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目之所及隻有陌生的灰白,一點光亮懸在正中,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原以為那是太陽,等視力漸漸恢複才發現不過是一盞簡陋的吊燈,鎢絲燈泡影影綽綽,漾出一圈疊著一圈的陰影,是光的漣漪。


    好消息是他還活著,壞消息是……


    壞消息是顧天晴離他不過一尺,水磨石的地板上堆著黃沙,水泥,和兩疊整整齊齊的磚塊。他腦子裏還是迷糊,暗啞的聲音從喉嚨裏擠了出來:“哥,你在幹什麽?”


    那一聲“哥”讓顧天晴的動作停滯了一拍,臉上倒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看不出來嗎,砌牆。”


    砌牆……砌牆……砌…………他突然迴過了味,恐懼激發的腎上腺素支撐著他翻身爬了起來,小獸一般衝著顧天晴撲了過去:“你不能這樣對我!”


    許是沒有料到他能恢複得這麽快,顧天晴的反應遲了兩秒,這給了他反撲的機會——但也僅僅隻是機會,就在那憤怒的爪子差一點夠著的瞬間,他被一股強力生拽著拉了下去,額頭重重的磕在冷硬的地麵。即使這些天挨夠了顧天晴的毒打,這一刻的疼也超出了他的上限,有那麽幾秒他甚至什麽都感覺不到,直到意識裹挾著劇痛席卷而來,他才發現臉側的地板濕了一小片,是無意識淌出的口水和眼淚。


    “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顧天晴居高臨下的跨在他身上,逆著光看不清表情,隻有一點模糊的輪廓:“喜歡我給你做的狗鏈嗎?”


    “我……我說過我有證據……”


    “我知道,所以我暫時留你一條命,但不代表我會讓你好過。”


    他一隻手就把人拎了起來,捏著他的下巴往下壓,冷硬的金屬聲響起來,順著看下去,是一截粗黑的鐵鏈,一頭鑿進了牆裏,另一頭連在他的腳腕,用一把三環掛鎖扣死。他心裏一涼,不僅僅是因為人身限製升級,還因為此刻姍姍來遲的、自腳踝傳來的脹痛——一定是因為剛剛的莽撞,把關節也弄傷了。


    顧天晴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他把人放到牆角,蹲下去沿著鐵鏈摸了一圈,告訴他:“沒斷,隻是扭傷。”


    他眼眶一酸,卻又忍不住冷笑:“那你豈不是很失望。”


    顧天晴的手像被燙著了似的縮迴來,他退開兩步,重新戴上了冰做的麵具:“不至於,想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辦法。”像是為了自證似的,他又迴到鐵桶和磚塊之間,一語不發的做起了泥瓦匠。


    他靠在粗糙的牆壁上,眼看對麵攪拌好了泥沙,挑起一塊紅磚,均勻的塗抹好按實在地板上,手上的活兒靈巧自如,仿佛在蛋糕坯上塗抹奶油。他的心已經涼了,嘴卻還硬:“喂,你這樣違規搞改建,鄰居沒有懷疑你嗎?”


    “運這麽些東西進來也挺累的吧?”


    “既然有鏈子,何必多此一舉砌個牆呢?我有這麽厲害?”


    “顧天晴你啞巴了?說話呀?”


    “操,你他媽就是個人渣變態,別裝了,什麽報仇雪恨,嗬嗬,你這副嘴臉真他媽惡心!”


    任憑他怎麽激將,顧天晴就是充耳不聞,隻是不緊不慢的砌上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兩人之間的障礙越長越高,他的心理防線也隨之全麵崩塌,等到幾乎看不到顧天晴的臉的時候,他終於沒忍住哭了起來:“……你這樣還不如殺了我呢!”


    顧天晴終於對他的話有了反應。他放下工具繞到麵前,肮髒的手指捏住了他的麵頰:“你知道嗎?我姐在你媽的那間禁閉室裏流產了。那屋子我也被關過,不會比你現在的地方大,你猜,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也讓你媽痛快點,殺了她?”


    話裏濃烈的恨意讓人汗毛倒豎。顧天晴一鬆開手,他就順著牆根滑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完了,恐懼的是不知道確切是哪一天。


    最後一塊磚頭封頂的同時,無邊的黑暗也吞噬了他。


    ***


    為了保命,他接受了顧天晴的交易,接下來的五年裏,他報出了四個名字:樊建國,付豔,錢鵬運,孟雪,他們四個,當年分別是那兒的門衛、後勤、教官、醫生。


    “可是我並沒有查到他們在一起工作過。”汪士奇打斷他:“不管是醫院內部還是社保機構,都不存在這幾個人任職的記錄。”


    男孩苦笑:“我聽院長跟下麵安排說過,這些人是特意雇的,臨時工,用現錢結工資,這樣出事的時候好撇清責任。那些人自己也清楚,因為錢少,脾氣就大,加上每一個大人都有絕對的權力懲罰學員,打傷打壞是常有的事。顧天雨在的時間不長,但她是最不服管的一個,在那種地方,你知道的……”


    鄭源當然知道。傳統文化裏有一萬句關於桀驁不遜的訓誡,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出頭的櫞子先爛,顧天雨遭遇過什麽並不難猜。


    她逃跑,被門衛抓住,粗糙的麻繩割進肉裏;她絕食,被後勤按緊,腐臭的粥水灌進喉嚨;她反抗,被教官鞭撻,拇指粗的鋼筋抽到腿上,她病痛,被醫生枉顧造假,任由她在奄奄一息中掙紮。沒有人殺她,但每個人都對她下了殺手。


    顧天晴蟄伏了五年,也許是從孟雪那裏找到的突破口——這幾個人雖然明麵上與當年的成長中心沒關係,但也許是葛玉梅給的利益交換,他們養老的醫保先後掛在了新生醫院下麵,有一個還成了孟雪的病人。


    他終於找齊了他們,等到了機會,一個接一個的讓他們贖了罪。


    “說完了?”


    “說完了。”


    “所以,他在外麵做了什麽,你不知道?”


    “他會跟我說一些,但並不清楚。”男孩幽幽的吐出一口氣,無意識的摩挲著自己手腕上的疤:“我一直不相信他會真的殺人。”


    汪士奇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號碼,再度打開車門出去了。鄭源一人在車內麵對著男孩,迴憶很激烈,他的敘述卻平靜無波,仿佛他隻是一個容器,裝滿了屬於顧天晴的過去,卻對自己閉口不談。顧天晴殺了四個人,可能還有胡勵勤和顧天雨的老師,還有他的父母,這一切當然都可以或多或少的跟顧天雨扯上關係,但鄭源已經看到了盲點,那是暴風眼的中心,卻詭異的波瀾不驚。


    “那院長呢?”他問:“說到底,他最想報複的就是院長,為什麽顧天晴沒有對她動手?”


    男孩眼皮一跳,沒有說話。


    “他為了給顧天雨報仇,殺了虐待她的人,殺了忽視她的人,甚至殺了可能抹黑她的人,但就是沒有去殺罪魁禍首。”鄭源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他是來不及還是放棄了?為什麽他會死在你手裏?為什麽他會讓你寄出那些信?你跟他還有什麽秘密?你——”


    ——你到底是誰?


    他的話還沒問完,汪士奇急匆匆的跳進了駕駛座:“坐穩了,我得開一趟賽車。”


    鄭源看他著急得古怪,問他:“怎麽了?”汪士奇鬆開離合器,透過後視鏡緊緊盯了男孩一眼。


    “查到他的身份了,新生成長中心,也就是現在的新生醫院院長葛玉梅的獨生子,謝離。五年前失蹤,家人沒有報案。”聽到那個名字,男孩猛的抬起了頭,他的耳朵紅了。


    “這位葛院長已經帶著律師到了局裏,那家律所出了名的不好惹,咱們得快點,不然可是有點難搞。”


    一腳油門到底,十分鍾之後,汪士奇的車第二次駛到了分局。徐燁急急忙忙過來接應,剛帶著人踏進走廊,迎麵就撞見了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半禿的西裝老頭帶著個半大不小的姑娘,是本市“鑫源律師事務所”的頭牌刑事律師錢鑫,兩個跟班,一個金絲邊眼鏡看著像私人助理,另一個是上次調查胡勵勤的時候在醫院打過交道的女醫生。走在最前麵的中年女人有些眼熟,汪士奇腦子裏飛速跑馬,終於想到在哪兒見過她——新生醫院的宣傳欄上,她穿著白大褂,摟著兩個孩子笑得一臉溫柔,正是院長葛玉梅。


    “這老女人倒是有兩幅麵孔。”汪士奇嘀咕著,麵前這個氣勢洶洶的婦女實在很難跟畫報上那張笑臉掛上鉤。她的眼神銳利,筆直穿過幾個警察落在謝離身上,男孩有些怔怔的,好像不太敢看她,最後還是葛玉梅這邊打破了沉默。


    “兒啊——!!”哭號毫無防備的響了起來,葛玉梅擠開鄭源徐燁一行人,一把將謝離揉進了懷裏:“傻孩子,你這是去哪兒了啊!你知不知道媽媽一直在等你啊!!”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當場,汪士奇反應過來要去把人拉開,剛伸出手就被一身黑西裝給攔截了:“警官,母子重逢,天理人情,這時候就不要去煞風景了吧。”


    “你跟我提煞風景?”汪士奇斜眼:“警察辦案,律師進來摻和什麽?”


    “又不是瞎摻和,我這可是被害人委托的。”


    “被害人?你說謝離?不好意思,我覺得你應該叫他嫌疑人更合適一點。”


    “哦?您是指我的委托人被綁架了五年,被嫌犯帶出去滅口,情急之下正當防衛的事嗎?”錢鑫嘴上在笑,眼睛裏卻沒有笑意:“要定他的罪,至少先得批捕吧?沒有批捕,他就是受害人,受害人選擇律師對案件進行梳理和報案,這是對私權利的一種處分。我的介入並不違反法律規定。倒是您——”


    錢鑫沒有說下去,汪士奇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程序不合規是個大坑,他不能讓這個老狐狸抓住痛腳。


    “散開散開,都堵在這裏幹嘛呢!”他煩躁的驅散開人群:“老徐,你帶人去做筆錄,兩邊都要,老鄭,你跟我過來一下,其他人都先迴去,不要妨礙警察辦案!”


    鄭源點點頭,跟著汪士奇走了,行到轉角忍不住迴了一次頭,鬧哄哄的局麵已經平息下來,葛玉梅撚著紙巾擦著眼淚,正跟錢鑫交代著什麽,姑娘在一邊做著筆記,助理又是遞水又是遞吃的,隻有謝離,保持著被抱住時的姿勢,兩手並攏,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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