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隻是說好的兩家人一起見麵吃個飯,被廖誌婷和程諾她媽兩頭一張羅,入席人數就跟吹氣球似的水漲船高,最後在湘聚源裏活活包下一個廳才算完事。程諾當天有個大活,汪士奇開車去接她,門口等了十五分鍾人才現身,汪士奇上下一打量:“你就穿這個去?”


    “怎麽了?”程諾莫名其妙的低頭看看自己,工裝風衣,白襯衫,闊腿褲都是剛換的,特地洗了頭搓了手,不然一股人油味。汪士奇笑笑:“沒什麽,安全帶係上。”


    車開得挺快,汪士奇的手機丟在扶手箱裏,叮叮響了兩下,又兩下。程諾從手頭的筆記本裏抬起眼來:“你有短信,要看嗎?”


    “開車呢,不方便。”汪士奇目不轉睛的盯著窗外,“馬上就要到了。”


    程諾看看他緊繃著的側臉,沒有再說話。


    快入秋了,天黑得也早了些,等他們到了門口,高高低低的霓虹已經亮了起來,仿古的飯店外牆輪廓模糊,半隱在濃重的藍裏,像一副洇開的水墨畫。汪士奇停好了車,看程諾還站在外麵,裹著風衣抬著頭,晚風把她的短發吹得一揚一揚的,是一種銳利的好看。他快步走到她背後:“怎麽還不進去,不冷嗎?”


    “沒想到這裏晚上這麽漂亮,還是多看兩眼吧。”她輕輕把一縷亂發別到耳後去:“反正這頓飯是吃不著了。”


    汪士奇唿吸一滯:“你要走?”


    “對啊,待會兒我就叫車迴家,爸媽那邊我會去說。至於樓上那個局,就還是你想辦法搞定吧,反正你臉皮也厚。”她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就是可惜了這頓飯錢。你家要是心疼的話,改天我退一半給你。”


    “不是,”汪士奇嗓子眼發幹,說出來的話也磕磕絆絆:“不是一早都說好了嗎……”


    “是一早都說好了。但是我想了想,這樣還是不對,是騙你,也是騙我自己。”程諾一撇腦袋,斜睨了他一眼:“汪士奇,說句老實話,你其實不愛我吧?”


    “我……”


    “你最好別否認。因為我也——”她話未出口,已經被汪士奇打斷:“你別說了。”


    “這你都不敢聽?”程諾一挑眉尾,眼神變得柔和了些:“哎,你真的跟讀書那會兒一樣,一點都沒變。”


    汪士奇苦笑:“不是越變越帥了嗎?”


    “瞎說什麽呀你。”她摸出一包女士涼煙點著了,火光一竄,淡淡的玫瑰花香裹著薄荷味四散開來,汪士奇的腦中也跟著朦朦朧朧起了霧,白茫茫的煙氣中驀地閃過小葉的影子——棉襯衫柔軟涼薄,攏住滑膩的肌膚,在織物與皮肉之間遊動的似乎就是這樣的味道。


    她那時候抽煙嗎?他已經記不清了。但氣味是不會騙人的,“普魯斯特效應”,他記得有哪本書上說過,關於味覺的記憶會儲存在杏仁體中,直達最深層的潛意識。“對不起啊,”嫋嫋的煙塵裏,葉子敏柔軟的聲音帶著濕氣穿越時空:“我不能跟你交往,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說的是老鄭嗎?失敗的苦味在十八歲的汪士奇嘴裏翻湧。換做任何一個人他至少都要幹一架,但如果是老鄭的話,他就不摻和了。


    再好的東西他都不想跟鄭源搶。


    “你這個人看著五大三粗,其實心底裏軟得跟個姑娘似的——等等,停,別急著反駁我。”程諾靠在車門上衝他豎起食指:“咱們好歹也算大學同學,又同事了這麽些年,我也算看著你一路走到今天的。我說一句話你別笑啊,雖然我特別看不慣你,但你是個好人。有時候我都覺得我們配不上你的好,我也是,小葉也是,姓鄭的也是。”她吐出一個煙圈:“我們是聰明人,聰明的人都自私,也涼薄。但你不是,你永遠是一團火似的,赤忱得很。”


    “你這是拐著彎的罵我蠢呐?”


    “有些時候,蠢也未必是件壞事。”程諾嘴角一彎,眼睛裏終於有了點笑意:“單純的人,痛苦都會少一點。比方你,可能永遠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愛誰,誰又是真的愛你。”


    “我……”汪士奇語塞。他不服氣的迴嘴:“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啊?”


    程諾纖長的手指點了點眼下:“旁觀者清。”她邁開大步到馬路旁攔車,一邊迴頭催他:“趕緊看看手機吧。”


    “啊?”


    “你知道嗎?你這人根本藏不住事。剛剛那個鈴聲一響,你的魂就已經不在這兒了,隔著個座位都能聽見心跳得直響。”


    她沒有說錯,那是他給鄭源設的鈴聲,他原本對那個單調的合成音不做任何指望了的,誰知道居然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他掏出手機,上麵一個字也沒有,隻有一條熟悉的定位信息。


    是鄭源,他迴來了。


    ***


    汪士奇從來沒有把車開得這麽狠過——鄭源有情況,他的直覺告訴他。程諾說得沒錯,老鄭跟她一樣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做多餘的事,就像她要拒絕他立刻就可以當麵拒絕一樣,鄭源選擇拐彎抹角的手段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正麵聯絡這條路走不通。


    時間緊迫,他隻來得及給自己親媽打了個電話就匆匆忙忙的上了路,這邊轉速表嗷的飆到紅線,那邊廖誌婷的聲音也非常默契的拔高了八度:“臭小子你是這輩子不打算再迴來見我了是吧!”


    “哪兒的話——媽,現在真有案子。等弄完了我保證迴去負荊請罪。”


    “你負個王八殼也沒用,你爸和我老臉都要丟光了!你說,你到底怎麽得罪人小程了,怎麽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人倒跑了呢?”


    “這話我沒法說。反正我就告訴您,既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汪士奇一打方向盤並進快車道,“是……我們都想明白了,感情這迴事,不能這麽湊合。”


    “哪裏湊合了?姑娘條件不差,長得也美,你吧也人模狗樣的,還是同行,多難得啊!我就問你,這哪裏湊合了?”廖誌婷不依不饒:“你們這些年輕人,睡到一起的時候怎麽不嫌湊合呢?真到要負責的時候就給我來這套……”


    “媽——我好歹也是你親生的大胖小子,你把我想成什麽了啊?”汪士奇搖頭:“你自己想想,當時我爸一個小警察,全家都不同意你嫁,你也細軟跑跟我爸裸婚了,後來生我難產,再後來帶著我跑去澳洲,吃了多少苦頭,那時候大舅他們問你為什麽不離了算了,你說什麽來著?”


    年輕的廖誌婷剛在澳洲入了基督教,聖經禱告詞背得爛熟。她說:因為有愛。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愛是恆久忍耐。


    話筒那頭沉默了。


    “媽,如果有一天我想跟一個人一生一世,那這個人也得是讓我能做到這些的人。”汪士奇指間輕輕一點,掛了電話。


    位置顯示在鄭源家的公房。汪士奇有他家的鑰匙,手忙腳亂的衝上去開了門,裏麵黑燈瞎火,空氣裏浮動著灰塵的氣味,半點人氣兒也沒有。他試著撥通電話,嗡嗡的震動從幽暗的深處傳來,像冥府裏搖響的引路鈴。汪士奇一顆心砰砰直跳,他循著聲音摸過去,兒童房的門半掩著,動靜就是從那裏麵來的。


    “別再來一次了啊,我可經不起嚇我告訴你啊老鄭。”他嘴裏咬牙切齒的念叨著,像是祈禱又像是威脅。隨著手下一使勁,吱呀一聲,門向內輕輕的開了,隨後就看見一點亮光有規律的閃動著,勾出一個閉著眼睛的小小輪廓——是知了!汪士奇一口氣懸在半空中,趕忙摸到開關摁亮了燈,暖黃的光線瞬間流瀉下來,孩子也跟著驚醒,好像是被大燈給嚇著了,他肥短的手指揉著眼睛,聲音裏帶上了哭腔:“爸爸……”


    “別怕,是汪叔叔,叔叔在呢啊。”汪士奇將孩子從小床上抄了起來,渾身上下摸了一把,還好,沒外傷。他急匆匆的發問:“爸爸人呢?怎麽把知了一個人放這兒了?”


    “爸爸……爸爸……”知了疑惑的想了半天,似乎並說不清爸爸去哪兒了。“今天爸爸沒送我去幼兒園。”


    “今天星期六,本來就不用去幼兒園的。好好想想,今天爸爸都帶你做什麽了?”


    “吃了早飯,看了奧特曼,爸爸同事來了,中午吃的肯德基,然後就,就,睡著了……”知了癟癟嘴巴,哭腔再度拉長了起來:“爸爸丟了——”


    汪士奇心裏一沉。鄭源沒駕照,要迴星沙隻有火車和汽車兩條路。火車三個小時,但每天隻有四班,刨去早上和晚上,唯一符合條件的發車時間是下午四點,如果七點準時抵達,那為什麽自己六點半就收到了鄭源的手機定位?而且從午飯後到現在粗略估計過去了六個小時,一個孩子大白天的能睡這麽久也不大正常。他摸摸知了滾圓的小腦瓜:“沒事啊,爸爸沒丟,爸爸是有工作要忙,所以叫汪叔叔過來接你的。肚子餓不餓,叔叔給你買雞腿啊?”


    “不吃雞腿。”知了趴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吃了雞腿,爸爸才不見的。汪叔叔,我要爸爸……”


    汪士奇心疼得緊,一手安撫孩子,一手給程諾打了個電話:“喂?誒你迴去了嗎?實在對不起,能不能加加班,我這有個事得請你幫忙。”他盯著床單上屬於鄭源的半舊手機,右下角新磕出了一個豁,他之前好像沒有見過。“你能替小孩子驗血嗎?四歲半,對,男孩,我懷疑他服用了超量的鎮定劑。”


    ***


    淩晨一點,加急的血檢結果被程諾帶了出來。汪士奇順道帶知了做了個簡易體檢,還好身體沒有大礙,就是意識還有些模糊。他把孩子安置在副駕,脫下風衣給蓋得嚴嚴實實的,又仔細把邊角掖好,一抬頭發現程諾抱臂在車門旁邊看著他笑。“你笑什麽?”他莫名有點不好意思,程諾見他臉紅,笑得更開心了:“看不出來啊,你倒是個好奶爸。”


    “嗨,就這一年替老鄭看孩子看的,不然我哪會。”他撓撓耳朵,一眼就看見了程諾手裏那份報告:“怎麽樣?”


    “你沒猜錯,血液裏確實有***成分殘留,但是這種藥物對這麽小的孩子用是有風險的,我想不到那個鄭源有什麽必要這樣對他兒子。”


    “他不會。”汪士奇斬釘截鐵,“也沒這個必要。”


    “你怎麽知道?”


    “因為鎮定劑的作用是控製。”汪士奇說:“一個四歲兒童的失控無非是吵鬧、哭、不服從,這些當爹的早就應付慣了。隻有外人才需要下這個手,特別是涉及長途轉移又不想暴露行蹤的時候。”


    對麵的程諾露出一絲困惑的神色,好像是在記憶裏打撈著什麽熟悉的影子。“你有沒有覺得……”


    汪士奇點點頭。是的,特別耳熟。這不久之前剛剛在謝離身上發生過。


    汪士奇那種不祥的預感又加深了。他趕忙翻找鄭源的手機調出通話記錄,最新的一條唿叫還停留在一個月之前,聯係人赫然就是他的名字。


    隻有一個解釋,離開星沙之後他換了一個新號碼,甚至還有一台新手機。


    這台手機還是他送的呢,有必要斷得這麽徹底嗎?


    汪士奇來不及不痛快,畢竟找人要緊。他翻出了鄭源前上司卓一波的號碼,電話撥過去那頭麻將聲謔謔作響,一聽他自報家門,背景音一下子跟過濾似的消失了。“你要幹嘛?”卓一波的口氣不是太友善,畢竟鄭源也算他悉心培養的得力幹將,現在就這麽苟且到外地去了,汪士奇要負很大責任。


    “卓主任,求您幫個忙,您有鄭源在晉州的聯係方式嗎?”


    “幹什麽?他沒告訴你啊?他都不肯告訴你,你問我有什麽用。”卓一波哂笑,汪士奇少不得低三下四的遞話:“卓主任,情況緊急,現在鄭源人找不到了,還把知了一個人送迴了星沙的老房子裏,我擔心他會不會有什麽事。”


    “啊?你等等,我先打個電話問問。”卓一波啪的掛了電話,汪士奇在焦灼中死盯著熄滅的屏幕。“你就是盯出個洞來也沒用,還得人家聯係你。”程諾遞過去煙盒:“來一根?”


    汪士奇心煩意亂的敲出一支來,還沒來得及點火,手機鈴聲突然一陣緊似一陣的叫了起來,他手心立刻冒出冷汗,打火機都沒拿穩,啪的摔在了地上。“喂?卓主任?怎麽樣了?老鄭一切還好嗎?”


    “你還是趕緊找找吧,”卓一波的聲音也染上了一絲慌亂:“我打去了他新家的座機,沒人聽,再打到報社,說他這個周末本來輪著值班的,臨時請假了,他們也說不清他在哪。”


    汪士奇呆呆的放下電話,直到程諾按上他的手背他才察覺自己的手在顫。程諾說:“別怕,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是啊,最壞的地步他已經經曆過了。更何況他還是個警察,沒人允許他害怕。


    他把孩子托付給程諾照顧,一腳油門轟向了武深高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聲呐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黃青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黃青蕉並收藏無聲呐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