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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眼都是是相似的白色,像是層疊的幽魂,遮蔽住旅人的視線,隻等到他們走進懸崖或沼澤,爛成一片枯骨,才會從深遠的迷障內傳來幾聲譏笑。


    我的目光不敢從前方半米處那塊淡綠色的影子上移開,凹凸不平的地麵布滿碎裂的樹枝與石塊,稍不注意,踏出的腳便會被卡在縫隙當中或踩入半臂高的坑洞,


    “靠,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


    再一次被絆倒在地後我忍不住怒罵出聲,已經過去十幾分鍾了,我的不滿也漲到了極限,周圍牆壁一般厚實的白色簡直能把人逼瘋。然而瑗似乎沒被影響分毫,陷阱一般的地形它如履平地,鬧人的煙瘴它也視而不見,我甚至一度懷疑就算瑗閉著眼睛,也能從這片濃霧中穿出去,


    “到底還有多久啊?艸!”


    我拍了拍腿上沾著的苔蘚,然而手掌也染上了惡心的黏液,在發現我原來還有潔癖的同時我恨不得將整個手都剁下來。


    “你都問了八百遍了!能不能有點耐心啊!早著呢!”


    不遠處傳來了瑗沒好氣的聲音,我也隻得收起自己累積起的怨憤,把手上粘稠的物質抹在一旁凸起的岩石上,轉頭快步跟了上去。


    可僅僅一瞬間,我便後悔了。


    肌肉還處於毫無防備的放鬆狀態,精神也並未集中,這一步相較於先前的無數次跋涉除了稍快一點外隻有唯一的不同——原先是地麵的位置,現在空無一物。


    “怎麽、靠ao————”


    電光火石間,我的軀體便已沉下了大半!雙手在空中絕望的揮舞,然而所及之處沒有任何可供抓握的地方,我無法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能任由生物的本能驅使著掙紮尖叫!可就在我拉長了嗓子喊道一半時,一隻相當有力的臂膀猝然從一側閃出!將我環抱其中!接著猛一用力,硬生生扯著我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曲線,最後砸在堅硬的岩壁上!


    “咳!媽,媽耶,我,這,這tm是......”


    我拍著胸口,氣息亂的像是落水的野狗一般,同時雙腿還在身體的應激反應下抖個不停。


    “你瘋啦!”


    瑗帶著憤怒的吼叫及時衝進我一片空白的腦海,告訴我自己現在還遠沒有解脫,


    “前麵這麽大一片懸崖你難道看不見嗎?!啊?”


    我扭著腦袋朝它看去,隻見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正冒著點點光亮,方才中氣十足的怒吼也多了幾分哭腔,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到底是為什麽你要這麽作踐自己?我把你搬迴自己的屋子可不是讓你現在尋死的!”


    “呃......我不是......”


    “閉嘴!!!”


    “哦,好......”


    我趕忙乖巧的再沒發出一點聲響,就權當是自己的一時疏忽。瑗也鬆開她修長的胳膊,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命令道,


    “從現在開始!你就一直老老實實跟著我,明白了嗎!”


    我點了點頭,依然牢記著自己此時不該用嘴表示肯定。但就在瑗轉身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呢喃,


    “要是沒了你,我該怎麽和他交代啊......”


    聽到這番言論,我本來頗有感激和溫暖的心不知怎的涼了下來,甚至連四肢細微的顫動也戛然而止,現在充斥在我胸中的隻有一個念頭————原來它之所以如此關心我,隻是因為玦。


    我知道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論它出於什麽目的,都應當心懷感恩,但這個想法卻如同退潮般帶走了我所有的期望,隻留下代表現實的礁石,交錯著橫貫我的靈魂。


    終於,我再也沒法忍受這種煎熬,為了宣泄,也是為了警告不知藏在何處的大漢,大聲叫道,


    “我靠!原來這條路要順著懸崖往下走啊!不小心一點怕是連命都要沒了啊!”


    果不其然瑗立馬轉過頭來嗔怒地盯著我,言語中斥責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是讓你別說話了嗎!”


    “啊,抱歉抱歉,哈哈。”


    我一麵不算真誠的道著歉,一麵舔著臉笑著,可瑗似乎聽不出我語氣中略帶挑釁的部分,白了我一眼後又拽了拽我的右手,


    “哼!知道就好......”


    不甚愉快的插曲暫告一段落,我在瑗的“保護”下,摸索著向下走去,四周的霧氣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僅僅是幾分鍾後,我便已然能看清十幾米外的光景了。


    “謔......”


    我一邊感歎著,一邊觀賞著這曠絕宏大的風光,懸崖內側來自亙古的岩石上鑲嵌著難以計數的層疊,外側從頂端霧氣中探下的藤蔓有人腕口粗細,扭曲著消失於白紗織做的深淵,我們就這樣委身穿行於緊貼崖壁狹長陡峭的小徑上,宛若攀行在墓碑碑文間的螞蟻,永不知其全貌。


    忽然,在這段路上惜字如金的瑗開口道,


    “喂,我勸你最好拿什麽遮一下眼睛,再往前會變得特別亮,小心別又掉下去了。”


    “哦。”


    我應了一聲,抬手簡單的搭在額前,心中才想著接下來出現的又會是什麽奇觀。


    瑗放慢了步伐,輕扶著石壁,像是在為什麽即將發生的事情做著準備。看著一向大大咧咧的它變得小心起來,我也不免有些緊張,被攥著的手也冒出了不少汗珠。


    “就是這兒。”


    說罷,瑗抬腳跨出了一大步,我也順著它的力道,躍向了下方突出的平台。


    俶爾,彌漫的雲霧消散了,太陽奪目的金光再無遮攔,噴湧著傾瀉在茂盛的植被間一小塊空隙中,這個始終保持著神秘的世界,此刻再無遮攔的展現在了我的眼前。


    “天呐......”


    我低聲驚唿道,隨著瞳孔的收縮,視野中大大小小的色塊逐漸明晰,無邊的綠幕匯聚成億萬綿延的森林,湛藍澄澈的晴空上找不出一滴白色。璀璨威嚴的旭日高掛於這幅壯美奇景的中心,射出數道光柱,將目力所及的一切分割為萬丈長寬的疆域,原始卻自然的拚湊為一副無邊的宏圖。


    “喂,看夠了嗎?”


    沉醉良久,有一瞬間我甚至忘了身邊還跟著一個瑗。


    “啊,好了好了,咱們走吧。”


    可等我說完許久,瑗並未再動一步,我有些好奇的扭過頭,隻看見它正拚命的把臉藏在手上團著的衣衫後,痛苦的閉著眼睛,


    “那個......你還好嗎?”


    話音剛落,瑗略帶翠色的耳尖竟抹上了一道緋紅,登時我麵頰抽搐,不自然的退了半步。正當我琢磨著是不是說錯了什麽時,瑗卻先一步惱羞成怒的嚷嚷了起來,


    “啊該死!就不該這麽衝動!這個時間下山!什麽都看不見!都怪那個什麽人這個時候來傳話!啊啊啊!該死該死該死!哪怕剛剛等到晚上再走也行啊!你怎麽這麽笨啊啊啊!蠢!愚蠢至極!”


    “嗯......


    雖然手還被擒著,但我還是盡力躲在一邊,欣賞著瑗捶胸頓足的表演。直到它可能是累了停下來後,我才不慌不忙的湊過去問道,


    “你......真的什麽都看不見嗎?”


    “廢話!這麽亮的太陽!我沒瞎掉就已經不錯了!”


    “哦~”


    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突然卷上心頭,我故意陰陽怪氣的叉著腰說,


    “嘖嘖嘖,我怎麽覺得,今天這天氣有些不行啊!這光,大冬天連老太太都懶得曬!”


    “什麽?”


    瑗突然把頭轉了過來,


    “你還看得見?!”


    “誒!剛才那樹上爬的是鬆鼠嗎?嗨呀!視力不行了,區區幾公裏就看不清——哎疼疼疼!別捏!丟開,丟開!”


    惡有惡報這話從來沒錯,哪怕是瑗也發現了我話中有話的說辭。我拚命的想把被抓的發紅的五指從它手裏抽走,可要想掙脫那宛若鷹爪一般的鐵鉗又談何容易!


    “你!”


    瑗一跺腳,反手將我那被她快要捏的變形的手掌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帶我下去!”


    “哇哦。”


    我有些吃驚,伸著脖子試探著說,


    “現在不擔心我‘作踐’自己啦?”


    “別逼我說第二遍!”


    “誒好嘞,咱走著!”


    做人要懂得拿捏分寸,盡管我失去了記憶,但這點基本的道理我還是懂的。於是我站直了身子,輕搭著瑗的肩膀引導它貼緊牆壁,再小心翼翼的自小路外緣,輾轉騰挪到了瑗的前方。


    “好了嗎?”


    瑗還在用手捂著眼睛,雖然它已經在謹小慎微的端著自己脆弱的自尊,但失去視力後還是不免有些慌亂。看著它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倒是輕鬆了不少,從這一路上瑗的行為舉止來看,它至少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能和有著擁有正常人情感的生物交流,在眼下的局麵而言多多少少也不失為一種幸事,隻是......


    我看向瑗牢牢扒住雙眼的右手,無法抑製的猜測起來——它究竟是什麽?從先前那可怕的形態轉換,到與人類差異頗大的體能,和現在懼光的表現,與其說它像是某種野生動物,倒不如說是某種長在陰冷潮濕之處的植物,似乎這種假設也能解釋她泛著淡薄綠意的皮膚。正當我想的入迷時,瑗又支支吾吾的催起我來


    “喂......還沒走嗎?能,能快點嗎?萬一玨等急了,見不到我,或者我見不到他,雖然他倒是耐性蠻好的,可是——”


    啊啊好好好!走行了吧!真是的,三句不離玨的......


    當然,這種話我隻敢對自己說說。最終我還是隻能歎了口氣,略帶不悅的拉起瑗被捂得發熱的小手,攀著崖壁向著深不見底的山腳摸去。


    不知道過去了幾個小時,太陽盛大的光輝早已消退,殘存的夕陽光自遙遠的林海邊界拋出,劃過天際,燒成一片彌漫的火紅。


    我轉頭看向瑗,它雖已不像之前那般拚命的躲避著光線,但似乎還是沒辦法正常的看清東西,有幾次我偷偷瞥見它在我身後試圖睜開眼睛,可最後還是麵帶慍色的放棄了,應該是之前強光造成的傷害還未緩和吧。


    想著,我停下揉了揉發等的腰椎,惆悵不已的望向俯身於腳下的密林,此時林葉見盤根錯節等的枝杈已清晰可見,恐怕過不了多久,便能成功從山上下去了,隻是依瑗目前的狀態,如此莽撞的衝進這一望無際的森林裏,真的是什麽明智的決定嗎?


    “呃......瑗,那個什麽村子離這山還有多遠啊?”


    我有些權衡不下,想聽聽瑗的意見。


    “嗯......估計還要再走這麽長一段吧,不,或許還要更長一點。”


    “這麽遠?那我們還要往下走嘛,還是找個能歇腳的地方呆上一夜?”


    “當然是繼續往下走啊,現在耽擱一點,以後耽擱一點,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到薇蕨啊!”


    瑗輕輕揉著眼睛,顯然並未打算給這話題留下任何迴轉的餘地。可出於可在骨子裏的擔憂,我還是嚐試著問道,


    “可晚上睡在森林裏不免有些危險吧?畢竟聽你之前的描述,那兒可不像什麽度假的好地方啊。”


    “為什麽?”


    瑗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滿臉狐疑的對著我的方向,片刻後又恍然大悟一般的感慨了起來,


    “嗷——對哦,活人夜入林,永無再歸期。你不能進去。”


    “啊?”


    我在心裏咀嚼了遍瑗的話,才搞明白夾在其中那句詭異的俗語,於是惶恐的問道,


    “怎麽,這林子裏麵是有什麽怪獸嗎?”


    這時瑗才勉強將眼睛繃開一道縫,若有所思的注視著我說,


    “原來你不是本地人啊。”


    聽它這麽說,我突然又好氣又好笑,這得是心有多大才能現在才發覺。見我沒有迴應,瑗也就默認了這個事實,它輕點著下巴眯縫起眼睛念叨著,


    “不過要進去也不是不行,我記得在自己上山之前,我在山腳下不遠處修了個小屋來著,雖然不大,但暫時住一夜應該沒有問題。所以——”


    瑗突然拍了下我的後背,


    “出發吧!”


    似乎是被它這種勇往直前的狀態所感染,我也莫名的多了不少動力與信心,一時帶著瑗在不算窄的石階上半走半跑的飛躍而下。氣勢磅礴的樹冠也逐漸變得越發具體,遙遠邊際的陽光愈發昏暗,直到我緊盯著的小道鑽入了棕黃的泥土,直到我的雙腳重迴到堅實的地表,這條漫長又崎嶇的山路,終於算是徹底結束了。


    一股由衷的自豪於我心中升騰而起,情緒也激昂到了頂點!於是我調整好站姿,急不可耐的抬起頭,想要一覽眼前無論是怪異或絢麗的風華,可下一秒,我卻呆住了。


    因為在我麵前幾米遠的斷木旁,正站著一個手持長斧的男人。而他背後一小片低矮雜亂的平房外,三三兩兩握著火把的人正在快步穿行。


    男人聽見了我腳下枯枝斷裂的聲音,將手中的工具隨意搭在樹幹邊,側著腦袋投來好奇的目光,但旋即,他臉上的疑惑,便極速轉為了一種難以抑製的震驚,甚至是恐懼!我看見男人布滿胡茬的臉頰上眼淚與鼻涕混做一團,接著他猛的將上半身貼於地麵,幾秒後,竟直接朝著我和瑗的方向跪俯下來,行了個無比正式的大禮!


    “聖、聖女!聖女她迴來啦!”


    含混不清的咆哮激蕩在林木之間,我聽見有羽翼扇動的聲音。


    察覺到異樣後,高舉著火把的人一個個停下了腳步,帶著同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表情看向我們,嘈雜的屋舍也逐漸安靜,隻有藏在窗欞後反光的雙眼,證明其中的確有人居住。


    這番奇異的景象病毒般蔓延,一時整個地界幾乎變成了一片死寂。


    “喂!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瑗的聲音,突兀的可怕。我抓緊它的手,抬頭看向了樹立在不遠處歪斜的拱門,一塊破爛的牌匾正在隨風搖擺,響起一連串空洞的哢噠聲。


    “你說......那個村子離這多遠來著?”


    我問完,過了許久才聽見瑗低聲的迴答,


    “應該,至少還要走一天。”


    聽罷,我茫然地舉起手,指向夕陽下被光明於陰影割裂成數塊的木牌,其上已經褪色的“薇蕨”二字,映射著肮髒斑斕的色彩。


    像是等劊子手下刀前宣讀最後的判決,我聲音顫抖著,對身後的瑗緩緩說道,


    “可是我們......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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