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似乎一夜之間冷了起來,邊關就是這樣,沒有春秋季,脫下絲絹就可以裹上裘皮,半厚不薄的春秋季衣裳根本派不上用場。


    吹一場西風,刮一場北風,往常在京裏還穿夾棉緞衣服的時節,在這裏竟然不裹上襖子和皮裙就不能出門,而且屋裏的火盆火炕都已經充分利用起來了,一天比一天更冷。


    在京裏的時候哪裏有這麽冷?在江南也根本不會。


    沈恬問我,要不要迴京城,或是迴江南去?


    我搖搖頭,且不說路途遙遠極不方便,人也不能太嬌氣了,我總不能象候鳥一樣春去秋來的過日子吧?


    不過寶玉那裏,我倒不太放心,幾位姑娘都是嬌滴滴的不說,就是寶玉自己也強健不到哪兒去。我常打發人去問,府裏做冬天衣裳的時候捎帶給他們一人做了幾身。寶玉黛玉也好,迎春她們也好,都是拋下家出來的,厚衣裳自然是一件沒有。我打發人送了衣裳過去,她們迴複是謝了又謝的,十分客氣。


    越客氣說明越見外。


    我現在也把心情理的很正。


    看書時候的投入是一迴事,對書中人的愛憐是一迴事,自己成了書中人,那就是另一迴事了。譬如說,我要是沒變成鳳姐而是成了薜寶釵,那我又會如何思量作為?又或者,我再變成一個別的什麽人……那時候我的立場和想法又會變成什麽樣?


    “想什麽呢?”


    沈恬問。冬天裏他出門的時候也不大多,雖然他是鎮守一方,但是他下麵各種大大小小的將官一大把,他也能閑下來在府裏多待些日子。


    “胡思亂想。”我笑著迴了一句:“你今天又不出去了?”


    “嗯,今天眼看有一場大雪。”他往我身邊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閑。”


    我看看外麵的天色,真不假。


    “對了,你的表妹,在京城有沒有許過人家?”


    我轉過頭:“你問哪一個?”


    他想了想:“不是很愛說話的吧?”話意也不是很確定


    我想了想,除了探春,另外三個都懶怠言語:“你問這個做什麽?”


    “不是我,是宋副將,你記得吧,前日來家,留了他一頓飯。他央告我的,他原先的一房妻已經故去兩年啦,一見了令表妹,頓時害起了相思病。”


    “不對呀,前日他來的時候我那幾個表妹可都沒有來,他幾時見的?”


    “他去過書鋪,正好見過一麵,可是卻不知道名字。”


    我想想,那個宋副將我記得,大概二十七八歲,看長相麽,一般。看身材麽?挺魁梧。不過這個人倒是很本份,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臉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在西北風吹日曬的,臉是黑裏透紅的。


    這樣一個人喜歡上賈家的嬌滴滴的小姐……怎麽想也覺得不般配啊。


    “這個事找我也沒用。”我笑笑,把手裏的賬本放下:“我可做不了他們的主。宋副將要是相思病實在熬不過,讓他自己央媒人去書鋪子後宅求親去吧。”


    “咦?你不管?”沈恬似乎有點意外。


    “我為什麽要管啊?就是我管,人家姑娘也是大人了,也未必搭理我啊。”做中人,做保人,做媒人,可都不是什麽好差事。好了沒人感謝你,壞了的話別人要指著後背罵,纏一身麻煩甩不掉。我和賈家幾位姑娘的關係如此微妙,顫悠悠的保持著平衡,比走鋼絲還險。


    我去說這件事,她們沒準兒以為我借勢壓人,又或是將她們派上利益用場……總之,往壞處想的可能性遠遠大於往好處想。


    “天是冷了,”我說:“過了午要是下雪的話,咱們燙了酒,熱熱的吃頓羊肉鍋子吧,也不用做旁的菜了。”


    “也好,這麽一來廚房也省了力,你也省了心,大家都省了事。”沈恬笑了一聲,說:“我怎麽發覺你近日越來越懶了呢?你以前不是個極勤力的人嗎?”


    “唉,人老了呀,”我笑著說:“懶得動,圖受用。”


    他也笑。


    久的時間長了,沈恬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就算與現代的五好丈夫比,也不遜色多少。不挑吃也不挑穿,不喝酒賭錢也不愛拈花惹草。說老實話,平兒笑話我叫我燒香,我還真的想請尊菩薩供起來呢。


    對了,想起平兒,她這半日哪兒去了?


    巧姐穿著件杏黃短襖,紅綾裙子,沒等丫頭傳話就掀簾子跑進來了,看到沈恬也在,倒也不拘束,大大方方的福一福身:“王爺。”


    “嗯。”沈恬點個頭。巧姐跑過來喝了一口我的茶,問:“娘,你知道平姨上哪裏去了?”


    “她也不在我這裏啊,我還想找她呢。你找她有什麽事?”


    “前天說了一個花樣子,我想細問問她呢。”


    我想了想:“你去找金玫,她手也極巧,前兒你那件新衫子的領子就是她繡的,你不是誇那枝蘭花俊氣麽?”


    “哦,那我去了。”


    平兒晚飯前才迴來,臉上粉撲撲的,鼻頭紅通通的,我瞅瞅她:“你這是上哪兒吹冷風去了?嗯?怎麽凍成這樣?”


    她居然唔了一聲,說:“今天這天是夠冷的,後院靠牆的耳房炕也要燒起來了,不然那些人晚上可沒法兒睡覺,早上起來非凍成冰坨子不可。”


    我本來不怎麽在意,可是她一岔話,我反倒注意起來了。


    她在熏籠上烘手,又焐耳朵,可見是剛從外頭進來,而且呆的時間還不短。


    “你上哪兒去了?剛才巧姐到處找你。”


    她要倒茶,小丫頭忙倒了端給她。


    “我就是去西頭看人收拾車去了。”


    收拾車?


    “車不是上月底剛拾掇過嗎?又出毛病了?”


    “沒,就是上上油,擦一擦什麽的。”


    這樣的例行保養,用得著平兒大冷天跑去盯著瞧一下午?這事兒就是粗使婆子也不會盯著看去啊。但是我想平兒應該不會對我扯謊,就是裏麵的原由讓人費解了。


    第二天起來,外麵雪下的不小。我打發平兒去賬房取東西,然後自己叫了人,去西頭那裏看一看去。


    隔著花牆,那邊的棚子下麵就停著我出門常坐的那輛車,果然是正在保養的樣子。有人從屋裏麵走出來,手裏拿著一隻鑿子,我怔了下,這人的長相……我是見過的。


    隻是一時卻想不起來了。


    屋裏頭有人喊:“劉師傅,上頭又不趕著要,又下雪,你不用趕著收拾啊。”


    “反正這就要好了,我把軸再試試鬆緊。”


    劉師傅?


    啊,我想起來了,這人就是給我們打那輛上路的車子的木匠師傅啊。


    平兒那時候還差點和他拌嘴的呢。


    他不是在京城麽?怎麽會到這西北邊關來?


    他和西寧王府一定是有關係的,這個我倒不奇怪。


    有片雪飛到睫毛上,我眨眨眼。


    平兒從賬房取了去年田莊的收計簿子迴來,我瞅著她不說話,隻是笑。


    平兒讓我笑的摸不著頭腦,放下簿子,一邊解外麵的灰鼠鬥篷一邊問:“這是笑什麽?有什麽好笑話?也說給我聽聽。”


    “是有個笑話。”我說:“在京裏給咱們打造車子的那個脾氣挺臭的木匠,竟然剛才讓我又碰見了呢,你說巧不巧?”


    平兒咬著唇看我,一雙眼水杏似的,烏溜溜的看人,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我坐直身:“你不再描補辯白兩句啊?”


    “你都知道了?”


    “唉,你不用承認這麽快啊。”我搖頭:“真沒意思,我還以為你得多兜幾個大圈子才承認呢。我說,那人長的也不見得好嘛,你和他有什麽話,昨天下午要說那麽久?還避著人不進屋子?那人也太粗心了,他身體壯,你怎麽能禁凍?”


    “不是,我們原是在過道右邊的屋裏說話的……”平兒說了半句又停下來。


    我忍不住,趴在桌上哈哈笑:“快別說了,越說漏的越多。”


    平兒往我對麵炕邊一坐:“笑,笑,有什麽好笑啊?”


    “沒事,沒事。”我說:“就是你瞞著我,也太沒意思了。我有什麽話可都不瞞你的。”


    “那還沒什麽呢……我跟你又有什麽說的。”


    “哎喲,你還要等著有什麽再和我說啊?”我伸手刮臉:“好丫頭,臉皮倒是磨厚實了不少。”


    她抬頭看我一眼,身上翡翠綠的綢緞襖襯的她更顯的唇紅齒白,眼睛水汪汪的,平兒真是個美女呢。


    我了解她脾氣,再說她就惱了。


    “他叫劉什麽呀?”


    “劉讓。”


    “好啦,你要是和他投緣,也不必瞞我的呀。你和我說說,你和他怎麽又遇上的?”


    她聲音很輕,半抱怨的說:“那有什麽好說的呀,就是前次我想著巧姑娘說,想換一種顏色的車簾子,特特讓人從庫裏找了那顏色的布匹來,怕婆子們說不清楚,我就去傳了一次話,結果那人……那人就正好在那裏。”


    “他不是在京裏麽?怎麽到這裏來了?幾時來的?”


    “比咱們到這裏晚些,他說他本來開那鋪子也就是那時候閑著才開的,在京裏待的氣悶……”


    “他有身契麽?”


    平兒搖搖頭:“沒有,他隻是在王府住著,並不算王府的奴才……”


    “那真奇怪。”我想了想:“你要是有意,我就給你做主,這又不是什麽壞事。”


    平兒臉上飛紅:“哪有……我們還沒說到這些呢。”


    我說:“你和他都不小了,有什麽話有什麽事就直接痛快的說了辦了,有什麽可害羞的。”


    她站了起來:“我不和你說了,你淨是想取笑我。”一掀簾子走了。我喊了兩聲她也不迴來。


    我想想她和那姓劉的站一起,倒也顯的挺協調的。


    我勸過平兒好多次,她的契紙我也早還她了,不止一次和她說,有看上眼的就和我說,一副嫁妝我可出的起。她卻一直沒表現出這意思來。


    想不到她會和那個劉讓牽扯起來,我既覺得意外,又覺得十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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