便可導致一人之大道根基盡毀,就此淪為無用之廢人;重則令其墜入瘋魔,千百年不得清明。


    昨夜有長者到訪,將一件舊物交還於老王爺,後者於是一朝頓悟得道,如鯤鵬之展翅,意在扶搖九天之上。持物入書房閉關,霎時間無數磅礴之道韻盡數湧現,充盈在整個鎮北王府周圍。如此景象,便如一盤珍饈美味,堂而皇之地擺在諸多饕餮巨獸麵前,而後者若能忍住不食,則反倒成了件咄咄怪事。


    不過如此磅礴之道韻,終究不是那無主之物,一旦有失分毫,則必然禍及主人。道韻如此彌漫於四周,若想僅憑一人之力便照看其無恙,也並非易事,所要耗損的心神以及修為自然難以估計。


    此刻看似神色如常,並無異樣的陳姓老仆已然不堪重負,雖不至於如風雨中飄搖的茅草屋一般,但也無法再經受什麽風浪了。主仆二人如今其實都是一樣的慘淡光景,隻不過那位姓陳的老人看上去麵色更好些而已。


    至於其中緣由,無外乎其中一人棲身十境日久,早已見過了無數風浪,所以盡管虛弱,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而老王爺則是一路登樓而上,期間不曾有過絲毫的停歇。一夜之間,由無境之人到山巔修士,心神消耗自然極大,所以老王爺的麵色才會如此蒼白。


    “此間辛苦,雖然不足為外人所道,但自家人心中必須念著這一份恩情。待到北境戰端一起,陳叔您若仍然不願插手其中,大可以憑借多年勞苦以及今日的護道之恩離開三州轄境,之後重返中州陳家也好,亦或是求道十方閣也罷,總之不必再為了三州之事而勞神。天地遠闊,逍遙無拘,堂堂十境修士又怎可安做籠中之燕雀。樓外與樓內二者之間,看似一線之隔,實則卻是天壤之別,難道陳叔您不想一覽樓外之風光?”


    對於麵前之人多年以來所付出的一切,老王爺都默默地記著。雖然嘴上很少提及,但心裏卻由衷地感激,所以老王爺並不願意看到他最後依然受困於三州境內,而是希望他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


    天地本就是一座囚籠,但拘禁各族生靈的同時亦在為其提供庇護。萬年之前,十方閣初立,然後便為世間眾生鑄就了第二囚籠,也就是日後所謂的修行十境。所謂的真正自由便是脫離十境約束的第二囚籠,然後得以返迴天地所在的第一囚籠,如此一來便可心如靜湖止水一般,於天地之間,逍遙無拘束。


    萬年以來,無數人都在此番道路上追逐,甚至於十方閣的諸位樓主亦是無法免俗。在最初修道歲月中,修行者偶爾也會被稱為樓中人,便是取自身在樓中的意思。樓內風光何其有限,大好山河自然立於樓外,所以修行者最初的追求並不僅是簡單的境界高低。日後能否跨出那一線,進而走出樓門,一覽山河之風光,如此才能算作是真正的追求。隻不過道阻且長,或躋或右,一路行來,不知隕落了多少所謂的修道天才,而真正能夠得償所願之人卻是寥寥無幾。


    至於當下這位出身自中州陳姓一脈的老人,自修道之初便被一位途徑中州的騎牛道人留下過一句讖言,是關於日後邁出樓門一事。


    心無旁騖,則十有八九。福至心靈,即推門而出。


    由於那位騎牛道人的模樣酷似道家祖師爺,所以這一句讖言便越傳越廣,最後鬧得中州嘉陵城內人盡皆知。不過昔日還是少年的老者並非心性浮躁之人,倒也沒有因此而耽誤什麽。念及家中有子弟能夠如此,陳姓一族的長輩倒也沒有吝嗇,有關修行路上的一切所需,隻是盡可能地去滿足,但卻並沒有過分的寵溺,與其他家族子弟相比,差別不大。中州陳家如今的後輩雖多有失德之處,但老一輩的家風還是很值得稱頌的。


    早早便已棲身十境的老人,與那一線近在咫尺,但後來卻不知為何,突然間蹤跡全無,而如今則反倒成了鎮北王府的一介家臣。心無旁騖便可十有八九,隻可惜多年以來卻始終不得清靜,除了三州瑣事纏身之外,老人還有心結未曾解開,故而一直原地踏步,始終未能再近一步。


    按照估算,一場大戰即將拉開帷幕,到時一切諸事的對錯便都交由最終勝負來決定。在此之前,老王爺希望對方能夠無所牽掛地離開,然後去尋求那真正的自由。難得相識一場,雖是主仆,實際上卻是知心好友,所以自然是希望對方日後能夠過得更好一些。


    陳姓老仆默然,但嘴角掛著一抹笑。曾經確實如少年追求女子一般,為那一線之隔而傾倒,甚至於有些瘋魔,不過如今卻早已放下,或有或無,都無關緊要。


    相較於此,陳姓老人其實更喜歡老王爺方才口中的“自家人”三個字。平日隨口之語,往往最能見人之情誼,多年以來,沒有什麽能比這三個字更慰人心了。


    陳姓老人輕聲道:“邊關月還未曾看夠,又怎舍得輕易離去,還盼著日後能與王爺您再次登城飲酒,於酒酣狂醉之時,即興賦詩一首。”


    老王爺不禁有些汗顏,隨即自嘲一笑,道:“無論是廟堂爭鬥也好,還是馳騁疆場也罷,往往總能得心應手,甚至詩書禮樂,琴棋書畫,也略懂一二,但唯獨詩才一事,當真沒有半點天賦。”


    陳姓老人嘴角的笑意愈濃,故而不由得打趣道:“昔日老王爺所作的那一句‘縱橫明月下,馳騁北境關’,依我看來,就十分不錯。”


    老王爺不由得笑罵道:“毫無格律,狗屁不通罷了。”


    陳姓老人補充道:“但卻能盡興。”


    老王爺朗聲笑道:“人生瑣事何其多,但願君與我,此生皆能盡興。”


    兩人相視一笑,繼而攙扶前行。


    離開書房之後,老王爺便去了那座湖畔竹樓,打算找韓先生再商量一些瑣碎事。


    走入竹樓之後,恰好瞧見韓先生此刻正在讀書,所以老王爺便自行落座,順便幫忙煮了一壺清茶。逢人讀書時,若無萬分緊要之事,便不易叨擾,而老王爺來此無非就是再繼續敲定一些細節而已,並無什麽大事可言,於是就幹脆隨便拿起一本書,然後與韓先生一同捧書而觀。


    書頁才剛剛打開,韓先生便出言提醒道:“看書之前好歹應該瞧瞧書名,免得鬧笑話。我雖然不會笑你,但你的兒子與兒媳則未必。或者說,你原本就喜歡看這種書,若是如此的話,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老王爺一頭霧水,見韓先生不再言語,於是便隻好去瞧瞧書名。看過之後,笑容漸漸消失,不禁愣在當場,隻得輕咳幾聲,用以掩飾尷尬,然後有些埋怨道:“身為堂堂儒家門生,怎可一大清早地便看這種雜書。韓黎,我看你現在是愈發墮落了。”


    “男女歡好,乃是人之常情,卿卿我我,亦沒有那條規矩限製。所謂雜書其實並不雜,一個人看又有何妨?之所以出言提醒,是因為在擔心日後我若無意間說漏了嘴,恐怕有損你在一眾子女心目中的高大形象。”韓先生不急不緩地說道。


    “我敢保證,要是有這麽一天,你就是故意的。”老王爺麵無表情道。


    韓先生不予理會,繼續說道:“還有兩個需要糾正的地方。其一,我並不看,所以談不上一大清早看雜書。至於手中讀物,乃是由南山城送來的法治策論。小軒自以為找到了那位潁川文若君李則言,便可萬事初定,實則卻忽略了很多東西。某些個年輕人,亦不乏有大才,若是稍加培養,日後定然可以成為其左膀右臂。有些事情,不能總指望著老一輩去做,不然日後難免青黃不接,最終又落得個無人可用的下場,到時苦的還是自己。其二,如今確實墮落了。”


    老王爺微微皺眉,憂心忡忡地問道:“此話何意?”


    “君子動口不動手,但如今卻想打人了。”韓先生淡淡地說道。


    “以後說話別說一半,不然可是會嚇死人的。”老王爺氣笑道。


    “南山城內,如今竟然養著一群吃裏扒外的畜生,每每念及,心中憤怒當真難以遏製,恨不得一人一巴掌,盡數將其拍死。”韓先生神色憤怒道。


    老王爺無奈一笑,道:“各有所求,無需強求。”


    “我真替你感到不值。”韓先生隻得忍住怒意,輕歎一聲道。


    “值得與否,並不重要,但願一路行來,既無所愧,又能從容盡興。”


    :。:


    頂點地址:


    移動端:感謝您的收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桃李春風皆是笑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年筆下的年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年筆下的年少並收藏桃李春風皆是笑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