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後院竹樓附近的張麟軒先是環顧四周,此刻竹樓之前,零零散散地站著許多人,三五成群,竊竊私語。那座張麟軒至今不知道名字為何的湖,湖畔邊上站著一個老人,身形消瘦。一如張麟軒三日之前見到老人的時候一樣,老人穿著一件樸素的深藍色布衣,腳下穿著一雙極為幹淨的黑色布鞋。這位名為王禪的老人此刻雙手攏袖,默默地站在湖畔邊上,聽父親的意思,今日是這位老先生要與人切磋對戰了,不過張麟軒卻並未發現父王口中的那位西域僧人,因為環顧一圈,沒發現一個光頭。


    老王爺站在張麟軒身前,忽然停步,朝著湖畔那邊的王姓老人微微頷首,老人麵露喜色,輕輕點頭。張麟軒隻是略微聽見老人說,以後必定傾囊相授,還望王爺放心。看樣子老先生主動收徒一事,父王這邊是答應了。


    眾人見老王爺來此,或抱拳,或作揖,皆是以各自的身份向老王爺見禮。老王爺微微點頭,算是還了眾人的禮,然後轉頭對張麟軒說道:“你先在此隨便逛逛,我去竹樓與韓先生說些事情。”


    張麟軒輕輕點頭,老王爺獨自走向竹樓。雖是讓少年隨便逛逛,不過這邊相熟之人實在是少的可憐,除了那位下棋連著贏了自己十盤,絲毫不講究江湖道義的老先生外,本該還有自己的劍術師父,隻是張麟軒卻並未發現他的身影。


    站在湖邊的老人忽然朝著張麟軒微微招手,許是看著少年一人,自己也是一人,十分無趣,所以喊過來做個伴。張麟軒不敢怠慢,急忙走到老人身邊,以自己的儒家弟子身份向這位橫渠書院的老先生見禮。


    張麟軒起身後,老人笑嗬嗬道:“常言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不知小友如今棋藝可有長進?”


    張麟軒無奈道:“迴先生的話,晚輩其實並不怎麽會下棋,隻是略懂一點皮毛,三日前與先生的十次對弈,實在是用盡了生平所學,還請老先生不要在難為晚輩了。”


    老人有些可惜道:“下棋,多麽有意思的一件事啊,你竟然不用心專研。”


    張麟軒有些汗顏道:“與先生初次見麵之時,有一件事忘記跟先生言語了,晚輩雖不善於下棋,但身邊卻又一個喜歡下棋,而且棋藝還算高強的人,不知道前輩您有沒有興趣跟她下一盤?”


    老人眯眼笑道:“老夫可不是什麽人都跟下棋的。”


    張麟軒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老人拍了拍張麟軒的肩膀,安慰道:“沒別的意思,來北境就為跟你一個人下棋,其它人不感興趣。”


    張麟軒此刻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橫渠書院的教書先生跑到北境隻為跟自己下棋,這上哪說理去。不過張麟軒原本想要介紹給老人的那個身邊之人,棋藝確實極高,不過就是不知道她人如今在不在北境,不然張麟軒還真想讓老人與她手談一局,但既然老人這邊拒絕了,張麟軒便瞬間沒了這個心思。


    張麟軒對於下棋這個事就此打住,向眼前這位老先生開口尋問道:“聽父王說先生今日要與人在此切磋?”


    “勢均力敵才叫切磋,實力相差甚遠,如何能算?一個不倫不類的和尚而已,老夫一隻手就打贏了。”老人微微仰起頭,神色有些驕傲。


    張麟軒真是有些佩服老人的臉皮,牛皮吹的響當當,萬一一會馬失前蹄,也不怕下不來台。再則就算真的如老人家所說,兩者實力差別甚大,老人可以輕鬆取勝,但咱好歹也有點前輩風範吧,謙虛啊,謙虛啊老前輩。


    老人似乎猜到了張麟軒心中所想,但依舊不以為意道:“做人,最重要的不是謙虛,是自信,老夫這是對自己實力的肯定。再者說,一副費盡心思裝出來的謙遜模樣,高人風範,小友看著不嫌惡心?如此倒不如,隨性而為,做個真實的自己。不卑不亢,自我本真,自信居於自負與自卑之間,長於二者良多,這也符合你們儒家所講的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豈不是更好?”


    張麟軒作揖道:“晚輩受教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是不是更有高人風範?!”


    “前輩真是高山仰止,晚輩佩服之至。”


    “拍馬屁?”


    張麟軒臉不紅心不跳,笑容真誠道:“肺腑之言。”


    “孺子可教也。”


    張麟軒又忽然湊近老人身邊問道:“老先生,可否跟晚輩透露透露您如今是幾境修為?實不相瞞,晚輩對於那山巔修士之間的神仙真是格外喜歡,一會前輩可不要吝嗇,多使幾招玄妙神通,好好讓晚輩看看眼界啊。”


    老人念著下顎胡須,老神在在道:“老夫如今的年歲還小,才九境上品而已。一會你可不要眨眼,老夫的玄妙神通往往在一個瞬間便已出招,到時小友你看不見,可不要迴頭埋怨老夫。”


    修行十境,每兩個境界之間,又會有一個名為上品的境界,它的意思就是指修行者已在該境停留多年,對此境的感悟已深,即將破鏡登樓。


    張麟軒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您還年輕?那晚輩這算啥,繈褓中的嬰兒嗎,倒是跟自己的侄兒一樣年紀了。張麟軒想到此處,臉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些傷感之色。


    自己與侄兒的初次相見,竟是在自己殺了她的親生母親之後,不知他長大之後,對此會有何感想。


    張麟軒身側的老人忽然笑道:“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也不必時時心懷此念,未雨綢繆自然無錯,但人若總是為了還未發生的事情擔憂,時時刻刻憂心不已,難免就要錯過人生路途中的諸多美好風景,得不償失。”


    張麟軒白眼道:“老先生,窺探他人心湖念頭,這不太好吧,有失高手風範啊。”


    老先生咳了幾聲,麵色如常道:“境界太高,難免不由自主地做些錯事,還望小友見諒。”


    “對了,先生,不知與您對戰之人又是幾境?方才您說相差良多,可別五六境吧,這您可有點欺負人了。”


    “所以老夫讓他一隻手啊。”老人天經地義道。


    “還真是五六境啊?”


    “不不不,那個和尚無境。”


    “老先生,您這屬於不講武德,欺負人啊。”


    老人家沒有打趣少年的無知,隻是笑了笑沒說話。無境可不代表沒有修為,那和尚以內心宏願作為修行根基,舍去了傳統修行路上的十個境界,不登樓,不走遠路,隻在原地打轉,將自己的心猿囚禁在一出,自己與自己做鬥爭,善惡相衝,理性與欲望相爭,不求悟得空字,自求時時刻刻質問本心,竟是真的讓他走出了一條與世間之人都截然不同的道路。看樣子,此番與自己打過一架之後,他沒準就要去十方閣登樓問道了。


    老人視線中忽然出現一人,不由得笑道:“哎呦,說說著人來了。”


    老人邁開步子,朝著竹樓方向緩緩走去。張麟軒順著老人的視線的望去,不由得發現了一個光頭,看樣子就是那個打算與老先生切磋的和尚了。張麟軒對這個和尚的第一印象還真如老人所說,不倫不類。


    光頭且燙著戒疤和尚卻穿著一件儒衫,身後更是背著一柄長劍,相貌猙獰,神情淡漠,依著麵色來看著實不像個慈悲心腸的出家之人,反倒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屠夫,隻是這個屠夫是屠人的。


    張麟軒對他談不上喜惡,隻是心中下意識地不想去靠近這個人。


    隨著和尚一起走出竹樓的還有老王爺跟韓先生,不過兩人再走出樓門的那一瞬間便停步了。方才周圍議論紛紛之人在此刻也是不約而同地自發閉上了嘴。劍客張欣楠忽然出現在張麟軒身邊,按住少年的臂膀,直接帶著他向後退去,來到一處屋頂,然後皺眉問道:“誰讓你來的?你爹?”


    “怎麽了師父,有何不妥嗎?”


    “你爹他還真是心大。你可知那和尚是誰,你就敢來此觀戰?”


    “方才與那個王老先生聊了兩句,說是個無境之人。”


    “是也不是,雖無境界,但修為卻極為深厚。其實你不應該來,因為那和尚的氣息中有一縷極為兇戾的殺氣,對如今剛剛重拾劍道的你來說,百害而無一利。不過既然來了,就好好在這看著吧,有我護著你,問題不大。”


    張麟軒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加上那本就俊美的臉龐和那一雙桃夭眼眸,一時間竟是有些雌雄難辨的意味,隻見少年抽泣道:“有師父護著,真好。”


    張欣楠一臉無奈地看著他,“你敢不敢再惡心點。”


    張麟軒神色瞬間恢複正常,挑眉道:“師父您這就沒意思了。”


    “好好看著,說不定日後有用。”


    張麟軒收起玩笑的心思,目視前方,認真觀戰。


    姓王的老人與那和尚,兩人走到對方麵前忽然停步,前者笑問道:“怎麽說?”


    “客套話就免了吧,我著急。”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還是慢些好。”


    “先快後慢也可以。”


    “哎呀,你這個花和尚。”


    “我可沒你那麽多醃臢心思。”


    “佛說心中是糞土,所視所聞才是醃臢之物。”


    “有完沒完?”


    “好吧好吧,動手吧。”


    頃刻間。


    老人身後的湖水忽然炸裂,湖水垂立。接下來的一幕,讓張麟軒多少有些吃驚,那小小的一座湖水,竟是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向著老人湧來。


    和尚身後所背長劍此刻微微顫聲,猶如龍鳴,震人心魄。隻聽他淡淡淡道:“第一劍。”


    老人咧嘴一笑,不以為意,“劍不出鞘,也想斬我,未免有些托大了吧。”


    老人如方才對張麟軒所言,果真一手對敵,一手雙指做輕撚棋子之狀,天地元氣在指間凝聚成一枚無形的棋子,老人頭也不迴地將棋子向身後隨手拋去。棋子射入那滔天巨浪之中,原本氣勢磅礴的巨浪,瞬間化作冰幕,定在老人的身後,然後老人輕聲道:“碎。”


    冰幕炸裂,散落在地化成水珠,但卻無半分湖水落在老人的身上,布衣布鞋依舊幹淨。


    那和尚忽然腳尖點地,彈射而起,身後長劍隨之出鞘,於空中被他握在手中,隨手橫掃而出一道淩厲劍氣。


    這柄劍與張麟軒所想真是大相徑庭,少年腦海中的銳利長劍,竟然隻是一柄鏽跡斑斑的鐵劍,張麟軒不免心中有些失望。


    張欣楠解釋道:“劍上的鏽跡並不是劍本身的鐵鏽,而是那僧人心中積累的灰塵。”


    和尚懸在空中,輕聲道:“第二劍。”


    老人以手掌在身前畫了個圓,一張元氣凝聚的棋盤忽然出現,老人輕輕一推,“去。”


    劍氣與棋盤相撞,不由炸裂,產生的轟鳴之聲,幾乎刺破張麟軒的耳膜。而周圍之物,除了不遠處的湖心亭和竹樓之外,其餘之物盡數轟然倒塌,幾近化作齏粉,不過由於張欣楠幫著壓陣,並未讓爆炸產生的餘波擴散出去,所以算不得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沙場。


    “最後一招分勝負?”老人笑問道。


    “樂意之至。”


    所有的玄妙神通,上乘招式,到最後都逃脫不了返璞歸真四個字,所以老人與和尚的最後一招都極為簡單。


    老人抬起手,如撚棋子,然後重重落於棋盤之上。萬裏晴空忽然烏雲密布,雷聲轟鳴。


    和尚先是飄落在地,然後將劍立身前,輕聲道:“第三劍。”


    隨著和尚的劍字出口,他的身後驟然浮現出一尊黑氣彌漫的法相,那法相做揮劍之勢,下一刻,猛然揮出。


    劍氣對天雷。


    落子的老人,仗劍身前的和尚在張麟軒的眼中,此刻就是真正的山上神仙。


    張欣楠突然一屁股坐在屋頂上,神色有些哀怨道:“師父,徒兒現在有點難受,你快安慰安慰我。”


    張欣楠白眼道:“大可不必。”


    張麟軒生無可戀道:“師父,這是您今天第二次懟徒弟我了。”


    “你個外行,可不知道看懂了什麽。”


    張麟軒確實什麽也沒看懂,兩個對戰之人,其實也沒那麽精彩,反倒簡單地有些無趣。少年一臉諂媚道:“師父,要不您老人家給說道說道?”


    張欣楠重複了一遍先前剛說過的四個字。


    大可不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桃李春風皆是笑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少年筆下的年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少年筆下的年少並收藏桃李春風皆是笑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