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敬香結束後便直接迴了王府,其實若是按照以往的規矩來說,王妃會在寺廟後的禪房內住上一夜,等第二日清早起來,敬上頭一炷香之後才會離開。不過近日以來,王妃的身體越來越差,每日都需按時服藥,一刻也耽誤不得。


    鎮北王妃許馨寧,在如今世人的記憶中僅僅是一個隻會相夫教子,性格相對溫和的女子而已,已經很少有人記得女子昔日那般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了。


    王妃出身渝州許家,正經意義上的書香門第。年幼的王妃不喜詩書禮儀,反倒對練劍一事情有獨鍾。家人嘴上雖說不答應,但王妃的父親卻還是偷偷為她尋了一個良師,不過王妃卻受限於自身資質而無法成為一名劍修。除去練劍,王妃平日閑暇,又好讀些兵家著作和曆朝曆代的史書,對於某些事情見地,不輸男子。


    昔日的鎮北軍除了軍師蘇先生外,其實一直還有一位躲在幕後,不曾視人的謀士,此人便是如今的鎮北王妃。昔年少年將軍馬踏山河,幫助大旭王朝一統北地的過程中,鎮北軍曾對先滅陳還是滅魏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一眾老將認為陳國實力較弱,若滅之如則易如反掌,故而主張先滅掉實力相對較強的魏國,在騰出手來覆滅陳國。王妃則認為應該先滅陳,滅魏損失太大,加之陳國尚有數名仍在外鄉的陣師正在拚命趕迴母國,若一旦讓其在陳國境內搭建起數座可以殺敵的大陣,以實力受損之鎮北軍再行去攻打,保不準就要吃一次敗仗。最後蘇先生以佯裝攻魏,實則滅陳之策,僅在五日之內便連下陳國九座城池,屯兵陳國都城之外,圍而不攻,最終迫使陳國君王不得以出城投降。王妃所議,與蘇先生之舉不謀而合。


    不僅如此,王妃其實還有另一重隱蔽身份。老王爺尚未封王時,每逢披甲上陣,入陣殺敵,背後總會跟著一個用劍的小卒,而這個不知姓名的小卒便是女扮男裝的王妃,陷陣廝殺之英勇不弱於男子。四年之後,老王爺拿下北境,被朝廷封為鎮北王,落府朔方城,次年大公子降生,王妃這才逐漸遠離軍營,安心在王府中相夫教子,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如今除了一些鎮北軍的老人外,已沒人知曉這些陳年往事了。


    一身傷病恐怕也多是早年在軍營中留下的,加上後來大公子去世,二公子失蹤,王妃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敬香禮佛乃是為家人祈福之舉,不能耽擱,故而便將少年留下,代替王妃敬香。


    王妃走後沒多久,原本打算陪著半個徒弟的張麟軒在寺廟中住上一宿的劍客張欣楠不知為何卻突然離開,走之前倒是沒忘跟少年打聲招唿。


    吃過寺裏的齋飯後,整個下午張麟軒都自己一個人坐在禪房裏,閉目沉思。半月之內,少年除了練劍之外,其實一直都沒閑著,除了依舊沒能直麵自己昔日的心結外,該做的事一點也沒落下。


    三年前大哥因朝廷詔令去荒原迎娶金帳公主,為的就是兩國盟好,邊境百姓從此再不受戰亂之苦。按照昔日的約定大公子需要在荒原成親,依照荒原祖製在荒原生活一年半後便可攜妻返迴北境。在一年半之期將滿之日,卻突遭事變就此身死荒原,為此老王爺曾親率數萬鐵騎深入荒原腹地親自接迴大公子屍身,一路之上所遇阻攔者,皆殺之。


    與此同時,尚在琳琅書院求學的張麟軒在聞此噩耗後不久竟然險遭刺殺,而兇手卻是那個與自己一同遠遊他鄉,一起求學的女子。


    女子手中那柄沾染少年的寒刃,刺破的並不僅僅是少年的血肉,更還是少年的心。親近之人不僅了背叛自己,更是還要親手置自己於死地。


    同窗數年,幫著少年發現了練劍的天分,一同遠遊,陪著少年在異國他鄉艱苦求學,早已被少年視若親人的她,竟然是從一開始便埋在自己身邊,要殺掉自己的死士。少年竟然還可笑地為她練劍,成了朔方城有名的天才少年,如今看來,這何其可笑。


    練劍作甚?幫著她殺掉自己嗎?


    渾渾噩噩的少年被兄長張麟泓接迴了家,一夜之間遣散了院中原本所有的傭人和丫鬟,看著近乎瘋癲地少年,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唯獨求凰一直站在少年身邊,無論少年言語如何傷人,求凰始終都不曾離開。


    那一夜,少年好像一下失子去了很多很多東西。


    兄長,親人,以及練劍的那份初心。


    一月之後,荒原傳來消息,那金帳公主誕下一男嬰,按著張麟誠生前所願,取名張予禮,留在荒原撫養。


    消息傳來後,張麟軒不辭而別,隻留下一封書信,說是要外出遊曆,修補劍心。


    少年獨自背劍去了荒原。


    離家四百多個日夜,走遍荒原各處險境,最終在荒原之主壽辰之日,斬殺其女,帶迴了鎮北王府的小公子。


    迴家之後,與驚鴻花魁宋珺宓下了一盤棋,一切盡在不言中,少年看似無事帶在府中,出了偶爾上街閑逛,便再無任何外出舉動,但暗處卻搜集著各種關於當年之事的情報。


    諸位兄長珠玉在前,相較而言,少年確實並不出彩,但不要忘記,這種並不出彩,也隻是相較於少年自己的諸位兄長而言。


    張麟軒睜開眼眸,眼神冷漠地望向窗外。


    書上有言,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


    有些怒火,承受不住,可是要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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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廟後山有一處石台,光滑如鏡,黑衣老僧常常在此打坐參禪。老僧手裏時常握有一串黑石念珠,今兒不知怎地卻是沒有佩戴在身,僧人如往常一般,坐在石台之上,口誦佛經。


    張欣楠站在老僧背後,等著他念經結束。一炷香後,老僧這才起身與背後之人見禮,念了聲佛號後,歉意道:“施主在此苦等,貧僧卻不能解施主之惑,還望施主見諒。”


    張欣楠淡淡道:“裝模做樣,還是這般讓人作嘔。”


    “張施主,您北上之事,貧僧可是未曾參與,您怎麽怪也怪不到貧僧頭上啊。”老僧麵色如常。


    “吃齋念佛,枯坐石台,如此年複一年,可有一天能夠真正成佛?”張欣楠問道。


    “吃齋念佛,隻為修心,不作其它奢求。”


    “不作他想,便已然是奢求。”


    “貧僧戴罪千年,日後定會將這份因果還了。”


    張欣楠忽然毫無征兆地揮出一道劍氣,然後驟然拔地而起,消失在原地。


    “算是一個教訓。”老僧耳邊迴蕩著張欣楠的聲音。


    光滑如鏡的石台表麵忽然多了一道裂痕。


    老僧站在原地,雙手合十,默念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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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子時,朔方城內的燭火皆是不約而同地熄滅,各家各戶在門外掛起一盞半紅半白的燈籠,燈籠下麵係著一條五種顏色混合在一起的絲帶。每年的四月末,朔方城的百姓都會以此來紀念戰死在城關之前的諸多北境將士。


    朔方城外清風陣陣,月明星稀。城東百裏外,有一座長滿荒草的孤墳,逢年過節也一樣不會有人來此祭拜。不過今夜倒是有人來此,沒有供果紙錢,隻帶了兩壺酒。


    腰間係著一卷古書的書生模樣的男人,率先揭了泥封,獨自一個坐在墳前飲酒,另一壺酒就放在身側,似乎再等人來拿。


    片刻之後,荒草沙沙作響,皎潔的月光緩緩照在墳前,書生微微點頭示意,然後以一種溫和嗓音說道:“酒中放了柳葉,你想喝的話,可以喝兩口。”


    有人笑道:“那就喝兩口。”


    聽聲音大概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他揭開泥封紅紙,痛飲一口,似乎滋味還不錯。


    “最近怎麽樣。”書生問道。


    男子笑著迴答:“還算不錯,您呢?”


    “還行。”


    兩兩無言,各自飲酒。


    “值嗎?”


    “您為什麽總是要糾結這個問題呢?人生於世間,要麽混吃等死,碌碌一生,要麽總該做點什麽,哪裏來得值與不值呢。”


    “你認為他能抗住?”


    “一定可以。”男子的語氣無比堅定。


    書生搖搖頭,微笑道:“有些事暫時還不用他擔起責任,三年之內,安穩的日子還是有的。”


    男人點了點頭,問道:“最後再問您一件事,贇弟怎麽樣了?”


    “自有因果造化,來日便見分曉。我會從中安排他們再見一次的,至於兩人之間能否相識,看緣分吧。”


    清風陣陣,明月搖曳,月光漸漸消逝,男子點點頭,再無言語,隨清風明月一同離去。


    荒草孤墳,唯有一人。


    一壺酒已空,一壺酒已失了酒味,書生一人無聲離去。


    今番再見,此後再不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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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麟軒躺在禪房裏已然睡去,明月照在少年枕邊,有人靜靜地看著少年,嗓音溫醇道:“以後就是大人了,不要任性,凡事要思而後動,遇事多思量,總歸會少犯些錯。”


    少年氣息平穩,睡得正香,做了個美夢。


    蓮花枯萎的泥塘裏,有一顆種子正閃著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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