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城的城頭之上,張欣楠拄劍而立,目光穿過層層黃沙,望向極北之處。一座小小的荒原,劍客隻是輕輕瞥了一眼便收迴了目光,而這道目光卻令荒原金帳的大祭司此刻坐立難安。張欣楠對此並不在意,不過若是有機會的話,自然還是會去荒原金帳那邊走一趟的,畢竟別人前幾日都已經欺負到家了,雖然事後書生做出了補償可那位始作俑者依舊逍遙法外,不了了之,可不是劍客的做事風格。


    在劍客的身後站著一位身披甲胄的老卒,老人剛剛從營中歸來,所以還未來得及卸甲。對於此刻站在城樓之上的這位客人,老人並不陌生。早年間老人未曾參軍之時,也曾是個向往江湖的少年郎,對於那份名人榜單也是極為熟悉,前一百人甚至能倒背如流。受榜單第一人的影響,當時還是少年的老人也曾恨不得一人一馬,從此便開始仗劍天下,快意恩仇的一聲。甚至老人當時還在想著,若是能夠在那座江湖中尋到個紅顏知己,那就再好不過了。隻可惜,少年總會讓年少時的夢想,有所遺憾。


    老人姓劉,名字取了居安思危四字中的後兩個字,如今既是鎮北城的城主,也是繼鎮北軍騎兵統領肖毅之後的騎戰第二人。老人經曆過城前之戰,是為數不多陷陣之後還能活下來的幾人之一。老人一向沉默寡言,不太喜歡說話,而今麵對眼前之人,許是少年時的年少輕狂還在作祟的緣故,老人竟是忍不住想主動開口言語。可老人終究不是當初的那個少年了,心中的激動隻持續的時間極為短暫,之後便漸漸歸於平靜。老人心裏明白劍客來此是有要事要做,眉頭緊鎖,恐怕是不想讓人打擾的。


    此刻的張欣楠確實有些愁眉不展,但卻並沒有不許人打擾的意思。畢竟與人閑聊,可比盯著畜生有趣多了。穿過層層黃沙,劍客的視線已至人間極北之地,再透過那寒冷的冰層,劍客眼中所見,是世人一輩子都不想見到殘酷景象,一群老畜生,當真是不要臉到了極致,一個個裝的一副老實模樣,可實際上都是屬鴨子的,表麵上風平浪靜,下麵緊著搗騰呢。其中有個“瞎子”甚至都能跟自己閑聊兩句昔年舊事了,看樣子老頭子的預言似乎就要應驗了。


    “多年不見,你的境況也不怎麽好啊。”那個“瞎子”言語譏諷道,“終究還是跟我們一樣的下場,狡兔死,走狗烹,你卻偏偏要做後者,何苦來哉。”


    張欣楠有些鬱悶,這不是明擺著就是欺負自己不能拔劍砍他嗎。一些人的惡意言語,其實完全可以不當迴事,但如果他說的話是事實,那就真的有些惡心人不償命了。比如你說張麟軒醜,那他一定不生氣,但你說孫玄矮試試,那家夥不打死你才怪。而張欣楠之所以鬱悶和有些氣憤,完全在於那個“瞎子”說的話就是事實。試問當年為了整個人間打生打死的劍客,儒家現在可曾管過他的生死?被先生禁足南海孤島,當真隻是為了避免那場大道之爭?劍客不願意翻舊賬,但不等於這舊賬就不存在,而今被人提起,無異於被撕開傷口,當真是疼痛難耐。


    察覺到劍客心思的“瞎子”不但沒有適可而止,反而繼續譏笑道:“張大劍仙啊,您老多多見諒啊。小老兒我就是說話直,沒什麽壞心思的。”


    張欣楠冷笑道:“你說話直?那就別怪我出手重。”


    “急了?張大劍仙怎麽如今這般開不起玩笑了呀?”


    “懶得跟你廢話。”張欣楠皺眉提醒道,“我勸你最好在背地裏搞小動作,若是再明目張膽行事,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一劍送你去天外。”


    “威脅我?”瞎子不禁扯了扯嘴角。


    “好意提醒。當年因為亂嚼舌根被人取走雙目,如今若是再因此給人割走了舌頭,可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遠在極北之地的瞎子,不禁怒上心頭,皺眉沉聲說道:“剜眼之仇,今生不報,誓不為人!”


    張欣楠臉上忽然間有了笑意,再說完下一句話之後,果斷收迴視線,斷去心聲交流,狠狠惡心了那個瞎子一次。


    “你本來就是不是人。”


    劍客提起佩劍,轉過身來,臉上笑意更甚,心中暗爽。


    老人見狀不禁低下頭,非禮勿視。


    張欣楠一時間有些得意忘形,竟是忘了自己的身後此刻還站著一個“晚輩”,察覺之後,急忙收斂笑意,裝出一副前輩風範。並不是劍客做作,隻是在費心思為這位鎮北城城主考慮,畢竟不能破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不是。


    張欣楠輕咳幾聲,笑問道:“可是鎮北城的劉城主?”


    劉思危躬身見禮,作揖而拜,笑著迴答道:“晚輩鎮北城城主劉思危,見過張先生。”


    “劉城主這聲先生,在下可是萬萬擔當不起。我既沒有學問在世,又不是在儒家書院中講解經義的夫子,劉城主這聲先生真是讓我惶恐啊。”


    老人笑著反問道:“敢問張先生,這先生二字,何時被儒家獨占了?”


    張欣楠笑著搖搖頭,“也對,也對。”


    劉思危笑問道:“放在看張先生站在城頭,未敢打擾,敢問張先生可在看些什麽,如不方便說,就當在下不曾有此問。”


    “沒什麽不方便的,就是走之前有些擔心徒弟,故而方才站在城頭,分出了一半心念,盯著朔方城而已。另外就是這邊疆風貌而已,畢竟好久不曾見過黃沙了。”張欣楠並未說假話,隻是隱去那個瞎子的事情。


    張欣楠擔心若是自己一旦將瞎子的事告訴給劉思危,會給他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畢竟那個老瞎子可是人間最為古老的幾個“人”之一,什麽詭異的神通不曾見過,說不定他自己也許就會。若是自己一旦將方才的事實話實說,那家夥順著言語之間的某個字或詞,分出來一部分心念,從而進入到劉思危的身體中,久而久之,日漸壯大,免不得就要取而代之,屆時惹出麻煩可就不是劍客能輕易解決的了。


    一想到這個老瞎子,死瞎子劍客就不禁頭疼。其實這世間的任何一人提及眼睛二字,他都心有感應,若不是十方閣那邊有應對之策,指不定被他溜出來幾百迴了。


    張欣楠想到此處不禁抬起了頭,望著大日高懸的蒼穹,扯了扯嘴角,輕聲道:“其實還是有些功勞的,隻可惜,功不抵過啊。”


    一旁的劉思危並未聽見劍客這句話,而是接著方才的話題問道:“先生打算在鎮北城待多久?需不需要在下為您安排住處?”


    張欣楠搖搖頭,說道:“日落之前,我便離開。你若是有事的話,就先去忙吧,不用在這陪著我。”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擾了,先告辭了。先生若是有事,言語一聲就是。”


    張欣楠點點頭,然後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劉思危作揖告辭,此番來此見他,是老人的私心使然,借此圓了兒時的另一個願望而已。老人沿著階梯緩緩走下城樓,方才劍客向北而望,老人依靠心中所知,大致猜到了一些,隻是劍客不願多說,老人便自然不會多問。其實在大公子張麟誠去世之後,包括已死的陳忠在內,他們這些經曆過城前之戰而幸存下來的鎮北軍老人都曾被老王爺在私下逐一找過,說了些北境日後可能發生的情況,以及日後需要麵對敵人。老王爺的意思是希望他們能夠安度晚年,不要再披甲上陣,但他們自己卻不願如此作為。除了陳忠那個老小子因為傷病的緣故無法再繼續待在軍中,不得不提前歸老之外,其餘人等皆是選擇留在了鎮北軍中。


    陳忠那老小子在臨死之前好像幹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啊,上次去朔方城是為討論三公子的婚事,之後更是因為軍中之事不得不提前趕迴鎮北城,所以自己好像在他死後都沒來得及去過那老小子墳前敬酒,日後到了地下,恐怕耳根子要不得清淨了。自己若是死前再做不出什麽壯舉,恐怕見了他就要連頭都抬不起來了。不就是一群妖族畜生嗎,讓它來就是了,我堂堂鎮北軍如何能夠怕了它?!


    遙記當年,每逢對敵陳忠總是衝在最前麵,好似生怕被別人搶走軍功一樣,被譽為軍中衝陣登城的第一人,而當時他的身後總是會跟著一個身材略顯瘦弱的毛頭小子。在一次打了勝仗之後,全軍喝酒慶祝的時候,劉思危曾問過陳忠一個問題,為何你迴迴打仗都衝在最前啊?陳忠當時豪飲一大口酒,大笑道:“身後不是有你嗎,我不衝幹什麽,當縮頭烏龜啊!”


    走下城樓的老人忽然停住腳步,眼角處不禁躺下兩行淚水。你說你啊,人都歸老了,還管這些閑事幹什麽。也罷,也罷,當初打仗你就愛衝在前頭,這次還是你在前好了。老哥哥誒,請你再耐心些,再等些日子,做弟弟的好斬下了那群妖族畜生的頭顱,帶給你去佐酒啊。


    站在城樓之上的張欣楠並未繼續北眺,而是以心念一直再跟著這個“老人家”,像是在“目送”他離開。張欣楠的佩劍懸在身側,他自己則是雙臂在環胸前,望著老人離去的身影,不由得輕聲笑道:“難怪你張允執會特意讓我來此看一眼。其實不光是那些被你關在地獄中的惡鬼,就連當時的我,甚至是所有知曉內幕的人都同樣認為,這座城關勢必會守不住,一味地堅持,不過就是在增加死亡的人數而已。”


    張欣楠停頓片刻,又接著自言自語道:“我終於想起了一些事情,也終於明白了你到底在堅持什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樣的事確實很了不起啊。”


    張欣楠的身後忽然出現一個白衣白發之人,笑嗬嗬道:“其實他才是那個真正有機會將十三變成十四的人,不過他最後卻為了一個不可能得到的結果,從而徹底放棄了本屬於他囊中之物的樓外之境,這樣的人很傻,但人間卻需要這些傻子。”


    張欣楠麵無表情,淡淡說道:“你還記得當初咱們要做的事情嗎,其實也是一件在當時看來並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最後我們卻成功了。”


    白衣白發之人笑道:“誰說不是呢。”


    張欣楠轉身看向他,問道:“你能給我答案嗎?”


    白衣白發之人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隨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無奈笑道:“有些事情雖然記在腦子裏,可嘴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來的。”


    “今日一別,能否再見?”


    “夢醒之時,自會再見。”


    張欣楠臉上忽然多了些笑意,“既然人家需要傻子,那還是由我來做第一個吧。”


    懸在劍客身旁的長劍忽然微微顫鳴,似乎很是興奮和驕傲,因為這是劍客第一次以如此飽滿的神意握住它。長劍緩緩出鞘,被劍客握在手中。一刹那,劍氣縱橫,冠絕古今,張欣楠輕輕抖動長劍,劍氣落在城頭,整座鎮北城不由得下墜數尺,隨後劍客在城頭消失,一道銀白色的劍光,驟然劃破蒼穹,奔向極北之地。下一刻,那道劃破蒼穹璀璨劍光在天地之北,募然大放光明,光明之下,傳來無數聲哀嚎以及憤怒的咆哮。


    劍客張欣楠拚著自身大道修為受損,用以傷換傷的搏命方式,使得某些老畜生的千年謀劃,頃刻之間,付之一炬。


    極北之地,一處由磅礴劍氣砸出的大坑之內,張欣楠滿身傷痕,周圍全是血跡,那柄借來的長劍,已經徹底碎裂。巨坑的邊緣,頓時湧來許多巨大的身影,與修行者們的各自法相極為相似,他們不斷朝著坑中走來,要讓劍客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生命的代價。


    張欣楠如今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輕輕合上雙眼,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有些說好的事,恐怕要做不到了。傻徒弟,可莫要怨為師啊。


    站在城樓之上的白衣白發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在他決定按照心中所想行事時,他的身軀就已然開始慢慢消散。他輕輕抬手,將下陷的鎮北城重新抬起,然後,他的整支手臂便消失了。下一刻,他一念之間便來到劍客身邊,然後他的雙腳便消失了。他用另一隻收抓起劍客,狠狠地將他丟迴了鎮北城的城頭,然後他“站”在坑中,獨自麵對著周遭不斷湧來的巨大身影,他毫無懼意,隻是輕聲笑道:“你我都是個傻子。”


    “你們這些聰明人,時辰不到,是走不出去的。”


    那個方才曾與劍客有過一段心聲言語的瞎子忽然出現,皺眉道:“竟然是你?!”


    白衣白發之人點點頭,笑道:“夢醒之時,既是我們重逢之時,也是我取走你這老畜生性命之時。”


    “莫要逃,逃不掉,莫擔憂,隻因擔憂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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