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天門口有幾個人人都會講的故事。其中事關野人的故事是最受歡迎的。晚上點起燈的時候,大人一開口,在門口淘氣的孩子們就會圍到蠶豆大小的火苗前,使本來就不亮的四周顯得更加黑暗。故事說,往日某家大人去走親戚了,有個愛吃人的野人趁黑裝成孩子們的外婆摸進屋裏。野人說自己得了眼病怕光,不讓孩子們點燈。又說自己最近得了風疹,不讓孩子們開門去灶屋燒洗澡水。孩子們在黑暗中摸到野人手上的長毛。野人說,前些時自己生了一場病,沒吃到好東西,身上的肉掉了不少,人瘦毛就長。半夜裏,野人將同它睡一頭的妹妹吃了。野人嘎嘣嘎嘣地嚼妹妹的手指時,姐姐聽到聲音,問野人在吃什麽,野人說是在吃黃豆。姐姐伸腳一試,不見妹妹。野人說她起床屙尿去了。姐姐也去屙尿。她在馬桶邊沒有找到妹妹。這時候野人也來屙尿。姐姐發現野人屙尿時,不會坐在馬桶上,隻能像男人那樣站得直直的,就明白它是野人。姐姐將家裏的菜油和黃豆撒在地上。野人沒有腰,滑倒了就起不來。姐姐拿起菜刀,輕而易舉地殺死了野人,替妹妹報了仇。


    杭九楓在小教堂關著,聽到外麵有人在講這個故事,便隔著牆大聲說,天門口最會講這個故事的人是杭大爹,杭大爹學野人吃妹妹手指的聲音像極了,大人們聽了也會嚇得不由自主地往有亮的地方湊。絲絲抱著一鎮在小教堂裏轉一圈就走了。隨後又來了幾個老人。老人們話不多,也說到了野人。他們說天門口今年死人太多,腳力好的人又大部分在外逃難,年底的天氣也不好,搞不好就會下凍雨,弄得路上像撒了捉野人的菜油和黃豆,鬼都不敢出門,董重裏再不敲著鼓,打著板,來幾場說書,這年就會過得淡而無味。


    董重裏沒有和傅朗西商量就說:“那是應該的,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


    臘月二十五的上午,天上飄起了毛毛雨。


    “雨落早飯後,行人莫問路。”傅朗西在門口說了一句話,牢房就被打開了,“快十天了,憋壞了吧?”


    “又沒用刑,吃了睡,睡了吃,簡直就是讓我享福哩!”


    “從今日起,又該你吃苦了。”也不見傅朗西掏出半張紙片,他站在那裏背書一樣念念有詞地宣布:根據蘇維埃**的日前決議,鑒於杭九楓在天門口一帶實施蘇維埃武裝割據的進程中做出的非凡貢獻,特此赦免其全部罪過,準其出獄,餘後諸事,另行安排。念畢,杭九楓感激地說了一句,先前他還不明白,為何上天對杭家這麽不公平,今日終於想通了,有傅朗西在,親娘親老子都是多餘的。傅朗西迴答說,為了事業和理想走到一起的人,應該是世上最親密的關係。


    “出去之後你打算先見哪個女人?阿彩?絲絲?”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沒想好。”


    “你得將阿彩抓緊點,不然她會飛上別的樹。”


    傅朗西話裏有話。昨天晚上阿彩帶了一些糍粑來找他,就著屋子裏現成的栗炭火,一塊塊地烤熟了給傅朗西吃。香噴噴的氣味引來了董重裏,三個人在一起說了些逗笑的話。董重裏要去楊桃那裏睡覺,他剛走,阿彩就傷感起來。前些年在雪家住著,總盼著冬天早點來,冬天一來,雪家人全都圍著她轉,楊桃也好,雪大奶也好,年年都要學自己烤糍粑的手藝,可就是烤不出那種味道。那時候,雪大奶經常愧疚地表示,阿彩應該嫁一個比雪茄更好的男人。這些年她一直記著雪大奶的話,在遇到的男人裏比較來、比較去,比雪茄強的隻有傅朗西。當時傅朗西不讓阿彩有進一步表示內心想法的機會,搶在前麵說,自己也有這樣的經曆,自從麥香遇難,再好的女人看上去也是一縷冤魂。傅朗西特意告訴杭九楓,從頭到尾阿彩都沒有提他。“阿彩是我用絲線係著的麻雀。”杭九楓說,他不在意阿彩空口說白話。但他心裏還是生出一些想法。


    離開牢房的杭九楓被楊桃攔在紫陽閣外。楊桃指著旁邊的大門說,梅外婆和雪檸已將白雀園還給阿彩了,開在雪家的東月門因此被封閉,要找阿彩請走白雀園正門。


    阿彩獨自坐在火盆邊,猛一抬頭,發現眼前站著的竟是杭九楓,正要說什麽,杭九楓已經伸手抱住她:“你是不是動了歪心思,我關在牢裏,你隻看了三次。”


    “傅政委早在我麵前交了底,很快就會放你出來,當然用不著我著急。”


    兩個人輕車熟路,很快進入到各自的角色中。一番忙亂結束後,杭九楓坐在火盆邊,吃了幾塊烤糍粑。他不管阿彩怎麽想,明明白白地說,他要去絲絲那裏看看。氣得阿彩罵他是頭蠻牛,哪怕借口說是去看看一鎮,她心裏也會好受些。杭九楓還是不改口,堅持說,絲絲覺得舒服了,才會全心全意地替他照看一鎮。


    杭九楓說走就走。臨近年關,上街的人很多。若不是多數人家的門窗上還貼著白對聯,很難看出這條街上剛剛死過許多人。段三國站在街邊,正隔著門檻和銅匠討價還價。


    杭九楓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也敢迴來?”


    “你迴來了,我當然就敢迴來。”段三國的銅鑼被一鎮摔壞了,開裂的口子有三寸長。他要銅匠上三道補釘,卻隻想付兩道補釘的錢。銅匠死活不答應。


    “段三國若是仍舊當鎮長,你敢這樣找他要錢嗎?”杭九楓一嚷,銅匠隻好收下段三國的銅鑼,又衝他叫道:“拿鑼時帶兩斤米來!”


    毛毛雨落大了,變成小雨。人們在各家店鋪裏躲雨,小街上隻有杭九楓在走動。紫陽閣內最熱鬧,那些將田賣給雪家,又從雪家手裏將田租迴去種的人,正在雪家算總賬。不知道梅外婆和雪檸給了他們多少好處,那些人一直在笑。杭九楓正在聽,傅朗西從裏麵走來:“你怎麽還不迴去,莫讓阿彩覺得我說話不算數。”


    “已經見過麵了。”杭九楓曖昧地一笑。


    “這麽快,那不是下暴雨嗎?”傅朗西說了句笑話。


    “離開天門口,我就沒有自由自在地走過路。在馮旅長的眼皮下麵打遊擊,要麽是恨不得將兩隻手放下來變成四隻腳快跑,要麽就得學做賊,放個屁也用手捂著怕人聽見。還是天門口好,若不讓段三國當鎮長,就讓我來幹吧!”


    “莫想這張冠李戴的事,過一陣,我讓你當副指揮長!”


    “行啊!往後哪怕你當了再大的官,顧不上管獨立大隊的事,這指揮長也不能由別人來當。你永遠是我的指揮長。”望著傅朗西,杭九楓有點發呆,“傅政委的氣色真好,從我認識你,就沒見這麽好過。”


    “是你們要我少近女色。麥香一死,你們該放心了吧!”


    “沒有女人也不好。隻要這個女人能在床上管住你!”


    傅朗西一高興,拉上杭九楓,一起去看一鎮:“我曉得你的心思,叫上阿彩吧,我來做個和事佬。”


    傅朗西站在白雀園門口,一聲聲地將阿彩喊出來。到段家的路程很短,剛夠傅朗西說話。傅朗西要阿彩多多努力,也像絲絲那樣,為杭九楓生個白胖兒子:“名字我都替你們想好了,就叫一縣。”一行人進了段家,段家的人慌慌張張地忙著端茶倒水,準備瓜子小吃。傅朗西要段三國猜,自己為阿彩將來所生孩子取的名字。段三國稍作推辭後,放開了膽量:“既然前麵已經有了一鎮,這第二個孩子就該叫一縣!”


    “就憑這句話,天門口鎮長之寶座非你莫屬。”一縣之後叫一省,一省之後叫一國,一國之後叫一球。傅朗西說出一球的名字自己先笑了,然後才轉過話題,“杭家男人性情向來與眾不同,阿彩和絲絲,你們倆也就不要給他出難題。所以,二位一定要聯合起來。團結就是力量。特別是絲絲,你要主動團結阿彩,你能團結阿彩,段鎮長的根基就厚實了。阿彩哩,當然也要主動,因為你的身份不一樣。”


    絲絲不停地看段三國,段三國卻不看她。“我早就想叫姐姐,就怕她不答應。”此話一出,段三國的肩膀鬆弛了許多。


    “就叫我阿彩吧,我也會叫你絲絲的。”


    “這樣好,大家都叫名字,顯得親切。”傅朗西不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他用手摸了摸一鎮,目光卻落在杭九楓身上:“我喜歡一鎮,看到他我就想起麥香。麥香曾經說過,隻要我有力氣,她願意年年生孩子。阿彩,你和九楓在一起前後好多年了,要生孩子可得趁早,不要等局勢艱難了,才生出來添亂。”


    傅朗西就此談起天門口可能再次淪陷的問題。真到了那一步,段三國可以出麵繼續當鎮長。傅朗西一邊假設一邊放聲大笑。


    杭九楓沒有留在絲絲身邊,傅朗西催阿彩快些生孩子的話觸動了他的心思。遠的不說也不想,離開天門口的頭幾天,麵對完全聽從自己指揮的七十條人槍,杭九楓處在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之中。早幾十年,擁有如此武裝的一支隊伍,莫說攻占武漢三鎮,就是掃平住著皇帝的北京城也不難。那段日子裏,杭九楓沒讓阿彩做過一迴完整的夢,時常在半夜三更裏將她弄醒。兩個人明裏暗裏在一起這麽多年了,居然從來沒有過生育的跡象,實在不可思議。“你為什麽老不生孩子呀?”杭九楓隻要問起這個問題,阿彩便理直氣壯地反問:“不生孩子的女人少嗎?”離開段家迴到白雀園,杭九楓正要說話,阿彩搶在前麵開了口:“你這是幹著急,我還年輕,還沒老,就算老了也沒什麽好稀奇,董重裏說書時講過許多遍,女人年過五十生出來的兒女才是鳳胎龍種!”


    臘月二十七的傍晚,杭九楓出白雀園往段家走時,紫陽閣裏傳來一個女人的驚叫:楊桃站在迴廊上對著亮光擦拭煤油燈罩,突然一陣頭暈,跌倒在院子裏。街上有人跟著打野,杭九楓忍不住戧了他們一句:“幸虧是楊桃,若是雪檸摔破了臉,你們是不是要燒香磕頭呀!”


    杭九楓在絲絲房裏坐了一會兒,還沒等到熄燈,便又迴到白雀園。“碰釘子了?”“天下事就你們女人最麻煩,說病不是病,月月要人命。”半夜裏,阿彩將身邊的杭九楓推醒,要他聽聽紫陽閣的動靜。隔著一堵青磚牆,楊桃在那邊不停地叫肚子疼,夾雜在一起的還有梅外婆細聲細氣的說話聲。聽了好久也沒聽出個名堂,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還在落雨。剛剛特赦的杭九楓沒有事做,又在床上賴了一陣。阿彩從炊事班弄了些吃的迴來,順便說她看到有郎中進了紫陽閣。杭九楓無所事事,上午才出門,先往上街走了一趟,見絲絲抱著一鎮站在門檻後麵,伸出手也想抱一抱。絲絲往後一躲:“你不怕雨一鎮怕。”


    “這點毛毛雨算什麽,還不如狗打噴嚏。是杭家的種,你就讓他出來跟著老子淋一淋。”


    絲絲隻好交出一鎮。毛毛雨還沒淋到一鎮頭上,杭九楓就將他還給絲絲:“我隻是說說而已,就把你嚇成了鬼。小東西像條肉蟲,得有繭護著才行。”


    杭九楓在段家門口轉身,迴到小教堂前麵的空場子上,正好看見董重裏拎著一隻金黃色的大公雞,外加兩包紅糖,紅著臉進了雪家大門。董重裏的樣子引來許多人的歡笑,都說,董重裏往楊桃肚子裏下人種時,太用勁了,將尿和種子一齊掙在裏麵,人種沒法生根,隻能隨血水淌出來。


    楊桃流產的事,對杭九楓和阿彩產生了很大影響。特別是阿彩,眼看著穿上棉衣的雪檸也能顯出女人的身段,一想到隻要有男人,雪檸也能生孩子了,她就不免心生百般滋味,一會兒說女人會生孩子最好,一會兒又說女人會生孩子最不好。


    小雨從年前一直落到年後。小雨變成雪之前,先變成凍雨。


    凍雨將西河上下封得嚴嚴實實,路斷人稀,天門口街上,一天到晚也見不到幾個拜年客。獨立大隊借機休整,歸了隊的和還沒輪到放假迴家的全都黑白不分地蒙頭大睡,除了屙屎屙尿不得不起來,吃喝都在被窩裏。初七這天,凍雨終於變成了雪。硬硬的雪子落在有冰的地上,就像往有油的地上撒黃豆。在小街上滑倒的第一個人是董重裏。董重裏要去紫陽閣看楊桃。楊桃流產後,這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課。連傅朗西都開玩笑地說,老天爺定了規矩,女人有兩件事是用不著男人管的,一是生孩子,一是來月經。流產既不是生孩子也不是來月經,所以董重裏當然要管。董重裏轟然倒地的聲音驚動了那些緊閉著的門。一向斯文的董重裏從沒有這樣狼狽過,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站穩,又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人們邊笑邊說,董重裏到底不是天門口人,記不得野人的故事,凍雨可比往地上撒菜油和黃豆還滑。也有人替董重裏出主意,離雪家大門已經不遠,用不著站起來,爬幾步就行了。董重裏像是沒聽見,幾經反複,終於站了起來,昂揚地往四方看了看:“是人就得站著,路再難走也不能學畜生。”


    董重裏閃身進了紫陽閣,人們餘興未盡,還站在各自門後,等著看第二個人如何滑倒。杭九楓也在看,他想不到常天亮有何理由非得在這種天氣裏出門。常娘娘跟在後麵,走一步試探一下,走兩步停一下,根本走不過常天亮。


    “街上這麽滑,你不怕摔破了頭?”


    “落雪了,我出來看看!”


    “你和雪檸不一樣,莫學她,有雲看雲,有雪看雪。”


    常娘娘不忍心像別人那樣,說瞎眼睛的人有什麽好看的,言語當中仿佛常天亮和雪檸一樣,是個完完全全的人。常天亮固執地往前走,常娘娘要上紫陽閣做事,不能老跟著。常天亮繼續在小街上走,每走一步身子都搖幾下。都以為他隨時都會跌倒,人們張著嘴將那聲驚唿準備得足足的。凍雨中的小街模樣有些腫,走完小街,常天亮站在下街口不再動了。杭九楓同所有人一起將那聲憋了好久的驚唿化作一股帶白煙的粗氣吐出來。


    雪子在有冰的地上越落越響。


    杭九楓也要出門,阿彩以為又想去見絲絲,攔著不讓他出門。杭九楓像頭牛一樣牴過來,將她撞開了才說,他要去小教堂。


    五四


    “這種天氣,野人都不出門,用不著查哨。”


    “你就不能將目光放遠一點,沒有野人還有日本人!”


    杭九楓在小教堂門口碰見董重裏。董重裏的話讓他莫名其妙,無緣無故地怎麽將日本人和野人扯到一起了?他覺得董重裏正在為早些時判自己坐牢而尷尬。聽到裏屋傳來傅朗西的咳嗽聲,杭九楓連忙走過去,將火盆裏一隻正在冒煙的炭頭子用火鉗夾起來,扔進門外的雪地裏。傅朗西捂著嘴示意自己咳嗽與冒煙的炭頭子無關,是夜裏睡覺沒當心,涼了後背。杭九楓自然要將董重裏說過的話複述一遍。傅朗西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你也太小看董先生了,他是在憂國憂民!一月二十八日,日本軍隊突然進攻大上海。你不好好跟著董先生學一學,隻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哪天當了亡國奴都不曉得。”


    “小日本想幹什麽,總不能無緣無故地說打就打吧?”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懂不懂什麽叫侵略?就像你們杭家往日幹的那些事,強偷!強搶!強占!一家人搶劫另一家人是強盜,一個國家搶劫另一個國家就叫侵略!”也許意識到自己言重了,傅朗西搖了搖頭,用緩和的語氣解釋,新絲想綢布店的夥計去六安進貨,順便帶迴這個消息,是真是假還要經過證實。因為激動傅朗西又咳嗽起來,說話斷斷續續的。


    傅朗西隨後問起用麥香的糾巴做假發的事。杭九楓從窘境中解脫出來,將自己做假發的進度說了一番。做假發代替了硝狗皮,成了他的第一愛好,他一定要將假發做得可以亂真。這與這副假發是不是送給阿彩的無關,哪怕馬鷂子的小老婆線線要,杭九楓也絕對不會偷工減料。


    沒想到傅朗西突然舌頭一轉:“雪狐皮大衣在哪裏?”


    杭九楓一臉坦然地說:“這個問題我無法迴答!”


    “阿彩說,雪狐皮大衣最後出現在你手裏。”


    “阿彩是在嫉恨,她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你敢不說真話,小心我像五人小組一樣肅你的反!”


    “那天撤退時太慌張,那麽好的東西,不管誰撿到了,都不會再往外拿了。傅政委一定要相信我,別人不明白雪狐皮大衣的好處,我還不明白嗎?狗皮硝得再好還是狗皮!你若認為雪狐皮大衣在我手裏,我也沒辦法。杭家人膽子再大,也不會在你麵前耍花招。我父在世時,就說你是諸葛亮。”


    桌上的硯池快要幹涸了,杭九楓去廚房裏弄了點清水,耐著性子替傅朗西磨墨:“麥香走了,你得早點找個紅袖添香的人。”杭九楓完全鬆弛下來。傅朗西擺擺手不讓他說這些。


    “這樣的話能寫在布告上貼出去嗎?”正在草擬的布告上有大小兩種筆跡,大字是先寫的,小字是後來加的。如何用文字表達肅反的種種事情,讓傅朗西很犯難,他添上去又畫掉,畫掉後又添上,將原本灑脫俊逸的文字弄得亂七八糟。傅朗西並非真正需要杭九楓的智慧,不等杭九楓迴答,他又說開了:“什麽戀愛研究會,完全是比狗屁胡說還不如的狗屎胡說。別的女人我不清楚,但我了船麥香。結婚半年,隻要一提戀愛她就臉紅。哪怕吹燈後脫光衣服,她也不讓我提這些。她說男女之間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不要總放在嘴上說,嘴上說的東西都不可靠,說一百遍不如高高興興地做一遍。這些蒙人的東西,我真不想寫在布告上麵。”


    “我出個管用的餿主意,真下不了決心,那就抓鬮!”


    傅朗西突然放聲大笑,開心的樣子好久都沒有過。


    門外發出很響的一聲。門外的董重裏又摔跤了,他顧不上拍拍滿身的泥水,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說,隱藏在河堤後麵的哨兵抓到一個形跡可疑的男人。董重裏還沒說完,留在外麵等候的陌生男人徑直走了進來。陌生男人威風凜凜地讓別人都出去,留下傅朗西一個人同他說話。杭九楓從沒遇到這樣的事,瞅著儀表堂堂的陌生男人,肚子裏直冒火,又不得不接受傅朗西的示意,同董重裏一起退到外屋等著。一會兒,傅朗西滿臉微笑地走出來,要杭九楓去炊事班想想辦法,一定要做出一桌不亞於年飯的飯菜來。過年之前,為了年飯要吃好,傅朗西也發過這樣的話,臉上的神情卻是遠不及今日。


    “這是個有來頭的家夥!”杭九楓嘀咕著,沿著滑溜的小街來來迴迴地跑。梅外婆和雪檸總是那樣好說話,不管誰來吩咐,都一律照辦。其餘富人家一見杭九楓親自上門弄菜,也十分爽快,每樣東西都是雙手掇著交給杭九楓。做好的飯菜擺上桌,杭九楓就走開了,傅朗西沒有安排任何人陪客,董重裏也不例外。直到陌生男人吃好了,迴到傅朗西的屋子,董重裏他們才上桌吃那些剩飯剩菜。按照傅朗西的吩咐,杭九楓帶著幾個人跌跌撞撞爬過西河。護送陌生男人的七八個人全受了傷,他們堅持走到西河右岸,就再也走不動了。安頓好這些人,杭九楓又從西河那邊跌跌撞撞地趕迴來。


    直到封山的凍雨和積雪開始融化,陌生男人才同董重裏、杭九楓等人同桌吃了一頓飯。傅朗西介紹說,陌生男人姓鄧,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派來的巡視員。天門口暴動那一陣,自己去金寨縣與他見過麵。來的時候,鄧巡視員走的是靠近武漢三鎮的西線,迴去時不能走原路,才選了從天門口經過的東線。護送鄧巡視員的是一個手槍班,他們不了解沿途情況有了很大變化,誤入由集體反水的民眾同自衛隊一道設下的圈套,除了被打死的,剩下的人都受了傷。勉強走到西河邊,又遇到凍雨,寸步難行。鄧巡視員隻傷著幾處無關緊要的皮肉,於是就獨自過了西河。


    談起如何對付日本人的侵略時,鄧巡視員與董重裏等人的意見非常一致。就像一個家庭,兄弟之間平時矛盾再多,遇到外族來犯,隻能團結一心,短刀長槍一致對外。鄧巡視員還問杭九楓,國家危難到那一天時,願不願意與杭家的死對頭馬鷂子和解。杭九楓倒是坦率,想也不想就說,和解也是暫時的,等到日本人被消滅了,還要迴過頭來找馬鷂子報仇。鄧巡視員不僅毫無責備之意,還誇獎杭九楓樸實可敬,對國際國內的政治鬥爭一點也不外行。


    不知不覺中四個人都喝高了。不等散席,鄧巡視員就拿起筆,寫了幾張標語,號召民眾站起來,反抗國民**對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卻將槍口對準隻想爭取過好日子權利的窮人的政策。鄧巡視員對著白紙一揮而就,大家都覺得鄧巡視員文采過人。鄧巡視員寫了幾張就不寫了,他要傅朗西另外找人,多抄寫一些。傅朗西去門口看天氣,順便讓杭九楓迴去叫阿彩來,將布告抄寫二十張,明日一早派人四處張貼。


    五五


    阿彩過來抄寫時,鄧巡視員同傅朗西一起進屋看過一次。鄧巡視員當麵問,像阿彩這樣出身的女子,肅反時為什麽沒有被殺掉?阿彩和杭九楓當時吃驚不小,細細品味才明白鄧巡視員不僅沒有惡意,語氣中還有讚美的成分。阿彩心性飛揚地抄完布告,放下筆招唿杭九楓迴家,傅朗西卻要他們留下來,商量一件要緊的事情。


    二人分坐兩邊。居中的傅朗西麵帶難色有話說不出口。


    杭九楓從沒見傅朗西這樣為難:“是有刀山還是有火海,我們都不怕!”


    阿彩也說:“不是一樣人,不進一家門。九楓說的話也是我的話。”


    傅朗西用手指頂頂自己的喉嚨輕輕咳嗽一聲:“這事對你們不是太為難,為難的是我自己。實話對你們說吧!中央委員會在等著了解這邊的情況,鄧巡視員出發時沒有將路上的情況考慮好,三天的路走了半個月,先前所做的一切準備都白費了。馮旅長他們似乎已經得到鄧巡視員的消息。這一陣,四麵八方守卡的軍隊多如牛毛,莫說派十幾個人,就是派敢死隊武裝護送也是雞蛋碰石頭。為這事鄧巡視員急得舌頭上長了幾個血泡。硬辦法行不通,我們隻好往軟的方麵想。”


    一番開場白說過了,傅朗西要阿彩先到鄧巡視員屋坐一坐,說說話,等自己同杭九楓商量好了,再叫她過來。阿彩的腳步變成同鄧巡視員打招唿的聲音傳過來。傅朗西盯著火盆說出來的話,杭九楓在沒聽見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傅朗西希望杭九楓能夠同意,讓阿彩假扮鄧巡視員的妻子,途經**軍重兵把守的六安、九江、南昌和贛州四大重鎮,將鄧巡視員送到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所在的井岡山地區。傅朗西再三強調:鄧巡視員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天門口一帶長得漂亮的女人不少,氣質上能夠同其相配的惟有阿彩。阿彩讀過書,也見過世麵,遇上盤查對付起來容易許多,換了別人弄不好就會出差錯。最重要的是:鄧巡視員是廣東人,阿彩是廣西人,說起話來口音幾乎一致。自古以來兩廣之間就是互通有無,廣東人娶廣西人、廣西人嫁廣東人屢見不鮮,阿彩和鄧巡視員扮做夫妻應該是天衣無縫。傅朗西以為自己將杭九楓想到的理由全說了,沒想到他仍舊冒出新的理由。


    “有一個人比阿彩更合適。”


    “你說說看?”


    “用不著我說,你早就曉得。”


    “我實在想不出你心中所指。”


    “你不說我也不說,免得說出那個名字讓你難受。”


    “你說的那個人是雪檸吧?”


    “是又如何,你舍得讓她換阿彩嗎?”


    “莫瞎說。雪檸不是我們的人。”


    “依我看,雪檸比董先生更像我們的人。”


    “你真的認為雪檸百分之百地合適?”


    聽傅朗西如此相問,杭九楓也情不自禁地改口了:“好吧!不是我說不過你,是因為我佩服你!”


    傅朗西向杭九楓保證:阿彩此去隻是假扮夫妻,任務一完成馬上能迴來。杭九楓苦笑著表示,也許這是天意,娶了兩個女人的男人不將女人借出去,別的男人更不會將僅有的女人借出去。杭九楓總算答應下來。他走到鄧巡視員臨時居住的屋子裏,阿彩迎麵走來他也沒理睬。鄧巡視員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有女人剛從屋裏出來,手捧一本小冊子,出神地坐在燈下。


    “你曉得列寧嗎?”鄧巡視員突然變得盛氣淩人。


    “曉得。他和我一樣,又和我不一樣。平時我喝粥吃紅苕,他是喝牛奶吃麵包,這是不一樣。”鄧巡視員問話的語氣讓杭九楓感覺不舒服,他故意說些邪話,“像我一樣的是,他從小到大也是一直站著屙尿。”


    鄧巡視員失望地一扔小冊子:“你是老資格的蘇維埃人,卻不了解列寧在哪些方麵與自己真正一樣,又在哪些方麵與自己不一樣。列寧喜歡暴力革命,這是與你相同的地方。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心裏總在想著全世界,而你的眼睛隻會盯著天門口。”


    杭九楓從沒有像今日這樣固執:“杭九楓想天門口,張九楓想地門口,李九楓想水門口,王九楓想山門口,天下的大事情不就解決了!”


    從鄧巡視員屋裏出來,杭九楓非常揚眉吐氣,自己逞一時之快的幾句話,竟然讓鄧巡視員找不著下文。已經同傅朗西談完話的阿彩等在小教堂門口,兩個人並肩走在小街上。白天裏由冰融化而成的水正在重新凍結成冰。閃爍在阿彩臉上的興奮,被臨街窗戶上的燈光放大了許多。好幾次,杭九楓想暗地伸腳絆一下阿彩,摔掉她身上那些令人生厭的東西。杭九楓最終沒有舍得下手,迴到家裏,還沒上床,阿彩就主動朝他懷裏拱。杭九楓將所有過程都省了,氣唿唿地將一串狠話灌進阿彩耳朵裏:“說好了,你們隻是做假夫妻,不許來真的!”


    “你這樣說話,我還敢迴來嗎?”


    “癩痢不癢,你就俏起來了。有種的一去莫迴頭!”


    阿彩如何扮做他**子杭九楓沒有見到。離開天門口時阿彩還穿著獨立大隊的服裝,為了不讓別人看出蹊蹺,他們要走一兩天,到了燕子河一帶,再換上夫妻裝束。鄧巡視員扮的是從武漢過來考察氣象的柳子墨。傅朗西特地從雪檸那裏要來柳子墨離開天門口時,沒有帶走的書籍和記錄文稿,連同留在段三國那裏的湖北省國民**的信函,一起交給鄧巡視員。傅朗西親自將阿彩和鄧巡視員送到燕子河邊,看著他們換好衣服過了河,才往迴走。


    臨分手時,傅朗西將二百塊銀元,還有二十一件戒指耳環等金器給了鄧巡視員,托他交給中央委員會。傅朗西不無遺憾地說,雖然大別山區全盤經濟較為困難,這兒的經濟卻略有辦法。過些時,他就要派人送一萬三千塊銀元給駐紮在大別山北部的張主席他們,如果不是交通不便,他可以經常替中央委員會解決一些經濟問題。


    正月十五夜裏,有人敲開段家的門,將已在絲絲身邊睡下的杭九楓叫起來,從燕子河迴來的傅朗西在白雀園等著他。見麵之後,才明白什麽大事也沒發生。傅朗西不知從哪兒弄到一罐麻城老米酒,還有鹵菜。


    “一個人喝酒太沒意思,麥香死了,楊桃流產了,董重裏抽不出空,隻好請你來陪陪我。”說話間,傅朗西已將一碗熱乎乎的老米酒喝光了,“酒能助興,也能亂性。加上我這身子已有的毛病,除非老米酒,我是不會沾邊的。老米酒好哇!”喝到渾身發熱時,傅朗西紅著臉說出了心裏話,“那天你說的話提醒了我,細細一想才明白,這心窩總在一鼓一鼓的,原來裏麵裝著那個出水芙蓉一樣的雪檸。”


    傅朗西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心窩。杭九楓也放開了,三下兩下解開上衣,露出黑油油的胸脯:“男人的心都是一樣的,好女人誰不喜歡。我也是個好色的家夥。打雪家的土豪時,阿彩都將那件雪狐皮大衣穿上身了,卻讓我硬脫下來。不為別的,雪檸身上還沒長出肥肉就如此動人,做男人的哪會不生出貳心。”


    “這話太絕對了,董重裏就不會。”


    “我不想他。我從來就不想他。想他太沒意思。”


    “可是,常守義死了,杭天甲也死了,剩下我你他三個骨幹,可不能再出問題。你猜鄧巡視員在路上對我說了些什麽?他說,對董重裏的使用一定要注意把握,這人骨子裏有股傲氣,要當心古往今來曆史上經常出現的清流亂政的問題在天門口重演。”


    “姓鄧的以為自己官大,是幾省巡撫,什麽話都敢說。”


    “也莫說,董重裏確實變了。往日,他老是字字見血地批評我。自從去河南新集見過張主席,他什麽話都不對我說了。”


    “反正我不相信董重裏會出問題。倒是鄧巡視員,他那樣子,一聽說有人假扮他的妻子,頭發都要朝天長了。若是有人用天天泡在牛奶裏洗澡的女人來引誘,他能抵擋得住?”


    “莫說人家,你自己呢?才幾年時間就娶了兩個女人。”


    “可是我沒有出賣任何人呀!”


    “我一直沒有同你說起過,董重裏以為我喜歡你的頑強和膽量。其實不然,真讓我喜歡的正是你身上的痞氣。我總覺得你身上的痞氣和別人的不一樣。”


    “我這人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弄得清誰對我好。”


    “記住我的話,這一生有兩個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檸!”


    “傅政委喜歡的女人,我哪敢動心思。”


    “大錯特錯!雪檸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她是罌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會上癮的鴉片花。你讓阿彩戒鴉片的經過多難呀,那麽長的時間,中間還幾經反複,相當於攻克一座縣城。對於雪檸,沒事時看一看、說一說,是可以的,就像鴉片,一點點地嚐,可以用來治牙痛和肚子痛,多了就是毒藥,讓人隻記得醉生夢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時是往心裏去,一絲絲地醉,一絲絲地醒,好比做了場美夢。不像燒酒,醉與不醉都在腦子裏,就像被人揭了天靈蓋,放進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隻需要老米酒一樣的女人。雪檸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們溫柔如水,實際上是最濃最烈的燒酒,喝一次腦子就被洗一遍,喝兩次,就被洗兩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數越多,到後來就會變成她們的一根手指頭。”


    “傅政委說得真對,我聽你的。”


    “也不用全聽,這次讓阿彩離開,你還是可以反對的。”


    “有兩個女人的男人都反對,那就沒有人同意了。”


    “你說的倒是大實話。往後若有變化,你還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傳,說的話,放的炮,都算數。”


    “九楓啊,這輩子你不當英雄真是天理難容啊!”


    “杭家男人生來就是英雄!我不會為這種事著急。”


    “好吧,我的英雄,這碗酒你我一口幹了!”


    “還有半罐子酒哩,幹脆喝完它,狠狠過一把癮!”


    “留給楊桃吧!坐月子的女人多喝老米酒很有好處。這個董重裏,越來越不合作了,請他喝酒都不肯來。肅反又沒傷著他,成天擺出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給誰看呀!你我有親人被殺,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麽值得他如此想不通。他不來喝酒,我們就將酒送過去。說得不好聽,這叫籠絡人心。說得好聽一點,就叫關懷入微。是不是呀——杭副指揮長!”


    “傅政委你沒醉吧?我隻是被你特赦過的普通士兵。”


    “我說你是副指揮長,你就不會是指揮長!”


    “當然,傅政委才是我們永遠的指揮長!”


    五六


    正月十五剛過,二月花朝跟著來了。青黃不接的時節,那些沒有吃的的窮人並沒有因為有了蘇維埃**就變得規規矩矩,該鬧事照鬧不誤。在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窮人分得有田地,情況要好一些。最難的是那些反水後重新由國民**統管的地區。在這種差異下,所有二者交界的地方都出現麻煩。剛開始是反水的人跑過來搶吃的。因為想重新爭取那些人,傅朗西不讓獨立大隊和各區鄉赤衛隊阻攔。一次次得手後,這些人愈發變得膽大妄為。那些被搶的人本來就是很勉強地過日子,這樣一來就更難了。後來他們幹脆就不聽傅朗西的,或是整座垸的人約到一起,或是同姓同族的人約到一起,也跑到邊界那邊去搶。這期間董重裏與傅朗西吵了三次。第一次吵架是因為董重裏要傅朗西從準備送給張主席的一萬三千塊銀元中拿出三分之二來救濟窮人。第二次吵架是因為董重裏要傅朗西將一萬三千塊銀元拿出一半來救濟窮人。第三次吵架還是為了一萬三千塊銀元,董重裏要傅朗西從中拿出三分之一來救濟窮人。傅朗西一次也沒同意過。這些錢雖然還沒運走,卻早早就被張主席派上了用場,據說是要用來收買**軍的一個師長,好使對方在關鍵時候網開一麵。傅朗西要董重裏多動些腦筋,發動民眾搞生產自救。在董重裏的經驗裏隻有如何鼓動窮人鬧事,可窮人一旦鬧起事來如何平息,他卻束手無策。頭一天由蘇維埃第五區整體反水成了白區的人,從石橋鋪跑到父子嶺,將幾十畝剛剛灌漿的麥穗割走了。父子嶺的人一氣之下,成群結隊地衝過去,放火燒了對方的房子。第二天,白蓮河左岸的人劃著船,將右岸一些人家魚塘裏的大小魚苗用網撈得一幹二淨。右岸的人哪肯善罷甘休,三五個人搭夥,也不怕春天的水冰冷刺骨,靠著肚子裏的幾口燒酒,趁黑鳧水過河,用尖刀斧頭將停在河汊裏的二十幾隻木船鑿得盡是窟窿。從父子嶺到白蓮河步行得兩天,董重裏沒有馬騎,靠著自己的兩條腿,硬是在一天半的時間裏將兩個地方都跑到了。董重裏管不了國民**的事,隻能對站在蘇維埃旗幟下的人說,張主席聽說大家在勒緊褲帶支持蘇維埃,十分感動。他讓手下的財經委員準備一萬塊銀元來接濟大家,隻要馮旅長的部隊不在半路上阻攔,錢一到,沒田沒地的兩個人分一塊銀元,有田有地的四個人分一塊銀元。麥子被搶的,船被鑿破的,再按實際情況另行補償。董重裏說這話時很動感情,絲毫看不出每個字都是編造的。他給張主席寫了信,詳細地匯報了西河兩岸饑荒遍野的悲慘情形,並盼望張主席發出英明指示,不要傅朗西說的那一萬三千塊銀元了,窮人們的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董重裏後來也是這樣在傅朗西麵前為自己辯解的,他沒有說假話騙別人,那些話是他心裏的一種夢想。


    “假如那些人都餓死了,軍隊的戰鬥力再大也沒意義。”


    “你比我熟悉鄉村的情況,不要說這種不講道理的橫話!田畈上的細米蒿已經冒新芽了,再過幾天地米菜就能長到兩三寸長,能餓死人嗎?就算有些年老體衰的人挺不住,也絕不可能像發人瘟一樣,說死就死一片,鬧革命的人殺都殺不光,還能空口白牙地讓幾滴涎水饞丟了性命!”


    “三天沒吃東西,別人屙的屎,聞起來都比飯香。”董重裏憤怒地吼起來,“這滋味你沒嚐過吧?”


    天氣轉暖的過程比預想的要慢。地米菜躲在頭一年的枯莖敗葉中,稀疏地露著新綠。細米蒿的第三片芽遲遲不肯長出來,先長出來的芽一直沒有機會變成綠葉。比起其他地方,天門口要富庶許多,那些被饑餓逼得無路可走的人越來越多地集中到小街上。梅外婆和雪檸在紫陽閣前架起一口可以盛三擔水的大鍋,天沒亮就讓人往鍋裏倒水加米。伴隨著太陽出山,滾燙的賑粥也熬好了。飄散的粥香引來更多的人。最早的時候,一天隻煮一鍋粥,不幾天就變成要煮兩鍋,到後來幹脆一天到晚都不熄火,頭一鍋粥煮好分給眾人,連沉在鍋底的沙子也顧不上洗刷,加滿水倒進一鬥米,接著煮下一鍋。雪家的鍋再大也供不起這麽多的人。沒有吃到粥的人便在街上指桑罵槐、指雞罵狗地大聲說著怪話,鋒芒所向,不是梅外婆和雪檸,而是住在小教堂的人。他們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小教堂裏藏著十萬斤稻穀,還有不少的糯米、芝麻和黃豆。


    事關糧食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西河兩岸。傅朗西很快就找出這則消息的源頭:為了加強肅反之後蘇維埃武裝割據地區民眾的離心傾向,馬鷂子派人用一袋米、三斤菜油買通一個在肅反和饑餓中失去所有親人的少婦,通過她將蓄意編造的謊言向四麵八方傳播。“打開大門,請所有人進來看看。”小教堂裏是有一些糧食,可那是獨立大隊的軍糧,滿打滿算也隻有三千斤,是留著有緊急軍情時,讓戰士們吃飽飯再去打仗。傅朗西咬著牙說:“從今日起,大家吃草我吃草,大家喝水我喝水。軍糧是不能動的,萬一馬鷂子打迴來了,少說也得吃個半飽才能衝鋒陷陣呀!”


    苦熬之中,小教堂頂上的炊煙完全消失了。富人家的煙囪白天也不敢冒煙,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所有要吃的東西全都在半夜裏偷偷做好。


    地米菜和細米蒿的第三片芽終於冒出來了。田畈上到處都是撿野菜的人。


    離麥熟還有二十天,段三國突然主動獻計,讓人送信給馬鷂子,說一鎮和線線餓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送些糧食來恐怕難保性命。傅朗西不願做這類事情,全權委托給董重裏。董重裏也沒有親自去做,轉而交給杭九楓。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送信人的杭九楓,對這種事非常內行。相關的信很快就送到馬鷂子手裏。離麥熟還有半個月時,那個來報過信的湯鋪男人又出現了。杭九楓所要的五千斤糧食,已經上路了。隻要杭九楓這邊說話算數,確保段家能得到其中的二百斤,三天之內這些能緩解燃眉之急的糧食就能運到天門口。“你迴去轉告馬鷂子,一鎮是我的兒子,隻要有一粒米,我就會變出飯來給他吃。”第三天早上,幾隻運糧食的簰出現在離天門口不遠的西河下遊。五千斤糧食盡數分下去後,蔓延在西河兩岸的饑荒變成一種出奇的平靜。


    傅朗西很不明白,國民**統管的各種隊伍全都閑著沒事,為何不趁此機會發起全麵進攻。他和董重裏討論幾次,又同杭九楓討論了幾次,甚至還問過梅外婆和雪檸,所有深刻了解戰爭規律以及對戰爭規律一竅不通的人一致認為:這種反常的平靜是一場大戰的前兆。


    五七


    杭九楓從牆角的水缸裏撈起白狗皮掛在竹竿上。在芒硝水裏泡久了,白狗皮越曬越臭。不時有人探進頭來張望:“這麽臭,阿彩迴來時一定不敢進門。”太陽越來越熱,滴在地上的芒硝水,慢慢地結晶成一片雪白。杭九楓心裏一動,突然冒出一種夢想。前後不到半個小時,杭九楓就被這種夢想弄得心潮澎湃:多少年前,杭家男人就會用芒硝加上別的一些東西炒製炮藥,自己為什麽不能將這種傳統發揚光大,製造出一種威力強大得能夠炸塌半座山的炮藥哩!將這樣的炮藥埋在西河左岸或者右岸的高山上,馮旅長的千軍萬馬一來,隻需點燃火撚,就會讓他們隨著山崩地裂的爆炸全部埋入地下,成為百年之後的糞土。


    懷著夢想,杭九楓將百年老牆上的**當成阿彩的笑臉。


    萬物花開的黃昏,阿彩出現在曾經使她消失的西河邊。滿麵霞光的阿彩與剛從饑餓中掙紮過來的天門口形成鮮明對照。她從專心看雲的雪檸身邊經過,一邊陪同的楊桃輕輕地“啊”了一聲。開始割麥子的前一天,還有許多人在雪家門口排隊領取賑粥。同大家一起熬過這場饑餓的雪檸也不例外地憔悴了。春風得意的阿彩先去小教堂報告自己已圓滿完成任務,然後才迴到白雀園。正在忙碌的杭九楓笑得十分勉強,惹得阿彩不能不問:“怎麽樣,不歡迎我迴來?”


    杭九楓撩開衣襟,露出母豬一樣的肚子,還有一根根凹凸不平的筋骨:“幸虧你跟著別人走了,若是餓成我這種樣子,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阿彩連忙去裏屋找出一罐紅糖:“都是我不好,走的時候太急,忘了說家裏還藏著一罐紅糖。”


    阿彩用開水泡了一碗紅糖水,盯著杭九楓喝下去。就像有人在往上麵畫紅瓶桃,杭九楓的臉色眼看著就轉過彎來,人也來精神了,一隻手還在上門閂,另一隻手就已經在脫阿彩的衣服。阿彩不讓杭九楓為所欲為,一手擋著他,一手護著自己的肚子。


    阿彩笑著說:“再過幾個月,你就用不著同馬鷂子搶一鎮了!”


    “你懷孩子了?”杭九楓急促起來,“是不是我的種?”


    “你怎麽了,忘了自己往日說的話?”


    “我說什麽話了?”


    “除了你,沒有第二個男人要我呀!”


    “所以,你就要趁機試一試?”


    “你把話說得那樣死,我還不能動動這個心!”


    “莫說那麽多閑話,到底是誰的種?”


    “我也不曉得!”


    “你自己做的事,為什麽不曉得?”


    “你以為我會勾引他?實話對你說吧,到這一步也是萬般無奈,都是那幫壞蛋逼的。那天夜裏,不知從哪裏鑽進一隊憲兵,將我們住的旅店翻了個底朝天。你也明白,當憲兵的個個就像是皇帝的兒子,皇宮之外誰也不怕。隔壁房間的一對男女帶著吃奶的孩子,都被憲兵們懷疑是假夫妻。我們這樣子更加說不清楚了。要怪也隻能怪這幫壞蛋,要不就怪鄧巡視員,是他出的主意,要我將衣服脫了。脫了上衣還不行,下麵的褲子也得脫光。你不了解鄧巡視員有多英明,憲兵們砸開門闖進來,二話不說就掀我們的被子,要不是全脫光了,還像前幾夜那樣和衣睡在被窩裏,恐怕當場就被憲兵們用槍打成了篩子。憲兵們在旅店裏折騰了半夜,我們都不敢穿衣服,好不容易熬到憲兵們走了,這才發現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剛開始我也替你難過,覺得對不起你,慢慢地我也想通了,人家能守到幾天以後已經很不錯了,換了你,頭天晚上就不會守著魚兒不沾腥,不然你也不會眨一下眼,就娶了第二個妻子!”


    “原來你是與老子抬杠!”被杭九楓拚命壓在內心的火氣,一下子激了出來。阿彩與巡視員扮假夫妻該是多麽愜意的事,天冷的時候往南方走,天熱起來又往北方走,去的時候經過六安、九江、南昌和贛州,迴來時,繞道長沙、嶽陽、武漢三鎮和黃州,沿途看花賞柳,品茶嚐酒,有馬時騎馬,有轎時坐轎,有車搭車,有船乘船,竟然還有臉說出攀比的話來。杭九楓越想越氣,掄著巴掌照著阿彩扇過去。阿彩早有準備,頭一偏,順勢撲過來,張嘴咬住杭九楓的手臂。兩個人拳打腳踢打了一陣,阿彩突然尖叫一聲,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不動了:“杭九楓,虎毒不食子,這種說不定是你下的,未必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過!”她淚眼婆娑地解開褲子,將一張帶血的草紙丟在地上,“你不是總說要替杭家扳本嗎,你不讓我生兒子,難道想用自己的**屙!”


    杭九楓一時沒了主意,也不去想別的,慌慌張張要去找接生婆。阿彩比他更著急,追著他的身影,連連吩咐就近找梅外婆。忙了半天,又耐心等了半天,所幸阿彩下身再也沒有出血。梅外婆說阿彩肚子裏的孩子還有希望保住時,杭九楓差點哭起來。阿彩在家養了幾天,杭九楓不知該做什麽好,也不管阿彩頭上那些放著亮光的疤痕癢不癢:“你的頭與別人不同,這輩子說什麽也離不開我!”杭九楓一隻手抱著阿彩的頭,一隻手掬起摻了芒硝的水,均勻地灑在上麵。這種輕車熟路的舉動,很快喚起阿彩的反應。趁著阿彩溫軟得像是一隻大蠶時,杭九楓問,難道鄧巡視員沒見過她不帶頭巾時的樣子?阿彩說,鄧巡視員很斯文,從不碰她的頭巾,隻是進六安城時,幾個壞心眼的巡邏兵借口搜查,將頭巾扯掉了,為此鄧巡視員還生氣地將那幾個巡邏兵訓斥了一頓,過後鄧巡視員教她,一個人總會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生理缺陷,這不要緊,怕就怕有心理缺陷。杭九楓不太高興聽到這些新名詞,他覺得鄧巡視員關於心理缺陷的判斷很適合自己,阿彩懷了孩子他反而不高興,阿彩險些像楊桃那樣流產時他又著急。往後的日子裏,杭九楓仍在繼續著這種心理缺陷,阿彩脫光衣服睡他也難受,阿彩不脫衣服貓狗一樣連皮帶毛地鑽進被窩裏,他更難受。


    阿彩帶迴來的消息有好的和不好的。好消息是:在江西和湖南交界處,蘇維埃的勢力十分強大,男男女女過日子的模樣就像戲台上演的戲。壞消息是:馮旅長部隊的裝備已經夠精良了,新近調來暫時駐紮在武漢和黃州的大批**軍主力部隊卻更勝一籌。在馮旅長手下,團長才有將校呢穿。新調來的這些軍隊,將校呢都穿到連長身上了,普通士兵也穿得筆挺,不扛步槍時個個都像軍官,每三十個人就有一挺機槍,每一百個人就有一門迫擊炮,就連準備抬死人和傷員的擔架上,都配置了嶄新的毛毯。


    天氣在一天天地變熱,開過花的樹上,掛著不少半大不大的青果子。阿彩挺著肚子,整天都在嚼著這些東西。因為阿彩變得害怕芒硝氣味,杭九楓不得不將白狗皮收起來,等日後有機會時再拿出來硝。白狗皮藏得不見蹤影的那天,白雀園內再次傳出吵架聲。這一次是阿彩逼問杭九楓將白狗皮藏在哪裏了。杭九楓不讓阿彩管這事。吵到後來,阿彩將心裏的話挑明了,能藏白狗皮的地方,一定也能藏雪狐皮大衣,隻要讓她去看上一眼,如果那裏隻有白狗皮,從此她再也不在杭九楓麵前提雪狐皮大衣。杭九楓極不高興,他已經說了九十九遍,不想第一百遍說那東西不在自己手裏,他用阿彩頭上的癩痢作比方,問她願不願意同沒治好的癩痢頭共用一隻枕頭。阿彩氣得用青果子砸自己的肚皮,杭九楓威脅說,阿彩若是將胎兒打成血泡掉出來,隻能使自己丟下往日與阿彩的夫妻恩愛,隻認絲絲做妻子。鬧了半天,歇了半天,到了第三個半天,兩個人又和好如初。


    五八


    “兄弟鬩於牆,強盜得利呀!”


    繼二月初日軍連續兩次增兵後,日本內閣**又於二月十四日調陸軍第九師團參戰。從二月二十七日起,進攻上海的日軍又得到陸軍第十一、第十四師團的增援,這樣,所謂上海派遣軍的總兵力增至九萬人、軍艦八十艘、飛機三百架。同一期間,國民**僅派第五軍所屬第八十七師、八十八師及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總隊增援苦守上海的第十九路軍,總兵力不足五萬,裝備更是相差萬裏。三月一日,日軍第九師團等部開始正麵進攻,第三艦隊護送第十一師駛入長江口後迅速登陸,淞滬守軍腹背受敵,被迫退卻。三月三日戰事結束。在英、美、法、意等國調停下,經過談判,國民**於五月五日與日本簽訂出賣上海的《淞滬停戰協定》。


    消息斷斷續續地傳來,董重裏傷心欲絕,他力邀傅朗西共同致信張主席,既然國民**能與日本人談判,還有什麽理由拒絕與我們談判哩!隻要自家人不打自家人,不用說兵強馬壯的**軍,就是處於弱勢地位的第四方麵軍也能出動四萬士兵增援上海。傅朗西用從未有過的嚴厲語氣警告董重裏,不要在張主席麵前多嘴多舌了,獨立大隊和天門口民眾好不容易緩了一口氣,要趕緊增強實力。董重裏想到的那些不僅有道理,還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隻是今日不能說,別人也不能說,隻能等張主席自己來說。


    張主席還沒有說什麽,國民**的主張就將董重裏的夢想粉碎了。國民**這一次下了更大決心,為了將各地蘇維埃武裝剿滅幹淨,不惜將守了一個月的上海拱手交給日本人,騰出手來組建多路剿殺大軍。從黃州、六安傳來的消息沒有一條讓人聽得高興。由河南新集的蘇維埃武裝割據中心傳來的消息也讓人擔憂不已。


    春風說去就去,國民**為圍剿大別山區專門組建的兩路大軍,算起來共有二十六個師、五個旅,外加四個航空隊,三十餘萬人,正好六倍於守衛上海的兵力。大敵當前,張主席下令,不僅要第四方麵軍主動向東西兩個方向進攻,全力奪取六安和武漢兩座城市,還要獨立大隊這樣的小股隊伍向三裏畈鎮或者浠水縣城出擊。在交通員送到天門口的手令中,另外附有一條:“請告之地方上的同誌,務必勒緊褲帶過日子,將打土豪所得金銀錢款全部上交中央分局,要打大仗,就得大把地花錢。”在張主席的手令裏,可看到董重裏早些時候因為饑荒所寫的那封信的迴應,張主席鏗鏘有力地訓導:就大局的意義來講,在非常時期,讓一支軍隊保持戰鬥力,比讓窮人青黃不接時有飯吃更為重要。傅朗西明白這個道理,趕緊讓董重裏帶上黃水強等十幾個精明強幹的人,星夜將那放了多時的一萬三千塊銀元送往命令中指定的大別山北部某地。


    送別董重裏後,傅朗西親切叫了一聲:“杭副指揮長!”


    杭九楓哪會不懂這話的意思,馬上一並後腳跟,筆直地行了一個軍禮。傅朗西滿意地笑了笑。順理成章當上副指揮長的杭九楓空前忙碌起來,整天和傅朗西貓在小教堂裏商量著如何應對當前局勢。


    阿彩仍在幸福地嚼著青果子:“馮旅長也是肉身子,浠水縣城和三裏畈四周也沒有銅牆鐵壁,一次打不下,打第二次,還可以打第三次,又沒有人要求必須一仗解決所有問題。”


    杭九楓簡直不相信這話是阿彩說出來的:“你的腦子是不是長在肚臍眼下麵了,以為這是女人生孩子!我寧肯不當這個副指揮長,也不願拿自己的雞蛋去碰馮旅長的石頭。馮旅長哪怕睡著了,也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人活在世上,遇到非死不可的事,死了也就死了,因為那是天意。可死可不死時卻死了,也還有個活該的說法。明明活路就在眼前,看見了也像沒看見,硬是和自己過不去,吊頸繩子斷了,還要跑去跳塘,塘裏水淺了,又迴過頭來割腕,這就不是人做的事了!”


    傅朗西有心不聽張主席的命令,又擔心張主席再次派一個類似小曹同誌的人來搞肅反。避開阿彩,他單獨同杭九楓密謀:“我們之間的話,哪裏說哪裏丟,不要往外傳。這次與**軍正麵對抗,後果也許很好,也許很壞。好到真的可以占領武漢和六安,壞到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老本會丟得一幹二淨。而且壞的可能性要比好的可能性大得多,所以,獨立大隊這一陣的行動,萬分謹慎還不行,需要十萬分謹慎。”


    在傅朗西麵前,杭九楓越來越沒有想法。


    “命令命令,救命之令。讓人送命的命令,我也不會聽。硬拚硬打的事今日不好做,還可以派幾個人去三裏畈打打冷槍,貼它上百條標語,然後報告張主席說進攻受阻。”杭九楓說去就去,一到三裏畈就碰上天賜良機。


    幾個人摸黑在田埂下麵爬了一裏遠,躲過那盞將鎮子四周照得雪亮的探照燈,剛剛在一處房屋後麵站起來,窗戶裏的燈忽然亮了。一個女人在嬌滴滴地同一個男人說話。杭九楓正在想女人的聲音為何這樣熟悉,探路的人竊竊地笑起來,原來他們藏身在一家妓館外麵。杭九楓明白了,說話的女人正是圓**。杭九楓騎著別人的脖子,升到窗口旁邊聽了一陣。圓**正在撒嬌,說天氣熱了,非要男人給她扇扇子。兩個人一邊調情一邊說話。猛聽得男人是替馮旅長看守軍火的軍需長,喜出望外的杭九楓差點失手掉下來。圓**和軍需長下一步要做的事變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杭九楓帶領的幾個人悄悄地商量出一個新的計劃。軍火庫很好找,就在那盞探照燈下麵。讓杭九楓感到狂喜的不僅管軍火庫的軍需長溜出去嫖**,看守大門的兩個哨兵居然也睡著了。杭九楓也不細想,撬開一家店鋪的後門,用槍逼著守夜的夥計,灌了兩瓶煤油,迴轉身來先用**將睡得正香的哨兵砸得再也醒不過來,其他的人,有拿煤油的,有拿火柴的,風一樣躥進倉庫裏,將寫有“嚴禁煙火”的大門用力拉開一道縫,塞進點著火的油瓶。到這一步,標語就不用貼了,趁著爆炸聲還沒驚醒別人,邊跑邊撒,紅紅綠綠的紙張將所到之處染得又鮮又豔。


    就像風吹翅膀,巨大的爆炸聲讓杭九楓跑得飛快。迴到天門口,杭九楓仍在為這聞所未聞的爆炸聲激動。


    阿彩很高興地接受著比往日更出色的杭九楓:“有時候女人就是賤,到手的寶貝不珍惜,總以為還有更好的東西。這樣也好,不比不知曉,一比嚇一跳,你比鄧巡視員強多了,你是冬天暖人的棉被,鄧巡視員隻是一隻繡花枕頭。”


    杭九楓難得高興:“男人的心比天大,隻有炸了馮旅長的軍火庫才會讓它動一動。那種動靜真是過癮,好像山塌了,隔著兩裏遠,大火還能烤上臉,再走兩裏,炮藥味仍舊嗆得人直咳嗽。做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的男人,就不會在乎女人有多騷。”


    杭九楓不隻是說說,阿彩很快就發現,這話是真的。偷襲軍火庫得手後的快樂,使得杭九楓更希望下一次的爆炸更加猛烈。身為副指揮長的杭九楓,威風強過杭大爹,一聲令下,西河上下那些會熬硝和炒炮藥的人便一路屁滾尿流地趕來天門口。為了製造出夢想中的炮藥,杭九楓成天手拿鍋鏟,肆意在各家各戶的牆壁上尋找那種經年曆月後才有的白色粉末。炒製炮藥的人將這種白色粉末叫做硝。最初的碌碌無為讓杭九楓變本加厲,試驗的時間從白天一點點地延長到半夜。一鍋炮藥炒製成功,當即取出半斤,放在石滾正中的眼子裏。炸了十幾次,石滾上的眼子僅僅隻是熏黑了許多。被夢想左右的杭九楓毫無保留地獻出杭家祖祖輩輩炒製炮藥的秘方,那些熬硝和炒製炮藥的人說,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秘方,杭九楓還很得意。一次次的不如意,先讓杭九楓變得冷靜下來,明白隻靠杭家的秘方不可能製造出可以炸塌半座山的炮藥。他要那些熬硝和炒製炮藥的人將各自的看家本領和盤托出。擋不住杭九楓從早到晚的催逼,陸續有人說出自己的秘方。說是秘方,效果卻不佳。杭九楓開始發怒了,有事沒事就在那裏發火,一發火就要找別人出氣,一出氣就有人要挨他的拳腳。杭九楓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杭大爹在世時,每逢炒製炮藥就要對兒孫們說,強中自有強中手,別人都說杭家的炮藥炒製得好,最多兩銃就能打倒一隻野豬,其實還有一個更會炒製炮藥的人,他炒製的炮藥,隻需一銃就能將一頭成年野豬打得四腳朝天。杭大爹沒說這人是誰,杭九楓隻能用逼問的辦法來尋找。杭九楓說,隻有用半斤炮藥將石滾炸開了,大家才有迴家的可能。一天,一個負責燒火的人說出了杭大爹都不知曉的秘方:有一種硝,它隻長在馬桶和尿缸壁上,人們都說那是尿垢。用它炒製的炮藥,要比用陳磚土熬硝製成的炮藥厲害好幾倍。這個秘方的獲得,讓杭九楓高興得在小教堂叫嚷開了:“不要說攻占武漢三鎮,就是攻占南京都不在話下了。”所有的人都望著他,不知說什麽好。“又不是沒穿衣服的女人,我這樣子有什麽好看的?趕快出去給我收馬桶,窮人家的最好,窮人家的馬桶刷不幹淨,上麵的尿垢多。尿缸要找富人家的,富人家的尿缸好,幾十年也不破,上麵的尿垢厚得像雪。”天氣熱了,從各家各戶收攏來的馬桶和尿缸很快曬幹了。杭九楓坐在上風方向,領上十幾個人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拿著篾片,好不容易刮下來一盆尿垢。他便高興地吆喝起來,一口氣也不讓人歇,就去灶後點火熬硝。熬好了硝,就開始配料炒炮藥。因為火候不對,第一鍋炮藥還沒起鍋就爆了。寸步不離守在灶邊的杭九楓,除了下身有短褲護著,身上的毛發全燒光了。炒製炮藥的人不敢再往下炒,杭九楓用槍頂著他們的腰眼,逼著他們繼續幹。


    新方法炒製的炮藥果然厲害,一聲轟鳴響過,一直炸不動的石滾,終於變成了一堆亂石頭。


    興高采烈的杭九楓在西河裏痛痛快快地將滿身的尿臭洗幹淨,準備迴白雀園好好享受一番。去的時候他在涼亭裏碰上常天亮,迴來時常天亮還在涼亭裏衝著他不停地眨著眼睛。


    杭九楓覺得奇怪:“你練不好說書瞪著我有屁用!”


    常天亮說:“我沒瞪你,我在做算術。”


    杭九楓更奇怪了:“瞎著一雙眼睛做什麽算術?”


    “因為看不見,我才想算清楚,多少石滾才有一座山大。”


    “有沒有算清楚?”


    “是雪檸幫我算清楚的。她說石滾是圓柱體,山是多麵體,算來算去,我也糊塗了,隻記得她算出來的得數是,兩百萬隻石滾堆起來的山,才同小東山和小西山一般高。”


    已走出涼亭的杭九楓突然轉迴來:“你是不是想說,要想炸塌一座山,就得再炒製兩百萬份炮藥!”


    常天亮說:“既然你說出這種話來,我就幫你算一算。你們從二十幾隻馬桶和尿缸裏刮出來的硝才炒成一份炮藥,要想炒製出兩百萬份炮藥,就得有四千萬隻馬桶和尿缸。我再幫你算算要多少人和時間,你們十個人炒製這份炮藥用了半天,那就是說,必須用兩百萬個半天,才能炒成能炸塌一座山的炮藥。兩百萬個半天也就是一百萬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十年三千六百五,一百年三萬六千五,你們得活上幾千歲,才能炒好這麽多的炮藥呀!”


    杭九楓暗暗叫了一聲苦,嘴裏沒有再說一個字,灰頭灰臉地進了小教堂,將常天亮所做的算術對傅朗西說了一遍。傅朗西一點也不喪氣,反而鼓勵杭九楓在今後的鬥爭中,繼續發揮這種夢想的精神。杭九楓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安慰,垂頭喪氣地迴到白雀園,將自己的身體重重地擱在竹床上。


    “做不完的事就不做,免得身上一天到晚臊兮兮的!”阿彩越是這樣說,杭九楓越不甘心:“就這樣慢吞吞地打來打去,哪一年才是盡頭呀!”


    “所以你必須學鄧巡視員,凡事都要做到兩不耽誤。”


    “往日沒有如此折騰,杭家的處境也不比今日差呀!”


    “你這樣想可是不對,做都做了,就不要吃後悔藥。”


    “是不是隻有革別人的命,自己的夢想才會實現?”


    “很多事都得一條路走到黑,人活得好不好全靠賭命。”


    “雪家屋裏剩下的兩個女人,像是什麽也不賭!”


    “莫以為不同你賭、不同天門口賭就是不賭,她們心氣高,一出手就同天賭。”


    杭九楓想不通同天賭會得哪些好處。他把話題引得更近一些:“我們就賭你生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阿彩淺淺一笑:“至少總是一個人吧!”


    露水落下來了。月門封得不嚴實,牆那邊的聲音從縫隙裏傳過來。梅外婆在柔和地叫雪檸,不要貪涼快,天再熱也不能在露水裏睡,女人的骨子軟,受不得露水泡。杭九楓心裏一動,連忙將阿彩的上身托起來,往屋裏抱。


    五九


    入夏以後,勝利的消息特別多,一會兒說,反國民**的工農紅軍第四方麵軍在離金寨不遠的地方殲滅**軍的一個營;一會兒又說,在信陽附近的雞公山消滅了一個團。打勝仗的消息來得越多,四周的形勢就越緊張。私下裏,段三國算了一筆賬,一個營三百人,一個團九百人,三十萬大軍平均分,少說也有一千個營,或者三百三十三個團,少一兩個營團,也就是九牛少一毛。被這筆賬算得心灰意懶的人,迴頭再聽常天亮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練習的說書,就覺得說詞全是哭訴,唱詞盡是悲腔,響一聲鼓,敲一下板,身上都會打一陣冷顫。


    董重裏一迴來,就有不少人對他說,常天亮不是說書的料,用不著細心栽培。說書是為了讓人高興,熬油點燈費瞌睡,到頭來弄得一心窩的難受,就等於開店蝕了老本,種田沒收迴種子。


    在那些一如既往地愛著說書的人眼裏,重新露麵的董重裏仿佛離開很久了。


    押送銀元的任務是董重裏一反常態地接下來的。在點頭答應的那一刻,董重裏還心存激動,以為此番前去,會有當麵向張主席進言的機會。他還幻想,以自己慣於說書的口才,再加上肝膽相照的性格,說服張主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也不會要求張主席讓自己帶迴這許多的銀元,隻希望張主席往後能對窮人更加體恤。


    董重裏日不敢睡,夜不敢眠,碰到劫路的小股土匪也隻能且戰且退。別人隻管自己背著錢袋,一樣背著錢袋的董重裏,還得時刻盯著每個人和每隻錢袋,惟恐再出現第二個想當叛徒的黃水強。


    “我沒有將黃水強帶迴來。他要帶著銀元走,我沒同意。我答應他,可以一個人空著手走,所以他走了。母雞不孵蛋,強按著也不行。辣椒辣,苦瓜苦,水牛愛田,黃牛好地,雞喝水時嘴巴朝天,豬喝水時舌頭舔泥,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在董重裏的描述裏,黃水強是在過燕子河時掉隊的。董重裏當即帶著所有人往迴找,沒有太費勁就找到了,黃水強不想再往前走,也不想馬上迴天門口。燕子河一帶女子的俏麗,一直是天門口男人最喜歡的傳說。黃水強想找個女子帶迴去,不行的話就此安家,當個上門女婿也是可以接受的。董重裏用自己口袋裏的一塊銀元,換迴背在黃水強左肩上的兩千塊銀元,又用另一塊銀元,換迴背在黃水強右肩上的***以及十發子彈,其間並無太多周折。


    同樣一件事,在別人嘴裏就成了另一種樣子。


    隔著一座大山才能到燕子河時,黃水強就表現得有些反常,剛剛還在主動問,誰累了就將錢袋交給他背,轉眼間自己就走不動了,老在後麵係草鞋。睡覺時,黃水強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自己受涼了,在屙肚子,為了起夜方便必須睡在門口。董重裏原準備一過燕子河,就將黃水強身上的銀元分給其他人背,黃水強卻搶先一步,腳沒打濕,就開溜了。黃水強不是掉隊,這一點董重裏比誰都清楚。黃水強有意偏離熟悉的來路,找到他時,他正在那條由野豬們踩出來的小路上沒命奔跑。追趕黃水強的是一頭剛剛生下小豬的母野豬。黃水強上了當。獨立大隊分散遊擊時,董重裏曾經同杭天甲在這一帶轉了幾個月,杭天甲將各種勉強可以走人的所謂野豬路一一指給董重裏看,教他辨認哪一種路仍有野豬在走,哪一種路已被野豬廢棄了。快到燕子河時,走在隊伍中間的黃水強盯上了接連出現的幾條野豬路。董重裏故意說野豬不走了的小路還有野豬走,野豬還在走的小路已經沒有野豬出沒。董重裏還故意感歎,莽莽大別山中,那些層出不窮的草莽英雄,幾乎都有將野豬廢棄的小路作為天賜的傳奇經曆。黃水強失蹤後,董重裏帶著幾個人順著還沒有被廢棄的野豬路往前找。沒走多遠,就聽到他在林子裏喊救命。


    董重裏趕走了野豬。黃水強卻用***瞄準了董重裏。董重裏和顏悅色地勸黃水強別犯糊塗,要走就走得幹幹淨淨,沾上甜兮兮的糖不好,沾上臭兮兮的屎也不好。沾上糖會有蜂叮蟲咬,沾上屎更麻煩,那些愛聞臭的大狗和小狗、黑蒼蠅和綠蒼蠅,哪一個都是那輕易甩不掉的螞蟥。董重裏開始走近黃水強。動步之前他先將話說得很清楚:隻要黃水強發出警告自己就會停下來。董重裏繼續勸他說:與人赤手空拳地對打,黃水強不會輸給任何人,然而在野豬路上,大家手裏都有武器,一個人打一個人都沒把握,莫說一個人打幾個人了。還有十幾步時,黃水強還沒做聲,董重裏也不走了,就在原地站著,勸告的話也變得更有分量:你黃水強想走,不想在獨立大隊幹下去,夢想當個有錢人,天天有年輕漂亮的女人在身邊陪著,這份自由對人來說應該不算過分,隻要如數交迴武器彈藥以及錢袋裏的銀元,你不僅可以馬上離開,如果怕路上有危險,還可以送你一顆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董重裏突然彎腰撿起兩塊石頭,相互對敲著來了一段說書。


    石塊有節奏地響到第三遍,黃水強從黑石崖上站起來,哭喪著臉大聲地求董重裏寬宏大量,饒他這一次。黃水強背的銀元一塊也沒少,***和子彈也到了董重裏手裏。黃水強離隊走了。董重裏說,他不應該再迴來。黃水強迴了兩次頭,第一次迴頭時說,自己這一走,也許就沒有機會再聽董重裏的說書了。第二次迴頭時說的是女人。他聽任一直沒有機會發泄的兒女之情汪洋泛濫,對董重裏說,這一走,一定要找個有阿彩的漂亮,沒有阿彩頭上的癩痢的女人做妻子。到時候,如果獨立大隊沒被**軍消滅,董重裏沒讓馮旅長或者馬鷂子打死,他一定請董重裏去喝喜酒,好好聽一場說書。看著黃水強走遠,董重裏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全身的冷汗匯進襠裏,如同尿濕褲子。


    辛辛苦苦到達目的地,休整了兩天,喝了兩餐高粱酒,大家吵著要董重裏去交割銀元的地方請示,讓他們起程迴天門口。董重裏也想早點迴去,他到財經科一說,對方便去找人開路條。財經科的房子很大,東西卻不多,大概是將富人家的財產沒收後全部分給了窮人,隻留下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坐在惟一的椅子上,董重裏眼前一亮,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門口一閃而過。董重裏下意識地追到門口:五人小組中的歐陽大姐,帶著一隊全副武裝的手槍隊員,氣勢洶洶地走在比天門口還顯熱鬧的街道上。董重裏稍一猶豫,歐陽大姐他們就走遠了。沒過多久,財經科的人帶著路條迴來了。“有個姓歐陽的女人,你認識嗎?就是剛才帶人往南邊走的那位。去年年底在我們那裏時,她還是五人小組中最不起眼的,現在看樣子有點連升三級味道。”聽他一說,財經科的人突然臉色嘎白。董重裏不明白原因,也不好問,拿上路條就走。“走這個門吧,走這個門!”財經科的人指著後門,“你說錯了,人家是連升四級。”董重裏出了後門,沿著連通曠野的小路糊裏糊塗地走了一程,忽然發現,自己住處的屋頂上架著一頂黑糊糊的機槍。


    董重裏心裏一震,猛跑一陣闖進小院。歐陽大姐正指揮那些手槍隊員,將所有送銀元過來的人像押解強盜那樣捆起來。幾個被繩索勒成一團的人還在叫嚷:“搞錯了!我們是送銀元給你們用,不是送脖子給你們用!”董重裏很奇怪自己一點也不怕,他要歐陽大姐放開其他人:“有問題找我,他們是我領導的。”歐陽大姐絲毫不欣賞董重裏的勇氣:“你這樣子一看就是可疑分子。”“這是哪來的道理!有陰謀我們就不會沒日沒夜地往這邊趕了,半路上將銀元一分,各人過各人的好日子去,用不著勞神費力,受不白之冤。”董重裏的話讓歐陽大姐十分惱火。也怪他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又問五人小組的人都好嗎,為什麽隻見到她一個人。歐陽大姐給了他一耳光後,又平靜地說:“那四個人比常守義他們還危險,我這麽說,你就能想到他們的下場。”董重裏毫無防範,歐陽大姐的耳光落下來好久了,他還沒醒悟過來。“驚訝得過頭了,就是幸災樂禍。”歐陽大姐從荷包裏掏出一塊手帕,要他擦擦嘴角上的血。歐陽大姐的手帕非常幹淨,拿在手裏就像捧著一團雪。董重裏看了看,左手將它還給歐陽大姐,右手掏出自己的手帕,輕輕地貼在臉上。


    歐陽大姐詫異地抬起手,指著董重裏的手帕動了幾下,“這手帕是你自己洗的?”


    董重裏點頭。歐陽大姐也跟著點頭,兩隻不太大,也不太亮,但是彎得很有情調的眼睛裏露出幾絲少有的柔情。董重裏的手帕至少同歐陽大姐的手帕一樣幹淨,放在哪裏,哪裏就會出現一朵白雲。


    “自己用的手帕自己才能洗幹淨。”


    那記耳光很重,它帶起來的一股風從左至右穿透董重裏的兩隻耳朵,引發了尖銳的鳴叫,重歸天門口後還不絕如縷。挨打的當天晚上,歐陽大姐給董重裏鬆了綁,還要他猜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歐陽大姐說了兩種可能,放了他或是殺了他。董重裏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一種。歐陽大姐抿嘴一笑,當即宣布對他和他的部下的審查已經結束,他們隨時可以離開。歐陽大姐誠摯地說,打董重裏的耳光是出於對他的負責,宣布董重裏沒事也是對他負責。董重裏義無反顧地邁開腳步,身後留下歐陽大姐的一串話:“女人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我可以不信任你董重裏,但是我信任一個走了那麽多難走的路,還能將手帕洗得如此幹淨的男人。記住我的話,任何時候也不要讓自己的手帕髒得像一塊抹布。”


    董重裏很想迴答,這種事根本就用不著別人提醒。突然間,他覺得歐陽大姐非常可憐,這一想,說話的機會就錯過了。


    在最後時刻,歐陽大姐勸董重裏,不要再給張主席寫信了,張主席是天生的領袖和導師,一切問題都比他看得遠、看得清楚。


    董重裏一隻腳在牢門外,另一隻腳在牢門裏時,再次從心裏確認:已是非離開不可的時候了,再不離開就將鑄就終身大錯!不是離開歐陽大姐翻雲覆雨之地,在與自己無關的山山水水麵前無須說離開。董重裏將牙根咬出血來告訴自己:迴到天門口,離開天門口!


    一塊手帕對命運的影響,使得董重裏的心性豁然開朗。


    董重裏少帶迴一個人,多帶迴一紙蓋著大紅印章的收據:“經雙方當麵點驗,銀元一萬三千塊查收清楚無誤。”董重裏沒有感覺到完成任務後的輕鬆,而是正好相反。他內心生出的沉重,使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邃和銳利,想從收據裏透視出更多的東西。


    傅朗西是天堂下的深潭,從座座瀑布驚天動地跌下來的水,一流到他心裏,就變得幽亮幽亮,看上去清澈見底,卻不了解其中深淺。一個叫黃水強的大活人,既是傅朗西的親戚,又是獨立大隊的骨幹,竟然開了小差。傅朗西不得不在各種場合上,一次次地說,用不了多久,當逃兵的黃水強就會滿肚子後悔地迴來。在公開場合裏,董重裏隻講過一次,他的話很簡單:“對於獨立大隊,黃水強離開得越早,所造成的損失就越小。當然,黃水強肯定要迴來,隻是用什麽身份迴來卻很難說。”董重裏少而又少的話,還是讓傅朗西很丟麵子。傅朗西沒有聽杭九楓的話。他不會用保衛局的辦法對付董重裏,也不像杭九楓那樣認為董重裏的內心深處出了問題。從來沒有對誰動手腳的傅朗西很生氣地踢了杭九楓一腳。好在傅朗西的力氣有限,換了別人就算沒把他的腿踢斷,也會將他的人踢翻在地。傅朗西要杭九楓從今往後少管董重裏的事。傅朗西說得很明白,在董重裏和杭九楓之間,自己更親近董重裏一些,隻要是他們之間的糾紛,他一定會拿杭九楓是問。挨了踢後蹲在地上直抽冷氣的杭九楓格外高興,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和誰親近,反而不會那麽客氣。傅朗西對董重裏越來越客氣,正好說明他們之間已不是很親近了。


    傅朗西又罵了一聲:“放你娘的黑狗屁!”


    對於傅朗西來說,這一踢一罵,都是前所未有的行為。


    六〇


    幾場雨落下來,西河從上到下都是清悠悠的。


    正是水漲船高的季節,一艘掛著白帆的嶄新木船從下遊駛入天門口外的河灣。那些悠閑地等待河水消退再出山的簰公佬,在餘鬼魚的帶領下,同木船上的人打了一架。船主再三聲明是傅朗西要他們來運皮油的。餘鬼魚哪裏肯聽,仗著人多,使出各自身上的蠻力,硬是將幾千斤重的木船抬起來,擱在高高的河岸上。西河是簰公佬的飯碗,在水裏走的人一直守著這規矩,不管小船大船木船鐵船,都不能進西河。木船的確是傅朗西派人請來的,集了一個冬天的山貨必須早點運出去,交通員接二連三地送來命令和情報,第四方麵軍打仗打得太兇,物資消耗非常快,急需經濟上的支援。簰走得慢,載重量又小,遇到急事當然不行。簰公佬卻不管這些。僵持幾天,傅朗西發起火來,讓獨立大隊的一百多人,將木船抬迴水裏。用木梓榨出來的皮油,還要放進木桶裏凝固成形。用打豆腐的黃桶,成形後重量有三百斤上下。若是用挑水的水桶成形,則隻有八十來斤。西河裏最大的簰也隻能裝五個大皮油,或者二十個小皮油。木船運載力大,一次就能裝幾十個大皮油。裝著幾十個大皮油的木船,順水沒走多遠,就讓河底的沙子吸住了。船工們費盡力氣,好不容易脫了身,還沒走出站在岸上看笑話的簰公佬的視線,船底又擱淺了。木船掙紮著慢慢遠去後,西河裏的水退了。曬在岸上的簰,盡數被簰公佬們拖入水中。從上遊到下遊,隨時隨地都能聽到簰公佬在響亮地吆喝。西河裏能行船的時間很少,至於是哪幾天,誰也算不準的。西河是簰公佬的。木船走了一趟就不敢再來。搶好水的簰公佬跑得格外快,從天門口到白蓮河,來迴一趟比平時少用兩天。


    餘鬼魚他們帶迴一條讓人振奮的消息。**軍第三十一師的兩個旅在麻城一帶被殲滅,第三十師的兩個旅雖然僥幸沒有被殲滅,卻受到重創。傅朗西和杭九楓興奮之餘仍有遺憾,若是被殲滅和被重創的四個旅,也包括馮旅長的保安旅就好了。等著生孩子的阿彩閑著沒事,就去段三國家看一鎮,順便將段三國挖苦一迴,要他重新替**軍算算賬。段三國用小木棍在地上畫了許多正字,算到最後,他說,這樣打下去,**軍必輸無疑。


    董重裏從頭到尾冷靜得像廟裏的菩薩,他事先聲明自己的話會讓大家掃興:“我要挑幾個人,趁形勢不錯,送些糧食到天堂去,預先藏著,防備將來有不測。”


    杭九楓說:“你又不是過窮日子的人,為什麽也開始吃著碗裏愁著鍋裏?昨日夜裏,我和阿彩說,這樣下去,張主席真的會請我們到武漢去過八月十五,上汪玉霞店裏吃桂花冰糖餡的中秋月餅。阿彩想吃月餅,想喝酸梅湯,還想在德國人開的醫院裏生孩子。”


    董重裏固執地堅持了三天。傅朗西隻得答應他的要求,十天之內,先前跟著董重裏送銀元的十幾個人,完全聽從他的調遣。


    “我要替你們準備八千斤糧食,也有可能是九千斤,甚至是一萬斤。這些糧食將分別藏在十個地方。”董重裏說到做到。所有運往天堂的糧食,都是夜裏運上去的。白天裏,不管是在天門口,還是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董重裏都不讓運糧的人露麵。幾趟下來,糧庫裏幾乎空了。董重裏的想法就是將其搬空:“現在的形勢好,糧庫沒糧,有很多辦法可以解決。”這一次傅朗西沒有同意。董重裏也沒有堅持。他在小教堂裏靜坐一陣,獨自出門往雪家走了一趟。


    董重裏沒心思多看楊桃一眼。他坦率地坐在梅外婆和雪檸麵前:“我既沒有錢現買,也不可能在今後找機會償還,但是我急著要兩千斤曬幹了,放上一年半載都不會壞的糧食,不然,這火急火燎的心就成不了良心。”後來,董重裏將這話說給傅朗西聽,傅朗西瞪眼睛望著天,好久才冒出一句話:自己若是女人,也會被他打動。雪檸答應給一千斤糧食,梅外婆說:“再給一千斤吧,就當是我給的。”又將楊桃叫來,“你雖然還沒從董重裏那裏得到名分,夫妻情義卻是實實在在的,你也給一千斤!”常娘娘提著一杆大秤一兩不差地稱出三千斤糧食。傅朗西再次被雪家女人的行為弄得感慨萬千: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隻要認準一件事,絕對比男人死心塌地。


    董重裏將自己到處藏糧食的行為叫做貓屙屎自己埋。


    糧食藏完了,董重裏將一張紙交出來,每一處藏糧食的地方,上麵都有詳細記載。夜裏,董重裏沒有迴小教堂,大家都以為他在楊桃那裏過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說書用的鼓上放著一封信:“對於現狀,我越來越失望,它不是我的追求,也不像是那個被特務暗殺在武漢街頭的紅色女子所宣傳的。在心裏,我去意早定,之所以拖到今日,與任何人沒有關係,完全是我不想被人說成是怕死鬼。我不怕死,但我十分看重死的原因和方式。現今前方大捷,後方沸騰,形勢看上去很好,所以我才將個人的想法付諸行動。一切與蘇維埃有關的物品都已留下,一切與蘇維埃無關的物品,請代為轉交我至愛的愛人楊桃。在指揮員已經將殺人作為實現自己夢想的主要方法時,我隻能選擇離開。”桌上的鼓很孤單,從不分離的鼓板顯然被董重裏帶走了。


    “往日我來天門口,你老兄擔心我會一個人離開,還用這鼓和鼓板打比方,沒想到食言的會是你自己。”傅朗西苦苦笑著,捧著鼓等著別人將楊桃叫來。


    這時候,杭九楓已經嚴令下去,所有進出天門口的人和物,都必須嚴格盤查。任何有關董重裏的消息,務必火速報到小教堂。有發現董重裏的,言語和行為都不得無禮,能勸就勸,不能勸的就將董重裏留在原地等候。杭九楓說的每句話,傅朗西都沒有反對。


    楊桃很快來了。還沒聽完傅朗西的話,她就哭起來。任憑別人如何詢問,楊桃都是一樣地迴答:“董先生,你為什麽這樣狠心,說走就一個人走了。別人你信不過,未必還信不過我嗎?我是你的手,我是你的腳,我是你的舌頭尖。你要我做的說的,我就做就說;你叫我不做不說的,我就不做不說。”


    傅朗西丟下楊桃去了一趟紫陽閣,迴來後,就讓放了楊桃,還將鼓給了她,要她日後見著董重裏,好言勸他迴天門口,不想做同誌了,做兄弟也行。傅朗西從梅外婆和雪檸那裏得到答案,昨日夜裏董重裏沒有去她們家,董重裏要走的事,楊桃更是一點也不知情。傅朗西問杭九楓是否相信這話。杭九楓迴答,傅朗西都相信了,他當然更相信。


    說歸說,做歸做,以天門口為中心,方圓五十裏的盤查卻是無比徹底。沿著西河一路追下去的杭九楓,在離石橋鋪不遠的河灘上發現一個酷似董重裏的男人。隔著一裏遠,杭九楓放了兩槍,子彈打穿了那人的腿。杭九楓迴天門口報告說,幸虧那人不是董重裏,真是董重裏,自己這樣做,傅朗西會要他的命。杭九楓有意這樣說,傅朗西聽了卻毫無反應。


    一條西河被翻得底朝天,也沒找到董重裏的半點蹤跡。


    裝好皮油的簰,在河邊等了又等,總也不見放行。


    心煩意亂的簰公佬們,越來越不想聽常天亮的說書。常天亮也不想說書。董重裏最近教的說書過於悲傷,每練一遍,都要費掉不少心氣。然而,傅朗西要聽。傅朗西將他關在小教堂裏,掇著一壺釅茶,自飲自聽。


    “是人禍,不單行,欲聽三國演義英雄會,先知諸葛孔明善招魂。”


    傅朗西猛地一放茶壺,瞪著那對又大又渾濁的眼睛:“我聽他說過,這地方是‘人魂’,不是‘人禍’。”傅朗西低頭想了一陣,說話時,依然沒有抬頭。


    “董先生最近教我時,老將這兩個字改來改去。”


    常天亮歇下來要喝壺裏的茶時,挨了傅朗西一聲輕罵:“董重裏的本事沒學到家,德性先都會了。”常天亮趕緊用嘴巴對上壺嘴猛嗍了兩口。


    “人生一丈比河短,命高八尺比山低。天上星星數不盡,地上美女占不盡。河裏細沙數不盡,別人錢財貪不盡。三魂七魄與生來,七魄三魂相依命。魂主髓,魄生精,精養氣,髓育形。人種本是天來物,萬裏雲霞當坐騎,自從落地分界限,魂魄附體難移易。不料那天受驚恐,端端好命要叛離。心兒怦怦跳入嘴,魂兒顫顫落背脊。解開衣領吸口氣,脫下褲子撒泡稀,兩隻巴掌搓火氣。五日之內無異樣,又過十天也平常。三七二十一天後,食不甘味睡不香,冷汗流落全身力,光天化日瞌睡長。山間豹子認作貓,河裏王八當成寶,指著爹娘問是哪個,掐住脖子愛細腰。丟魂失魄今與古,問天問地問河橋。一把白米撒向東,兩把白米撒向西,三把四把向南北,天不著急人心急。母親趕緊點上燈,推開窗戶掩上門。好菜好飯好人情,大魚大肉大人心,九根香燭飄百裏,一碗清水滿乾坤。新衣服,縫好了,新褲子,藍布的,夢裏盼到醒來時。銀手鐲,淚汪汪,金項圈,哭泣泣。板凳叫得啞了喉,門窗哭聲傳鄉裏。茅草深,露水重,孤魂野鬼惡又兇。岩洞寬,心不容,打草驚動小小龍。遇山高,難如意,雷劈火燒怎逃避?繞山腳,也不好,水迸石裂慘兮兮。野鬼說話得反聽,瘟神指路要逆行。天下道路長又長,隻有迴家路最近。路上河水渾又渾,隻有迴家水最清。河上木橋窄又陡,隻有迴家橋最平。橋上女人白又嫩,難比家中女人能。上有三十六不要,隨波逐流要不得。下有七十二不能,暮雨朝雲哪能行。謝了天,謝了地,脫身孤魂不遊離。黑螞蟻,黃螞蟻,三爬四爬到家裏。雞鳴狗咬不用怕,鑼鼓喧天也莫奇,打槍放銃樹係紅,全是化兇求吉利。花街柳巷風過也,書場戲台雲行疾,猶猶豫豫留後患,千載輪迴萬年遲。”


    悲悲戚戚的說書結束了。常天亮走到街上,又被叫迴來。


    “不就是說書人嗎,有什麽了不起,到今日還懷才不遇?你師傅是在懷才不遇吧?他編這樣的說書就是想讓我聽。若是早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偏偏不聽,讓他的才華,在你肚子裏爛成沒人要的大糞!你說說,董重裏是不是在指桑罵槐?我看是的。莫看你將詞兒學得那樣動聽,會聽的人都能聽出你師傅一句接一句罵人的聲音。我就不信,這麽多人加在一起,還不如他一個人正確。不管他心裏想什麽,都不能動搖我的意誌。天下哪有能將大好江山拱手相送的人,不用點非常手段行嗎?”傅朗西說完想說的話,指著門口,讓常天亮走開。


    董重裏失蹤的第四天早上,怨氣衝天的簰公佬終於等來放行的命令,不用邀約,大家就湊到一起喝出七分酒意,將西河裏一字擺開的七條簰,箭一樣往下遊撐。西河兩邊的主要路口上都有設卡盤查的,走在水上的簰卻異常順利,一次打擾也沒有。河水越來越深,眼看就要到白蓮河了,突然出現的傅朗西和杭九楓才將他們攔住。杭九楓沒有上簰,上簰的是傅朗西。傅朗西望著與在天門口出發時無異的貨物,滿臉的不解與惶惑。按道理,陸地上不見蹤影的董重裏隻能通過水路潛逃,光禿禿的幾隻簰在西河上行駛,任何時候都是一目了然。簰上沒有蹤影,董重裏又不能變成魚蝦下水遊,一個大活人究竟藏在哪裏呢?傅朗西很清楚,沒有簰公佬們的幫助,董重裏不可能離開天門口。簰公佬們不僅不怕他的警告,還理直氣壯地辯解,董重裏的說書天下第一,隻有前世和來生都是苕的人,才會放他走。


    傅朗西將簰公佬中最好出頭露麵的餘鬼魚看了半天,最終隻問了些與董重裏失蹤毫不相關的話。傅朗西一直沒有想通,餘鬼魚這個叫法從何而來。


    “也不知父母生我時吃了什麽藥,別人身上曬黑了用刀也刮不掉,我這張皮,無論怎樣曬,也黑不了,隻會紅,就像水裏的鬼魚。更怪的是,隻要隔上幾個月不下河,這紅就會褪色,變成白的,和那些成年不出門的裁縫差不多。”


    餘鬼魚哀歎,閻王好不容易給了一個好八字,自己卻不爭氣,進錯了命門,投了一個窮人胎。餘鬼魚嘴裏有些漏風,一下子跳到董重裏身上:董重裏正好與他相反,董重裏是八字不好,投胎時誤人富貴人家的命門。傅朗西警覺起來,在此之前,董重裏說的話做的事,沒有他不清楚的,這話卻從未聽過。傅朗西堅信餘鬼魚是董重裏失蹤事件的參與者。一隻簰飄在水上,宛如女人脫光了衣服,除了心事,什麽也藏不住。傅朗西拔出手槍衝著簰旁邊的深水放了一槍,警告餘鬼魚,這筆賬不會輕易了結,不管今後哪一天,隻要知道了是他幫助董重裏逃跑的,他都不會有好日子過。臨走時,心事重重的傅朗西不免慨歎,董重裏的目光太短淺了,想事情也隻會一片一麵,看到手心就忘了手背,看到手背就不記得手心,這樣做是很不合適的,不管走到哪裏都會吃虧。


    迴來的路上,傅朗西病了,像以往那樣,咳嗽得很厲害。一天晚上,頭都快咳炸的傅朗西突然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跑到西河邊,將那些堆在河灘上的皮油逐個踢了一遍。有簰公佬過來問,傅朗西瞪著紅通通的眼睛,聲稱自己是在踢簰公佬的腦袋。簰公佬聽了竟不做聲,扭過身子迴到簰上。傅朗西的咳嗽持續了很久。


    藏完糧食又將自己藏起來的董重裏失蹤兩個月後,傅朗西突然密令杭九楓做好撤離天門口的準備。最先搬到天堂去的是鐵砂炮。杭九楓選了一個風高夜黑的夜晚,抬鐵砂炮的人也是百裏挑一的骨幹分子。整個天門口明白實情的人不會超過十個,大家都以為真的要在天堂布下口袋陣,再打馮旅長一個埋伏。


    大腹便便的阿彩從杭九楓對自己的埋怨中得知形勢不妙,她不喜歡杭九楓說的話,像往常那樣繼續到街上去教人唱形勢無限好的歌曲,聲稱,到時候將孩子扔在誰家門外就行。


    越擔心越出事,不想生孩子了,孩子偏偏要提前出世。叫一縣的男孩出生在這一年的九月十三日。這一天,百裏之外的縣城終於落入馮旅長和馬鷂子之手。那些盼著馬鷂子的人,也開始在天門口四周偷偷地燒煙,或者放冷槍。傅朗西站在小教堂門口,朝著人心惶惶的民眾發表安撫演說時,白雀園門口的阿彩身下現紅了,緊接著,一個不滿五斤的男嬰早早地穿過命門,將一頭烏黑的秀發展現在眾人麵前。


    一縣洗完三朝,反國民**的工農紅軍第四方麵軍主力從大別山區北部運動過來。獨立大隊以及各區鄉的小股武裝一齊行動起來,數不清的人和槍將天門口鬧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紅火。大家齊叫一聲幹,就像七月份的洪水順著西河往下衝,一心一意要吃掉馮旅長的隊伍並奪迴縣城。槍林彈雨地打了幾天,馮旅長的陣地仍像銅牆鐵壁巋然不動。率部親征的張主席得到情報:在兵強馬壯的保安旅背後藏著**軍的一個主力縱隊。他馬上虛晃一槍,率先揚長而去。急需用勝利來穩定局麵的獨立大隊等地方武裝,來不及散開就被乘勝追擊的**軍圍在迴天門口的路上。**軍的大炮和重機槍比冰雹還兇,他們占著好山勢也隻能抵擋半天,隻有獨立大隊突了出來,其餘三千多人或是戰死,或是被活捉後再用機槍一排排地掃射而死。


    國民**關於馮旅長的保安旅必須死死咬住第四方麵軍主力的命令救了獨立大隊。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晚上,獨立大隊和第四方麵軍的一部分同時迴到天門口。那些人毫不客氣地集合起獨立大隊,將年輕力壯的人盡數挑出來。第一個被挑中的人是杭九楓。因為是第一個,挑他的人多說了一句話:“你,去少共國際團!”杭九楓從小教堂的左邊站到右邊,不明白這是做什麽。清點結束後,那些人才說,這是張主席的命令,為了保衛紅區,地方武裝的精華應盡數充實主力部隊。說話的人態度驕橫,說任何人如借故離開,不是逃兵,就是叛徒。


    第四方麵軍是半夜裏走的。黎明之前獨立大隊也從天門口離開了。


    阿彩還在哭哭啼啼地牽掛杭九楓,傅朗西生氣地踢開白雀園的大門,大聲命令她,立即將一縣交給絲絲撫養。剛過二十天,一縣就由五斤長到六斤。段三國代替絲絲接過一縣時,不無高興地說,這小鼻子小眼睛長得與杭九楓一模一樣。獨木橋上的人太多,阿彩像惟恐來不及了,要卷起褲腿蹬水過河。傅朗西在黑暗中發一聲喊,提醒她還在月子裏,不能沾涼水。傅朗西當然不會背阿彩,背阿彩過河的是別的男人。夏天已經過盡,夜晚的西河水很涼,跟在身後以防萬一的傅朗西在不停地發布命令。阿彩突然發現一個秘密:“傅政委,你不咳嗽了。”聞聽此言傅朗西也覺得奇怪,一直忙於應對緊張局勢,半口藥也沒吃,轟轟烈烈的咳嗽竟然不知不覺地好了。他想起麥香以及有關麥香的那個話題,依然不相信是自己與麥香的貪歡,才導致久咳不愈。東邊山頂顯出一絲魚肚白,地上有些細微的亮光。阿彩站在西河右岸的一處山坡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擺弄著**,大約是被人背著過河時受到擠壓,沒人嗍的奶水溢出來,一股女人香在晨風裏飄來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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