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之後,那道黑影竟是化作一個麵容清秀的男子,立在石橋之上,神色有些恍惚,道:“本尊當年也曾見過無數此類風景,雖偶有感觸,但萬年以來,實在是見得太多,至於如今有些麻木。你所要表達的那份心情,本尊此生或許再也感受不到了。”


    鹿衍一副無所謂地樣子,隨口笑道:“隻要您老人家自己願意,再感受一次又有何難。”


    麵容清秀的男子神色疑惑地問道:“此話怎講?”


    鹿衍笑道:“大不了再走一遭就是。”


    “鹿衍,本尊知道你擅長編織夢境,但終究都是些虛假之物。於我而言,並無任何益處。一旦本尊置身其中,便會立刻看穿你把戲,所以你最好不要以此糊弄本尊。”男子神色有些不悅道。


    鹿衍沒由來地笑道:“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此刻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就說,不必藏掖。”


    “敢問您老人家一萬年前在何處修行?”鹿衍笑容玩味地問道。


    男子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自然是地界的龍脊山,也就是如今後世之人所謂的中州第一高峰,擎天峰。”


    鹿衍笑而不語,一切盡在不言中,接下來留與他人自行體會便是。


    男子神色微微一怔,然後難以置信地看向鹿衍,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對方的那句“大不了再走一遭就是”究竟是何含義。


    “鹿衍,你好大的膽子!”男子厲聲嗬斥道。


    鹿衍捂著耳朵,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喊那麽大聲幹嘛,我又不是聾子。問題是你自己先提出來的,我隻是就此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法而已,最終願不願意去做,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何幹?不過作為老朋友,我倒是非常願意幫你一把。”


    男子冷笑一聲,道:“你會有這麽好心?”


    鹿衍坦誠道:“當然不會,而且這天底下就從來沒有什麽無端地饋贈,這一點相信你應該很清楚。”


    “你到底要做什麽!?”


    “商人謀利,天經地義。”此刻的鹿衍,儼然一副奸詐商人的嘴臉。“還是那句話,願不願意做,那是您的事,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男子冷哼一聲,沒有說話。不說話,並非拒絕,而是在猶豫,猶豫要不要做這筆生意。


    一句“大不了再走一遭就是”,說起來容易,可要真正做起來卻是十分困難。再走一遭,也就意味著要放棄現有的一切,選擇重頭再來,重新走一遭那條名為“人生”的漫漫長路,經曆其中一切生的老病死,愛憎別離,去做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如此方能重新感受鹿衍口中的那所謂風景,究竟是如何地看不過與放不下。


    鹿衍與男子相熟萬年,雖然脾氣不對付,但對彼此的底細可謂是一清二楚。一座龍脊山,如今後世的擎天峰,某人的修道,證道之地,鹿衍又豈會不知?之所以明知故問,無非是借此與他提個醒而已,讓他莫要忘了本心所在。既然本就是那遠古諸神口中的地界生靈,就莫要因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神祇身份而忘乎所以。


    某人當年證道之後,飛升成神,得元君青睞,受封為河神,至今主掌那條名為光陰的大河已有萬年之久。若非鹿衍以無心算有心,強拉他入局,他如今又豈會出現在此地。看似依舊逍遙自在,可實則卻是位名副其實的囚徒。


    鹿衍見他猶豫,便知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於是循循善誘道:“買賣公道,童叟無欺,而且您老人家不是一直不想摻和我的事嗎,剛好可以借此離開棋局。”


    “十三先生還真是善解人意!”男子冷笑道。


    “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鹿衍麵帶微笑地問道。


    男子歎了口氣,無奈道:“你可知本尊身在此地與走過酆都忘川之後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處境?所以就算是本尊願意如此行事,但終究也無法如願。萬年以來,本尊無時無刻不在費勁心力地去維持長河的穩定,如今又怎可因為一己之私,便置天下蒼生於不顧。要知道除了你鹿衍之外,覬覦長河之人亦是不在少數。”


    鹿衍輕笑道:“與人對弈,怎能沒有後手?不過是一群躲在暗處的宵小之輩,又何須咱們河神大人勞心勞神。”


    男子嗤笑道:“看來咱們十三先生是做好了讓本尊離開長河的萬全準備了?為此,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話別說的那麽難聽。畢竟那個更好的選擇,您老人家不是不願意為之嗎?”鹿衍一臉無辜,似乎當下的一切都是那位河神大人不願配合的緣故。


    男子微皺著眉頭,恨不得立刻將這個欠揍的家夥給拉起來打一頓。若非如今所在之地並無光陰流過,從而導致自身大道受阻,難以施展神通,否則他定要鹿衍好看。


    鹿衍挑了挑眉,似乎在說,就喜歡你這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鹿衍不知從何處隨手取出一壺陳年佳釀,然後自顧自地飲酒,以此好給這位河神大人一些時間考慮,免得讓他事後還要埋怨自己咄咄逼人,強迫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其實早在鹿衍第一次“登門拜訪”的時候,便已經給了這位河神大人四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奈何皆被他拒絕,之後他更是對鹿衍避而不見,徹底躲了起來。否則如今也不必如此地大費周章,甚至於還要勞煩久不理世事的曹煜琛親自入局,隻為讓一場戲變得更加真實些。


    那天夜裏,看似是雨神不請自來,實則卻是鹿衍有意為之。甚至於曹煜琛兩拳打碎神靈金身,使後者隕落於此方天地之間,亦是鹿衍的刻意安排。為的便是讓其死後所產生的大道餘韻波及四方,從而讓那幾位不得不出手阻攔,以免禍及天下蒼生。與此同時,鹿衍便可趁此良機徹底地屏蔽天地運行之理,從而準確無誤地找到河神的藏身之所,最終循循善誘,將其請入兩色界。


    至於為何篤定河神最終一定會放棄神祗之位,然後選擇入世為人,是因為鹿衍知曉一樁的前塵往事。某人對待某事不僅放不下,而且又拿不起。萬年之久,隻能不斷地自我折磨,如今也是時候幫他解脫了。


    半晌之後,鹿衍飲盡了壺中酒水,扭頭看向河神,笑問道:“怎麽樣,考慮的如何了?”


    河神眼神茫然地問道:“當真能夠解脫?”


    “若你真能放過自己,現在便可以解脫。”


    河神自嘲般地一笑,然後遞給鹿衍一塊玉牌,囑咐道:“若本尊百年之內,依舊未能想起一切,反而就此沉淪於世俗之中,記得用這塊玉牌將我喚醒。”


    “知道了。”鹿衍抬手接過玉牌,然後將之隨手丟入袖中。


    “本尊怎麽總覺得所托非人呢?!”河神不禁皺眉,憂心不已,總覺得日後肯定要在他鹿衍這邊出些岔子。


    “您老人家就趕緊安安心心投胎去吧,之後的事,您就不必操心了。”鹿衍伸出食指,向著石橋之下,那一輪水中明月指去。


    水中倒映之月,如同開門。


    “流水歸去之地,明月之門戶也,此間所往,便是酆都山。”


    鹿衍站起身,抱拳道:“此番與君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見,望君一路保重。”


    河神彎下腰,俯身看去,突然有些猶豫道:“要不然讓本尊再想想?”


    “趕緊滾吧!”


    鹿衍不知何時繞到了河神身後,見他猶豫不決,便猛然一腳將他踹下石橋,隨之跌入門中,這也算是送他老人家最後一程了。


    鹿衍伸了個懶腰,神色滿意地說道:“總算是將這個最麻煩的家夥給忽悠走了。接下來,就看我的陸師兄準備幾時去當那隻水鬼了。”


    鹿衍身形消散,來到兩色界內的一處山穀,此地亦是他的心念所化,不過卻並非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對父女。


    山穀之中,除了依舊隻有黑白兩色之外,一切皆與外界山穀無異。花草樹木,鳥獸魚蟲,應有盡有。


    鹿衍來到一位失去右臂的老叟身前,輕聲笑問道:“可還恨我?”


    老叟趕忙行禮,言語尊敬道:“十三先生這是說的哪裏話,小老二如今敬您還來不及,又何談恨您一說。”


    “真心話?”


    老叟點點頭,微笑道:“實乃肺腑之言。”


    “你如今的修為怎麽樣,可還順利?”


    “幸得十三先生您傳授十方閣之法,如今已初窺八境玄妙之門。”


    當時在元行都內,鹿衍其實並未完全廢去他的修為。由於老叟自身的修行之法,乃是十方閣的傳統方式,而非如今的三教之法,故而需要在自身心境內築基建樓,然後在依次登高,所以鹿衍當時廢去的隻不過是那個行差踏錯之後方才得來的那座八層樓,但餘下的七層卻依舊完好無損。事後鹿衍將他帶出元行都,送入此方天地,再授以十方閣之法,重新來到八境不過是時間問題。


    “小老兒尚有一事不明,還望十三先生您賜教。”


    鹿衍笑道:“天大的機緣驟然落於自己身上,有些難以置信?甚至於還擔憂今日之機緣,便是來日之禍事?”


    老叟點點頭。


    鹿衍耐心解釋道:“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別人什麽,所以有些賬,是能盡早還清便盡早還清,絕不拖欠。至於我幫你們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我欠你們的,如今剛好一並還了而已。”


    老叟一頭霧水,並不理解鹿衍話中的意思。


    此時,一位女子突然從屋內走出,朝著鹿衍恭敬地施了個萬福,然後她略有些羞澀地說道:“小女子李漁,見過十三先生。”


    “不必多禮。”


    鹿衍忽然望向某一處,隨後竟突然發笑,喃喃自語道:“真假交織之際,最亂心神。臭小子,你要走的路往後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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