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豪邁之語,實則卻是無奈之言。麵對昔日的眾神之主,鹿衍其實毫無勝算,而所謂的分生死,也不過是單指鹿衍一人而已。


    鹿衍苦笑道:“打不過是自然,但若是哪天碰上了,也不至於落個必死的下場。”


    張欣楠輕拍了拍鹿衍的肩膀,勸慰道:“既然如此,以後就不要輕易地跑到天外天去,以免到時候真的迴不來,而且你逃跑的本事也不弱,甚至比先生還要厲害,所以日後打不過就趕緊跑,沒什麽丟不丟人的,命最重要。有些意氣之爭,其實大可不必。”


    鹿衍一時語塞,尷尬地笑了笑。


    若論起逃跑的本事,天下自然是無人能出其右,否則鹿衍當初早就被河水“溺死”了。至於某個酒品不算太好的老頭子,既然他能夠成為鹿衍的先生,那麽自身逃跑的本事當初自然而然也就要比徒弟稍稍高些,但如今二人究竟孰強孰弱,其實也不大好說。


    在張欣楠看來,自然是“弟子不必不如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鹿衍如今的逃跑本事自然要高些,更何況當初那個東躲西藏的老人家,如今已是天地逍遙,大道亦無拘束,所以早就不用逃命了,但對於鹿衍而言,卻是截然不同的光景。躲來躲去的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許是某天一個不小心,便會被河水淹沒,就此丟了性命,成為一隻孤魂野鬼,然後還要受那罡風折磨之苦。


    “有些苦難,皆是源自於最初的選擇,既然當初不曾膽怯,如今亦無需後悔。”張欣楠正色道。


    鹿衍輕聲道:“倒是不曾後悔,隻是一路行來,反倒留下了不少遺憾,如今很多不合常理的所做所為,其實不過是在盡力彌補幾分罷了。”


    張欣楠抬眼望向某處,但見山穀之中,溪水流淌,而溪畔草廬內,則藏著些許安逸的生活。見此一幕,張欣楠不禁站起身,然後輕輕揮動衣袖,一股若隱若現的青氣便瞬間將整座山穀圍住,如同人之雙手握住璀璨明珠一般。


    下一刻,整座山穀便已消失不見,徒留一些殘存的青色元氣,隨後漸漸地與整座天地同化,歸於黑白兩色。


    張欣楠神色滿意地笑道:“一處山水形勝之地,終歸要比這夢中之境好上許多。至於日後的修行,有那道青氣便已然足矣。”


    鹿衍同時起身,默默地站在張欣楠身後,看著他做完這一切,神色平靜地問道:“剝離一絲本源,幫助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師兄此舉是大度,還是另有所圖?”


    張欣楠沉思片刻,笑著給出答案,道:“大概是為了人間苦難事,能少一些是一些。”


    “此事也在師兄的棋局之中?”鹿衍問道。


    張欣楠自顧自地笑道:“離開南海之後,一路北上,倒是讓我遇見不少故人。有的還能聊上幾句,順便再與他蹭些酒水吃,不過卻總會在酒桌上,叨叨個不停,而諸多言語歸根結底,也無非是讓我原路返迴,繼續留在那座孤島上,索性便遞出兩三劍,好讓他們閉嘴。之後繼續北行,請我吃酒的人便越來越少了,等著問劍的家夥倒是越來越多。就連你的那位十師兄,我的那位十師弟也順水推舟,攔住我北上的腳步,甚至於希望我能夠在重傷之後,不得不就此南下,返迴孤島養傷,以免因此耽誤了日後的那場問劍於天,但他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人間之劍又豈會在人間落敗。”


    “眾人眼中的狼狽不堪,實則是我故意為之,好以此為契機,將那柄劍留在某處。之後繼續北上,在翻越東北邊界的那座大山時,順手與“當地人”要來三張本命靈符,剛好留著日後贈予自家徒弟。再借故手中無劍,從而不得不與人借劍,又剛好半推半就,做了那個臭小子的師父,送出那三張靈符。再然後,城內的打打鬧鬧,看似偶然,實則卻是故意為之所導致的必然。一場考試,就這樣被打亂,以至於監考之人不得不暫時停止考試,放任我的所作所為。無論你最終是否會出現在某地,都不會影響最初的棋局走向。對此有則最好,若無亦不強求。”


    “做師兄的,似乎不該如此算計師弟,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所以有些心中愧疚,便隻好借此彌補幾分,還望師弟不要埋怨為兄。”


    白衣劍客拄劍而立,笑容和煦地望向某處。


    眼角突然進了沙子的鹿衍,喃喃道:“能給師弟一個理由嗎?”


    張欣楠輕笑道:“說什麽傻話呢,我可是你師兄。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半個師父。”


    鹿衍輕輕擦拭眼角,咬著牙,倔強道:“多管閑事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就真不怕自己萬一有個什麽閃失?”


    張欣楠打趣道:“這不是還有你給我收屍嗎?若真的有那麽一天,記得給為兄選塊好些的墓地,最不濟也要依山傍水。”


    鹿衍瞪著眼,竟是突然有些怒道,“呸!胡說八道些什麽!一語成讖的事,我勸你少做!”


    張欣楠點點頭,輕聲道:“好。”


    鹿衍沒好氣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它瞞著我的事情?要說就一起說,別婆婆媽媽的,免得日後還要囉嗦。”


    張欣楠沉思片刻,倒的確讓他想起了一件事,然後緩緩說道:“當年你之所以沒被‘溺死’,除了元君搭救以及自身逃跑本領高超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鹿衍微微皺眉,神色不解,問道:“還有原因?”


    張欣楠點點頭,笑著解釋道:“當年捅蜂窩,偷蜜糖的時候,總要有一個人去做那吸引蜂群的事,而且這個人必須身手靈敏,既能保證自己不被蜂群蟄咬,又能保證成功引開蜂群,從而為偷蜜之人爭取時間,否則就是大家一起被叮個滿身包的下場。當年你上岸之時,也有人在做類似的事,但也並非全部是為了你。”


    鹿衍頓時恍然,道:“獨自一人,仗劍驅離河水,除師兄之外,想來也沒有第二位劍修能夠做成此事了。”


    張欣楠輕咳幾聲,笑道:“話不能這麽說,謙虛點,不然怪不好意思的。”


    鹿衍心領神會,退後一步,拱手作揖,正色道:“後無來者雖是未必,前無古人卻成定局。試問執劍者誰,唯有師兄,白衣仗劍顯風流。”


    張欣楠聽得不禁老臉一紅,瞥一眼好似鄭重其事的自家師弟,笑罵道:“以後昧良心的話,少說,容易遭雷劈。”


    鹿衍卻依舊不肯“罷休”,一臉嚴肅道:“師兄雖不在乎虛名,但何須如此自謙?”


    張欣楠一臉無奈,抱拳還禮道:“師弟謬讚。”


    鹿衍抬頭一笑,神色滿意,如此方才圓滿。


    此間事了,二人便一同離開兩色界,重返元行都。在自家師兄的授意下,鹿衍以神通取走了望尊的一段記憶,隻讓後者記得師兄曾問劍元行都,一劍斬去半數美景,一劍斬去半尊神靈金身,至此便仗劍離去。至於二人之間,則未曾有過任何言語。


    鹿衍施展神通之時,多嘴問了一句原因,張欣楠隻是笑著迴了句,“既然元君想讓他當個傻子,那就讓他當得徹底一些,免得說咱們沒有禮數。”


    你家“主子”雖然沒有明說,但確實是怎麽想的,所以你可不能怪我。再說了,當傻子有什麽不好?無憂無慮樂淘淘,像個小狗沒煩惱,你看多好!


    離開元行都,就此重返南山城。


    由於兩地的光陰流速不同,等二人返迴城中之後,此刻已然入夜。師兄弟二人各有事情要忙,於是便就此分開,前者打算去枯井再見一見那青獅,而後者則是打算在城內獨自走走,暫時偷個懶,等明日天亮再去忙。


    青石路上,鹿衍踱步而行,不時地抬頭望去,卻不見那一輪明月,故而難免有些失落。


    走著走著,鹿衍忽然停下腳步,迴身望去。幽深的巷子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瞧不見,但鹿衍卻沒由來地笑了。


    前行道路上,每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大概都會原地駐足一段時間吧,轉過身去,向著來路望去,迴憶一些,既痛苦卻又快樂的經曆,迴憶一次似乎便少一次,漸漸地然後徹底忘記。偶爾再提起時,也如那佐酒的鹽水花生一般,一口一個,便輕易地過去了。


    修行無非一場跋涉,總要走過山路,越過海灣,朝著月亮升起的地方前行,在太陽落山的地方休息。獨自一人背著行囊,不停的趕路,你永遠不知道終點在哪,也從未瞧見過彼岸的樣子。


    就這樣,走著走著,白了頭,花了眼,錯過了她,錯過路上最美的風景。偶爾迴想起那年秋葉滿地,燈火滿城,再想想,或許還能想到,但依然是記憶模糊,再無從前那般清楚。


    山中暮鼓,再無炊煙。破舊的巷子深處,一間早已遮不住風雨的屋子,卻一生中最溫暖的故鄉。


    春風不問未眠人,明月不語舊時事,但願你我此生,還有重逢的那一天。


    明年春來時,桃花滿枝,切一斤來佐酒,可好?


    鹿衍喃喃道:“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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