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之外,有一輛馬車正停在路旁,車內坐著一個身材樣貌都同樣驚為天人的驚鴻花魁,宋珺宓。鎮北王府的七公子由遠處的村落中緩緩走來,登上馬車,對著車夫說了一聲迴府,便走進入車廂內。


    張麟軒坐在宋珺宓的對麵,低頭一邊整理了袖口,一邊問道:“對此有何看法?”


    宋珺宓搖搖頭,沒有說話。


    車廂內有一件極為精致的木桌,其中蘊含著極為精妙的機括之理,可以根據使用者的需求來自由地轉換大小,若是使用結束之後,亦可以根據所需變成各種形態,十分便於攜帶,據說乃是出自當代的墨家巨子之手,是由南山城秦家長子,秦鳳儀年少時花重金由山上仙門之中購得,於張麟軒一次生辰之際作為禮品相贈。


    木桌之上,有一盤由女子剝好的柑橘,一點橘絲都瞧不見。張麟軒隨手取來一瓣橘子,丟入口中,然後笑容玩味地說道:“這沾染了女子肌膚的橘子,就是比普通的要甜些。就是不知道是這橘子本就甘甜,還是這女子甘甜啊。”


    宋珺宓微抬起下巴,不甘示弱道:“公子嚐嚐不就知道了。”


    張麟軒裝作一副哀怨模樣,道:“這柑橘倒是可以隨便品嚐滋味,可這後者卻倒是萬萬不能。一來是某人,一嚇唬便要哭的梨花帶雨,然後我還要費心哄好,未免有些得不償失。再則,我的修行境界一日不如一日,下跌的厲害,恐怕連當初在驚鴻樓內一半的修為都不到,若是分心品鑒女子滋味,唯恐小命不保啊。”


    宋珺宓冷哼一聲道:“有賊心沒賊膽,說的就是你這樣的道貌岸然之徒。”


    “道貌岸然?宋姑娘莫不是眼花了,像我這樣表裏如一的人,你上哪找去啊。再則說了,宋姑娘以為我是那害怕死亡之人?更何況又是死在美人的肚皮之上,你覺得我會害怕嘛?老話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是這個道理吧?”張麟軒說話間,還不忘一口一瓣吃著橘子,不一會便盡數吃完了,然後擦了擦嘴,拍拍手,從懷中又掏出一個柑橘,遞到宋珺宓麵前,“有勞了。”


    宋珺宓懶得搭理這個登徒子,沒好氣地一把接過橘子,一個不注意,食指上的指甲便劃破了張麟軒的手腕肌膚,原本還有一絲歉意的宋珺宓,在聽見了張麟軒接下來的言語之後,便什麽感覺都沒有了,心中隻有一個字,該。


    張麟軒先是盯著自己的手腕,然後抬起頭來,一臉嚴肅地說道:“大膽宋珺宓,竟敢意圖謀害自己的主子,此等重罪不可輕饒,罰俸半年。”


    宋珺宓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隨便。”


    雖然自己在王府做了個下等丫鬟,但宋珺宓心知肚明,眼前男子從來就沒打算給她任何銀子,這一輩子還能不能走出王府尚且兩說。還有最後一次機會,若是再殺不死他,恐怕就要一輩子都待在王府內,不得再踏出王府一步,隻能做一隻關在籠中被人日日觀賞與把玩的金絲雀了。


    張麟軒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以為意道:“放心,日後等你老了,失了姿色,我就給你放出府去,再給你尋一個憨傻的漢子,成全一段姻緣。”


    宋珺宓冷笑道:“那珺宓便先在此謝過七公子了。”


    張麟軒擺擺手,一臉壞笑地說道:“見外了不是,這能叫事?咱倆之間誰跟誰啊,以後再跟我見外,小心晚上暖床之後,我打你的屁股。”


    宋珺宓有些無奈道:“你能不能正經點。”


    張麟軒收斂笑意,正色道:“方才一上馬車,就跟你說了,想聽聽你的意見,是你不願與我多說的。”


    說到此處,宋珺宓不禁多了些哭腔,“你要我怎麽說?難道你要我當著仇人的麵,說我父親的不是!就算你手裏有再多的證據證明,當年之事真是他一意孤行,這才釀成了之後的悲慘下場,但他始終都是我的父親,你要我一個做子女的怎麽去說他的不是?!”


    張麟軒不為所動,神色淡漠道:“既然你早就已經知曉了其中原由,又為何遲遲不肯放下。”


    明知是非對錯,卻仍是要一意孤行,張麟軒不知,不懂她為何還要這樣做。難不成殺了自己,真的會讓眼前的這個女子心中更加好受些?可自己又憑什麽讓她如此作為,她為她的家人要一心求死,難道自己就不能為了自己的家人,一心求生?張麟軒眼神冷漠地看著眼前這個正在掩麵哭泣,不能自已的女子,自己心中最大的善意,也僅是能讓她擁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利而已。張麟軒現在的處境,其實很艱難,說成是步履維艱也不為過,實在是沒有那個時間跟心思來開解和解決宋珺宓的心結。此番帶她來此,已然是仁至義盡,傾盡心力了。


    這處村落平日裏旁人是看不見的,路過此處之人的眼中所見,其實不是青山綠水,而是一座被大火焚燒過的廢墟,不過在廢墟之中有那麽幾座孤墳而已。


    墳墓之中養著活人與死人,少年與老人兩種極其矛盾的群體,生與死,新生與滅亡,是此地最大的玄機。王府當年之所以不惜代價去打造此地,就是為了能讓那群戰死在沙場之上的有罪之人,死後還能有個歸宿。那女子之所以能夠進入其中,為自己的丈夫守墳,實在是王府權衡利弊之後能給予的最大的善意,也是王府唯一力所能及之事。


    張麟軒今日來此其實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道人的那份名單,少年不得不來見一見那個跟自己兄長有所約定的王氏遺孀。朔方城內近日以來,各處街巷皆是出現了許多就地擺攤,售賣貨物之人,既然來了這許多的生意人,那麽作為鎮北王府此地的主人,若是拿不出幾件令人滿意的貨物,豈不是令人恥笑。鎮北王府,是此地最大的買家和賣家,由不得他張麟軒去多思多慮。


    其二,也是張麟軒借此機會想讓宋珺宓明白,對於當年之事,王府並非是見死不救,實在是其中利益牽扯過多,由不得王府有所作為。幾個守邊軍卒,翻了大錯,王府仍是善意對待,又豈會對當年繼蘇先生之後,為王府籌謀三年之久的宋淵如此決絕?


    對於他忙著舉家遷往京都,尋求蕭氏皇族庇護,隻是因為他自身看的足夠遠。宋淵不虧是繼蘇先生之後的首席謀士,通過對蘇先生生前布局的推演,竟是真的讓他看到了日後的大致結局,再加上他是楊朱一脈的學問推崇者,所作所為其實並不過分。


    楊朱之學講究貴己,認為己身之最貴重者莫過於生命,人生短促,應當萬分貴重,一切以存我為貴,不使其受外物之損,損之則去,去則不複來。


    宋淵生前最不喜跟人談及仁義二字,對儒家之學,尤其是孟子之學嗤之以鼻,他曾極不認同舍生取義一說,並偏執的認為世間沒有真情,所有的一切,無外乎都是利益之間的勾連而已。由此推及,整個世界不過就是一個由著諸多大修行者,以他們自身的欲望,編織而成的一個領域而已。什麽桃夭煮酒,李花飄白,什麽春風十裏,暖人心脾,不過就是一個由前者編織出來的謊言而已,再然後由著後來者自困其中,久久不能自拔,最後貽笑大方,被人恥笑終身。


    老王爺年輕時不僅是位擅長打仗少年將軍,同時也算得上是一位飽學之士,當年雖說對宋淵的學問多有不讚同的地方,但也並未全部否認,知曉宋淵是一個胸有溝壑之人,便十分願意幫助宋淵實現他的心中理想,兩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亦師亦友,曾在北境軍中被傳為佳話。宋淵離開北境之事,老王爺雖然氣憤,但也知曉人各有誌,強留不得,所以宋淵當年一路出北境,其實是暢通無阻,沒有遭受任何阻攔。


    隻不過放君遠遊,振翅高飛易,君若再想著舊鳥歸巢,那可就難如登天了。


    王府養一個不能勞作的廢人,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宋淵逃迴北境尋求庇護其實也不難,但是你宋淵有沒有想過,你的子女對此該怎麽辦?天子之言,可是比九鼎還要厚重,如何能夠輕易收迴?子女為人陷害,但你可有證據證明是歹人所害,又有何證據能夠自證清白?若是都沒有,那麽損害皇家顏麵一事,該當何罪,你宋淵當真不明白?救你容易,難得是救你的家人。可你一路狼狽地迴到北境,所求隻是僅是讓王府救你?宋淵是個聰明人,其中的牽扯,他又怎會不知,所以死在北境是最好的結果。因為王府事後可以以懲治不仁不義的叛徒為借口,跟京都索要宋氏一族,宋家長女由此化名宋珺宓進入驚鴻樓,得以存活。宋淵知道,以當時張蕭兩家的關係,皇帝不會不放人,因為當時那場城前之戰,北境這頭猛虎已經殺紅了眼,再加上休養了三年,實力已經恢複大半,若是一旦因此等相較之下,不值一提的小事惹得猛虎南下,必然得不償失,這不會是大旭朝堂想要看到的局麵。


    可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恩怨交織,如何能讓宋珺宓一介安居閨中的女流能夠明白呢。張麟軒其實並不奢求,隻是希望能讓她明白一個道理,王府當年並不是不作為,而是沒法作為,能夠保下你,已然是用你父親的性命所換來的最好的結果了。


    張麟軒忽然想到一件事,大哥當年還在世的時候,曾教導張麟軒對女子要多些耐心,遇事要多些考量,並且還時不時會在張麟軒耳邊提及宋珺宓此人,難不成就是算到了今日局麵?或許大哥當年對驚鴻樓如此上心,時不時還要帶著張麟軒去驚鴻樓閑逛,讓他與宋珺宓成為“熟人”,就是為了去消減這個女子的心中怨憤吧。


    張麟軒曾與求凰談及過宋珺宓的事,此刻不由得想起當時求凰說的一句話,家人已死,若是她心中不存著報仇的念頭,一個弱女子又該靠著什麽活下去呢。


    宋珺宓此刻將頭埋在雙臂之間,身體顫抖,好笑的是,她手中竟然還握著方才少年遞過去的橘子。張麟軒悄無聲息地取過女子手中的柑橘,剝去橘皮,撕去橘絲,然後掰下一瓣柑橘,捏在手中,突如其然地厲聲嗬斥道:“抬頭。”


    宋珺宓猛然抬起頭,神色錯愕。


    張麟軒將那一瓣柑橘,輕輕放入女子口中,眉眼間盡是柔情,言語溫柔地笑問道:“甜嗎?”


    宋珺宓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以後都這麽甜好嗎?”


    “什麽?”


    “咱們和解吧。”


    宋珺宓忽然間嚎啕大哭起來,張麟軒輕輕將她摟住自己懷中。


    哭吧,一切哭出來就好了。


    恩恩怨怨,你若放的下,我又怎會揪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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