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喧囂熱鬧的四通館,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看向那處角落,而作為罪魁禍首的張麟軒則立刻逃之夭夭,隻留下李誠一人。


    對於眾人投來的複雜目光,李誠絲毫不與理會,隻是自顧自地仰頭灌了一口酒。然後他看向門外,眼神之中充滿了期望,似乎正在等待某人的出現。


    片刻之後,李誠搖了搖頭,苦笑一聲。


    看來還是自己太過天真了,心心念念之事,恐怕他人從未當真。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心存希望,這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癡人說夢罷了。若無希望,自然也就沒了失望,那樣的話,興許如今的自己還能好過些,不必如此身陷執念之中,無法自拔。


    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執麈名士,身材修長,生得一雙碧眼,在南山城內久負盛名,是此次論法之中最為人所期待的幾人之一。方才此人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論,不禁引來滿堂喝彩,足已見其影響力。


    此人姓王,單名一個霖字,出身於昔日北境豪閥中的一個小世族。他早年遊曆西方,做過整整三年的和尚,對於佛法頗有見地。據傳此人還曾在一處寺廟內,與一位白衣僧人相互切磋過學問。


    三年之後,此人還俗東歸,繼而轉投道家,於那座與雲上書院做了數百年鄰居的白雲道觀內,修習道術。修行也算勤勉,如今小有所成,已是一位六境上品的修士了,而且不日便要打破六境,從而更上一層樓,棲身七境。


    王霖已經年過百歲,可如今卻是一副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模樣,再由於那一雙碧眼,故而瞧著極為豐神俊逸,外加那一股書生的文雅之氣,便更顯得他像是一位久居名山之內,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上神仙。


    他緩緩走到李誠身邊,作揖行禮,笑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也是來參加論法的嗎?”


    李誠微微抬起眼皮,大致看清楚來者的模樣後,便重新低下了頭。對於此人的一番問詢,李誠也是置若罔聞,全然不予理會。


    王霖本人尚未如何,可某些自詡儒雅的清流名士便坐不住了,立刻站出來為王霖打抱不平。


    “豎子爾敢!”


    “堂堂論法之地,爾竟然衣衫不整,顯然對此聖地極不尊重。如今爾竟敢對長者大賢之言,置若罔聞,可見其如何的狂妄無知!”


    “論法之地,不思變法,反倒躲在角落之中酗酒,簡直是我輩中的敗類,真是恥與爾為伍!”


    ……


    王霖本想幫著這位窮酸書生辯解幾句,但卻被無數謾罵之語接連打斷,一時間有口難言。


    躲在一旁看熱鬧的張麟軒倒是不介意接下來幫著添油加醋一番,於是等到聲音見見弱下來的時候,他便扯著脖子喊道:“汝真乃斯文敗類,我等讀書人之恥。好一個醉酒狂徒,還不速速滾出四通館去!”


    李誠睜開雙眸,緩緩扭動脖子,目光穿過人群,鎖定在少年身上,麵無表情地輕聲說道:“七公子張麟軒是吧,很好,我記住你了。”


    由於張麟軒的添油加醋,原本弱下去的聲音,又立刻變得人聲鼎沸起來,而且都極為一致地重複著一句話,“醉酒狂徒,還不趕快滾出去!滾出去!”


    聲勢愈演愈烈,王霖不得不立刻站到李誠麵前,與眾人作揖行禮,然後歉意地說道:“諸位,暫且稍安勿躁,王某有一言,還望諸位靜聽。”


    眾人隨即漸漸地安靜下來,然後距離王霖較近的兩人一同問道:“先生有何指教?”


    王霖一臉微笑地問道:“諸位可知,天下法學如今共有幾條脈絡?”


    對於此事,本就出身法家的弟子自然極為清楚,所以他們也清楚,王霖此問並非針對他們,而是在對此間之內,除法家弟子之外,其餘眾人提問。


    眾人竊竊私語,也沒個準確答案。


    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張麟軒突然來了興致,高舉手臂,起身迴答道:“天下法學,自秦之後,逐漸凋敝,當初聖賢之學問十不存一。法,術,勢三脈的諸多主張,依然被遺失在光陰之中,後人所學,無非毛皮而已,皆不得其正法。如今之世,真正當得起法學脈絡之說,撐得起場麵的唯有四人而已。此四人,便是四條脈絡。”


    張麟軒不知為何,竟是有些笑容玩味地看著王霖。


    王霖笑問道:“敢問是那四人?”


    張麟軒一一答道:“其一,中州陳皓,其主張法治應非君王之治,非臣子之治,乃民眾之治也。其二,南國大梁崔弈,主張內儒外法,兩者共同治世。其三,潁川文若君李則言,主張法不避權貴,無論庶民或是天子,皆應於法製麵前一視同仁。其四,琳琅書院山主齊嶽澤,其主張‘廢先王之教,而以法為教’。”


    王霖微微一笑,道:“公子學識當真淵博。”


    張麟軒隨口道:“湊巧知道而已。學識雖有,但當不起淵博二字,先生謬讚了。”


    王霖點點頭,會心一笑。


    眼前模樣俊俏的公子個,倒是個懂得禮數,知曉謙卑的少年,實屬難得。


    王霖接著說道:“諸位,方才這位公子已然為我們介紹了如今的法家四脈,說白了,無非就是四人關於法製的四種不同主張而已。而我們眼前的窮酸書生,便是這四人之中的一位——潁川文若君,李則言。”


    眾人嘩然,七嘴八舌地開始議論起來。


    “什麽,他便是那位文若君?”


    “不可能吧,據說文若君風度翩翩,怎是如此窮酸書生可以媲美的,斷然不是!”


    “可,可王先生已經主動說出他的身份了。”


    “對呀對呀,若不是文若君,誰敢在這場論法之中,當著大家的麵,說別人的觀點是狗屁呢。”


    “難怪方才對王先生置之不理,沒想到此人竟是潁川文若君!”


    “啊!文若君!”


    張麟軒扯了扯嘴角,目光看向李誠,剛好迎上來這位文若君投來的目光,後者極為不借地看著張麟軒,似乎在質問少年,你到底想幹嘛?!


    張麟軒攤開雙手,一臉無辜的樣子。


    王霖轉過身,與李誠作揖道:“不知者不罪,還望文若君大人有大量,不要與那先前幾位計較。”


    李誠冷笑道:“我這個人從小心眼就小的很,沒什麽大人大量。”


    王霖輕笑道:“文若君,您玩笑了,王霖在此先為那幾位賠個不是,還望您不要見怪。”


    李誠一臉冷漠道:“有屁快放!不然趕緊滾,別耽誤我喝酒。拐彎抹角,跟個娘們一樣。”


    王霖神色如常,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有話直說了。如今之天下,儒學雖然依舊身居高位,但已逐漸呈現出頹勢,說不定後世格局還要發生一次變化,不文若君您如何看待此事?”


    李誠皺眉反問道:“這與今夜的論法有關嗎?”


    “看似無關,實則關聯甚大。”王霖解釋道,“如今之四通館,與昔日之四海樓一般無二,皆是天下英傑匯聚之所在。隻不過如今之四通館,卻多了上下之分。此上下之分又絕不僅僅是指樓上樓下之分而已,乃是指皇權與民權。儒家放權山下,千百年來,山下王朝漸漸經營,已逐步將權利牢牢握住手中,例如今日中州之晉國,已公然在儒家眼皮底下推行法製,足可見儒家今日之頹勢。來日人家之格局必定發生改變,而法家之說,勢必橫於天下,縱於今朝未來。天下之法,必放之於四海而皆準!”


    一番振聾發聵之語,眾人聞之,此刻皆是心驚膽戰,神色肅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王霖此番話無非再說,儒家如今勢微,往後之天下必屬法家為最,然後取儒以代之。


    在場的法家弟子,此刻不但不為所動,反而一個個神情嚴肅。因為他們很清楚今日王霖之語,會給日後的法家帶來多大的麻煩。要知道,儒家放權不假,卻在放權之後依舊是整座天下的執牛耳者。若說誰能與其正麵抗衡的話,那便隻有道佛兩家。隻不過前者居於天幕之上,做逍遙遊,推崇無為而治,而後者又隱居於西方,哪裏又會出來幫著法家與儒家對抗呢。法家之學,雖廣為流傳,卻在硬實力方麵依舊比不過儒家。說白了,就是你的底蘊太差了,連跟人家正麵掰手腕的能力都沒有。


    除法家弟子之外,其餘各家的臉色依舊不怎麽好看,皆是目光詫異地看向王霖,不知道方才好端端地他為何要如此言語,這不但將法家陷於不義之地,更是連累各家一起參與其中,不得不做出選擇。


    今日之儒,來日之法。


    兩位治世明主已經擺在了你們麵前,就看你們接下來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前者雖說如今勢微,卻依舊皇權在手,但日後喪權也是必然;而後者雖說如今勢頭正盛,但卻輸在底蘊不足。


    是做死心塌地的末世忠臣,還是做有功於君王的扶龍之臣,一切由你們來選。


    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的張麟軒,忽然起身上樓,迎麵碰見正站在樓梯上的秦鳳儀,兩人對視一眼,張麟軒突然笑問道:“換成是你,又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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