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土,某條大瀆的入海口。


    夜色之中,一位白衣僧人與一位灰衣道長並肩而立,前者望向某個躺在崖畔邊酣睡的癡兒,而後者則正在眺望身前翻湧的海浪。


    大瀆之中,似有異獸遊動。此異獸堂而皇之地拖拽一河水運,試圖一頭紮入大海之中,隻可惜嚐試多次,卻無一次地以成功。


    道人收迴目光,看向僧人,笑問道:“當年無禪寺論道之後,便聽說您於古樹之下頓悟,就此了悟佛心,不日便可證道成佛。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貧道佩服。不知您此番入東土,究竟意欲何為,可是證道契機在此?”


    僧人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此舉意在承認當年樹下頓悟是真,但之後的“不日便可成佛一說”實乃是無稽之談,但至於為何,僧人卻不願解釋願意,亦或是覺得無需與他人解釋。


    不執錫杖,不穿袈裟,不配佛門念珠的白衣僧人,依舊看向那酣睡中的癡兒,笑容溫和道:“貧僧此行不過是受人之托,故忠人之事罷了。非是為了自身證道,隻為護送這癡兒走一遭。因山河故人而失去心智,自當再因為山河故人而靈智頓開。”


    道人神色如常,繼續問道:“貧道至今仍有一點未曾想不明白,不知龍光方丈可否為貧道解惑?”


    “但說無妨。”僧人微笑著說道。


    “三十而立,於一人而言,確實極為重要,但要是放在千古的光陰流水之中,實在是有些顯得過於渺小。他的資質確實極高,甚至遠超昔日的陳堯,這一點我從不否認。若是假以時日,必然能與之並肩,甚至猶有過之,但畢竟留給他的時間太少了。”道人的臉上神色複雜,痛惜之餘,又有幾分不解,“區區半個甲子,又能做什麽,到頭來還不是一捧黃土,但你們幾人當初的押注似乎依舊存在,這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希望您能夠給我一個答複。”


    “在此之前,還望道長能迴答貧僧一個問題。”僧人微笑道。


    “請講。”


    “天下善謀之人,當道長居首,世人無出其右,昔日勝天半子的寫意風流,貧僧至今記憶如新。敢問對於那個時候的陸道長而言,他,可否知道自己最終一定會勝?”僧人神色有些嚴肅地問道。


    道人沉思片刻,搖頭答道:“雖不敢言勝,但取勝之心從未遺棄。”


    “此言便是答案。昔日的陸宇卿,是何等的風姿,他尚且不敢言勝,試問今朝,還有何人膽敢言勝?或許道長您看來,他已經離開,三魂徹底碎裂,就此歸於天地之間,但不要忘了,他的棋局仍在,他埋下的棋子也仍在,而且那股爭勝之意一如當初,故而我等為何又要放棄此局?”僧人笑著反問道。


    道人突然轉身來,正對著這位白衣僧人,施一個極為古老的禮節,道:“執迷多時,一朝頓悟,多謝。”


    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掌心向下,左手置於右手之上,整體又置於身體的右前方,單膝跪地,低眉俯首,前額輕觸於左臂,以示對身前之人的禮敬。


    此禮,乃是十方閣昔日的弟子禮,雖是弟子禮,但並非隻拜先生,亦可拜指教自己修行的師兄。


    僧人微微側過身去,躲了道人的這一拜,輕聲道:“你我二人,方才不過是就事論事,淺言一二罷了,道長又何故如此?我執,既是痛苦的根源,那十方閣的身份,今日今日已成枷鎖,有時候試著放下,也未嚐不可。”


    道人起身後,皺眉問道:“這就是你當初故意修煉禁術的原因,好借機一分為二,從此脫離十方閣?”


    “非也,非也,道長此言差矣。那三魂分離從而錘煉心境之術,從來都不是禁術。當初劍禹師兄之所以將之列為禁術,是因為一旦心境駁雜之人擅自修煉,輕則走火入魔,為師兄一劍斬殺,重則淪為之傀儡,為人間帶來災禍,如此才不得不封禁。”僧人解釋道。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擅自修煉此術?!”道人眉頭緊皺,沉聲質問道。


    僧人笑眯眯道:“誰家裏還沒幾個調皮搗蛋,不願聽大人話的孩子,更何況是十方閣這麽一大家子人。其實啊,你自己心裏跟明鏡一樣,咱們這十三個家夥,可曾有一人聽話?而且要不是我現在打不過你,你覺得我會跟你客客氣氣,一口一個道長?小陸,既然當初入門晚,這聲師兄,該叫就叫,等你半天了。”


    道人扯了扯嘴角,道:“等你什麽時候滾迴十方閣,這事什麽時候再說。”


    僧人笑了笑,沒說什麽,轉身繼續看向那個癡兒,神色忽然間有些傷感,喃喃道:“你說先生當初收了我們這些徒弟,是不是平日裏也挺頭疼的。”


    道人嗯了一聲,猶豫片刻後,又不愁道:“應該吧。”


    海風陣陣,海浪翻湧,舉目遠眺,兩兩無言。


    “還有一問……”


    未等道人說完,僧人便出言打斷,歉意道:“貧僧見識淺薄,恐無力再迴答道長心中疑問,煩請見諒。”


    一襲灰衣的陸姓道人,笑容玩味地盯著他,還跟我裝上癮了是吧?


    僧人雙手合十,默念佛號,就當什麽都看見。


    “小十三的手筆,就不想看看?若能推演一二,未必對日後的布局沒有幫助。”陸宇卿循循善誘道。


    僧人此刻猶如一座佛門金身,法相莊嚴,絲毫不為外物所動。


    天地之間,突然傳來一聲轟鳴,餘韻之大,波及四海。


    僧人雙手合十,道:“南無阿彌陀佛。”


    一尊佛門的羅漢金身驟然在大瀆之上出現,隻見其如白衣僧人一般,雙手合十,僧人口中念念有詞,誦讀經書,這尊金身亦是如此。


    僧人及羅漢金身口中之語,紛紛化作金色文字,從而抵消那股自遠方而傳來的轟鳴之聲。此音乃是道音,若落入凡夫耳中,流血失聰是小,萬一震碎體內神魂,便是一樁無妄之災。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僧人默念一聲佛號,法相消散,他仰頭環顧其它方向,神色黯然道:“視親近之人的性命為珍寶,而是他人之性命如無物,這就是你修的道嗎,小十三!?”


    九境之術,道音問心。


    僧人身在東土,而道音問心之人卻在北國。


    南山城內,一襲青衣的教書先生,沒好氣地說道:“禿驢多事!”


    天地五方,東南西北中,除東方與北方之外,其餘三地皆有法相浮現,法相之大,甚至遠超雨師,火神,以及僧人羅漢法相的總和。


    天地之南,是一尊頂天立地的道人法相,手中拖曳之物乃是另一尊相對而言“較小”的妖族中人法相,以一種極為粗暴的方式,打散波及至此的道音餘韻。


    天地之西,是一尊金身汙垢的佛陀法相,手執金缽,波及至此的道音餘韻被盡數收入金缽之中。


    天地之中,是一尊手捧春秋典籍的儒生法相,此方的餘韻被他盡數夾在書頁之中。


    三人齊聲問道:“今日之恩,來日可償否?”


    一襲青衣的教書先生點點頭,輕聲道:“不日便還。”


    “如此最好。”


    “阿彌陀佛。”


    “讀書人,大善。”


    大瀆入海口,僧人與道人對視一眼,後者笑道:“虧他想的出來這個主意。”


    僧人亦是笑道:“沒想到這三位迴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幫他插屁股。”


    道人眉眼間有些讚譽道:“也算是個不錯的後手,不至於事後控製不住局麵。”


    僧人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小十三是在擔心,渡河而來之人不是那雨師?”


    道人解釋道:“其實自從一開始,此局便是不為了雨師所布。否則依照小十三的性子而言,他是不會任由曹煜琛僅憑憤怒而字,就把人給打死,送迴取得,所以很顯然這個理由根本不成立。”


    “三更大雨,壓勝世間一切火,神靈禦風而行,妖邪伏誅。此言所指,唯有雨師一人,如若不是雨師,那又會是何許人也?”僧人有些不解,麵露難色,“三更雨夜,神人借機渡河而來,若非是他,想來其它神靈也沒這個能力,而且妖邪伏誅四字所指,必然也就是指那隻鳳凰。除此之外,貧僧實在想不明白,此言還能有何種解法。”


    道人一時間也想不明白其中關鍵,但隱約間總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小十三辛苦布局,甚至請來了遠在東北邊境處的曹煜琛,難不成隻是為了讓其將那尊神靈兩拳打死?更何況此事,小十三自己也能做到,又何需借助他人之手?而且留下的後手,更是不惜讓那三位出手相助,難不成就隻是為了針對一個小小雨師死後所產生的大道波及?


    道人不禁望向北方,心道,小十三,你這家夥到底都在做些什麽啊。


    南山城內,師兄弟二人眼神交流之後,曹煜琛負責收拾殘局,而鹿衍則負責去見一個人。


    青衫浮動,天地歸於兩色,是為兩色界。


    一道黑影背對青衫而立,沉聲問道:“你成為鹿舍的那一刻,其實就注定是一個笑話。”


    鹿衍一臉無所謂,隨口道:“咱都罵了一萬年了,不累嗎?故人相逢,能不能給我留點念想。”


    “一萬年了,你到底要做什麽?!”


    “做一個下棋之人,我其實並不喜歡。從始至終,我都想做一個執筆人,書卷上是何內容,要由我說了算。”


    “你難道就不怕元君責罰?!”


    “怕,但我不能眼睜睜地就那麽看著,看著大劫將至,卻什麽都不做!”


    “狂妄!大勢之下,你又能做什麽?!”


    “河神,我要與你賭,就賭人定勝天色個字!但是在賭局結束之前,你不能離開此地!”


    黑影嗤笑道:“你如何阻我?”


    青衫微笑道:“此地名喚兩色界,並無光陰長河之水的流過。”


    “鹿舍,你放肆!竟敢試圖囚禁本尊!”


    那一襲青衫,淡淡地說道:“在下放肆,已有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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