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漸漸西落,直到東邊的大地上出現一縷晨輝,它才完全消失在眾人眼前,劍客與讀書人就這樣在朔方城的城頭坐了一夜。兩人互相之間沒說什麽,隻是極為默契地望向遠方,似乎是在確認那群餘孽是否真正離開了北境。


    晨輝初定,朔方城一切如舊。昨夜匆匆趕來此地的白衣男子,在收起那尊火神法相之後,便一直待在雲端,幫著那受傷極重的三人暫時照看一方天時,以免生出些許不必要的麻煩。天剛亮,他便立刻來到城頭與張欣楠和齊嶽澤打了聲招唿。手拿羽扇,頭戴青巾的男子原本穿著一件極為整潔的白衣,一塵不染,遠遠望去,猶如神人一般。但此刻的衣著卻顯得極為淩亂,滿是血汙。


    曹煜琛落下雲頭之後,率先與兩人拱手見禮。


    張欣楠坐在原地並未起身,隻是朝著男子點了點頭。一身青衫的讀書人齊嶽澤則是起身還禮。


    兩位相互見禮之人起身之後,張欣楠率先道:“這次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曹煜琛不免有些哀怨道:“師兄這話說的,看來根本沒拿師弟當自己人啊。”


    讀書人輕笑道:“架子擺的有些過了。”


    張欣楠沒有反駁什麽,就事論事,有一說一而已。


    曹煜琛問道:“接下來師兄您打算怎麽辦?若是按照以往的規矩來處理,是要給個儒家那邊一個交代的。至於十方閣那邊的報備,可有可無。”


    張欣楠沒有說什麽,目光依舊望向遠方。隻不過他這次並沒有去看那群如今已經走遠了的餘孽們的身影,而是緊盯著一些被迫離開朔方,然後口中嘮叨個不停的家夥們。他們瞧上去似乎很憤怒,但他們卻不知道此刻坐在城頭上的這名劍客其實更加憤怒。


    對於曹煜琛的話,劍客其實聽見了,隻不過對於這些瑣事他實在懶得理會。十方閣那邊一定不會閑的沒事來找他的麻煩,或者說的幹脆一些,那個書生壓根就不想見他。至於儒家的一些小孩子們若是鐵了心想找他要個所謂的說法,那來便盡管來,到時候一人一劍等著你就是。


    齊嶽澤站在劍客身旁,微笑道:“嘴長在別人臉上,想說什麽不過就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咱們張大劍仙不會連這些事都要管吧?”


    張欣楠神色古怪地看著這名讀書人,輕聲問道:“某些人的記性是不是不大好?剛才把人揪出城去,然後將其踩在腳底下的事,這麽快就忘了?”


    齊嶽澤搖搖頭,輕笑道:“你我的性質可不一樣,人家有沒罵你。可方才那都罵到我頭上了,我總不能忍著吧。”


    張欣楠冷哼一聲道:“讀書人這點度量都沒有?!”


    “讀書人怎麽了,遇到事情該講理講理,但罵人可絕對不行。再說了,教訓一頓之後趕走就是,我又沒想著殺了他們。”齊嶽澤不禁白眼道。


    一旁的曹煜琛不禁笑道:“先生所說的道理,別人可未必認同。”


    齊嶽澤微笑迴道:“道理這種東西,其實從根本上來講是說給自己聽的,至於某些人是否能夠認同,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


    “這話怎麽講?”曹煜琛滿臉疑惑地問道。


    “道理或來於書本,或來於生活,而人之所以要明白一些道理,其實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和平地與這個世界相處,而不是說去費盡心思地跟別人講道理。人性本惡,好為人師便是其中之一,對於一些事情而言,說出自己的看法就好,不必對其他人指指點點,迫使人們都認同,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辦法來跟這個世界相處。”


    “還是不太明白。”


    “講道理是跟明事理的人一起互相探討,該如何能夠更好地跟這個世界相處,而不是彼此之間的胡攪蠻纏。就比方說那些被我趕出城去的人,他們都能心安理得地看著別人去死,對於這樣的人來說,有什麽道理可講?”


    曹煜琛還是有些不明白,於是便接著問道:“據我所知先生出身儒家,乃是一位正經意義上的儒家弟子,而儒家則講究有教無類,那麽對於這些人而言,先生的做法難不成就任由其繼續冥頑不靈,而不加教化?”


    讀書人不禁抬頭向上看去,收迴目光之後,輕聲笑道:“儒家弟子這個說法,恐怕某些人聽見了會不樂意。”


    雲端之上,儒生沉默不語,神色卻是有些古怪。


    坐在一旁城牆上的張欣楠突然收迴目光,冷不丁地對曹煜琛說道:“他想要的是輕仁義,而重禮法,與儒家的一些觀念,正好背道而馳。”


    “先生是法學之士?”曹煜琛有些驚訝。


    齊嶽澤點點頭。


    曹煜琛似乎明白了先前那番話的意思。讀書人所求的無非是通過律法的形式,來對人們最低的道德標準做出要求,至於其他的事情,相較而言則無所謂。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道理,若是你的道理不被他人認可,說的再多也不就是廢話一籮筐,毫無用處罷了,所以讀書人便說道理這種東西是說給自己聽的。好為人師,其惡之一也,凡事無需先教化別人,先把自己教化好了再說。儒家的道理不是不好,隻是傳承了萬年難免會有些偏差,而對於這些東西,儒家自己人似乎都還沒弄清楚,那麽又有什麽資格隨隨便便就拿出來教人呢?豈不是要貽笑大方。


    儒家的道理確實簡簡單單地寫在了書本上,可又有幾人真正讀懂了?若非如此,張嘴閉嘴就要與人講理?這也就當初讀書人與一位白衣僧人見麵之時,那僧人說了句“先生的理與儒家之禮,相差良多”的原因所在。當時的讀書人其實心中真正想要挑起的並不是僧人以為的那種人心,某些人的固執己見與他人生的經曆是息息相關的,不是一個人能夠輕易改變的,一兩句話的分量有時確實很重,可有時卻也跟放屁沒什麽兩樣。


    雖然大致明白了一些,可曹煜琛還是心有疑惑。


    “齊先生,最後問您一個問題啊。”


    “請講。”讀書人笑容和煦。


    “那到底還要不要跟人講理啊?”


    “講啊。”


    “怎麽講啊?”


    “講自己認為對的道理就好。”


    “自己認為對的?要是我認為殺人也對,那這個道理該怎麽跟人講啊?”


    讀書人笑著反問道:“你真的認為它是對的?”


    曹煜琛愣了片刻,隨後搖了搖頭。


    “其實若是自說自話,彼此之間根本就沒什麽真正的道理可講,況且某些山上神仙可未必願意與凡夫俗子們心平氣和地講道理,所以在此之前我們還要建立一個前提,那就是法。”


    “法?”


    “沒錯。”


    張欣楠忽然站起身,沉聲道:“雖然你想要的那個世道與我最初所期盼的那個世道似乎並不一樣,但還是很值得期待的。齊嶽澤我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


    讀書人鄭重作揖道:“還望您拭目以待。”


    張欣楠坦然接受這一拜,然後說道:“你要我幫忙的那幾件事,除了關於樓頂那把劍的事之外,其餘的我都可以幫你完成。”


    兩人在這次相遇之前,其實還有一次相遇,當時通過心聲,彼此之間說過許多言語,其中便包括齊嶽澤對於後世格局的初步構想。


    有些讀書人,從一開始便已經注定要擔起人間的全部山河。


    一肩擔之,無怨無悔。


    劍客忽然保持沉默,有些話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片刻之後,張欣楠隻是重複了一句方才說過的話。


    “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


    讀書人重新站直身體,眼神堅毅,一臉微笑道:“世間之事,終究還是希望更多些。”


    張欣楠點點頭,輕聲道:“確實如此。”


    曹煜琛有些聽不懂兩人究竟在說什麽,所以也插不上什麽話,於是便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目光向南而望,算是借機欣賞一下遠處的風景。


    “接下來打算做些什麽?”張欣楠忽然問道。


    “當然是幫人治傷唄,就算心中的目標再遠大,可怎麽也要先從身邊的小事開始做起吧。”齊嶽澤一副看待白癡的表情。


    劍客今日份第二次翻白眼道:“我哪裏是說這個。”


    “那就是佛曰,不可說,不可說。”齊嶽澤無奈地擺了擺手。


    有些事隻能慢慢做,急不得。就像春日播種一樣,隻有讓種子經曆過漫長而炎熱的夏季才能最終迎來秋高氣爽的時節,近而收獲豐碩的果實。至於這份果實能不能幫著那些辛苦耕耘的人們挺過寒冬,那便又是一個未知數。


    “不去看看張麟軒那小子?”劍客冷不丁地問道。若論身份,眼前這個讀書人可是那小子正兒八經的先生,沒道理不見上一麵的。


    齊嶽澤卻搖了搖頭,然後說道:“以後見麵的機會還有有很多,不必急於一時。”


    “你還要忙什麽?”


    “長者邀我入山下棋,豈能推脫。”讀書人微笑道。


    張欣楠突然轉頭向北望去,隨即冷笑一聲,道:“沒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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