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a,身高一米六八,體重52公斤,年齡目測在18到25歲之間,額頭有一處陳舊性疤痕,手腕一處疑似割腕痕跡,縫合粗糙,其他指標一切正常。


    除開一點,他不肯開口說話。


    “一句話都不說?”鄭源有些意外:“啞巴?”


    “怎麽可能,現場我親耳聽見他說話來著,雖然聽不太懂吧,什麽鏡子啊水龍頭的。”汪士奇為難的捏著眉心:“做過檢查了,聲帶和聽力都沒啥問題,醫生說最有可能的是心因性失聲。”


    不說話,就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是誰,就不能被定性為被害人。現在連他是不是那個跟鄭源互通有無的“湖濱”都確認不了。


    那把刀上有他和顧天晴兩個人的指紋。


    鄭源沉默了半晌,終於打定了主意:“我能去看看他嗎?”


    一直在醫院裏也不是長久之計,嫌疑人要被帶迴去提審,所以會麵特批在迴警局的車裏進行。徐燁還有些嘟嘟囔囔的,被齊可修勸了迴去:“您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好歹這個鄭老師是唯一一個正麵跟被害人通過信的。”


    “有啥了不起?要我說,破案都他來得了,用我們幹啥呀?”徐燁一邊不忿一邊飛了個眼刀過去:“勸你往後識相點,別老把這樣莫名其妙的人攪和進來。”


    正說著呢,莫名其妙的人已經到了,他打開門,第一句話就是請他們出去。


    “抱歉,前排有老汪做司機,你們就不要在裏麵了,人越多他越緊張,就越說不出話來。”汪士奇點點頭,推著兩個同事出了門。徐燁氣得想揍他:“你小子今後結了婚就是個耙耳朵。”他老家是重慶的,出來了好多年,隻有逼急了才講四川話。汪士奇嘿嘿一笑:“沒事,我也不是很想結婚。”


    “我管你呢!你小子不要一到關鍵時刻就發瘋好不好?”徐燁把人拽到一旁,確定沒別人經過才壓著嗓子訓他:“現在人已經在手上了,弄迴局裏要怎麽審都隨你,你又把他弄進來幹嘛?”他一臉恨鐵不成鋼:“本來私自闖進案發現場就惹大禍了,你還動了槍,現在還讓小報記者捅出了照片去,一屁股屎還沒來得及擦呢,是我我都揍了他八百迴了,你還要帶著?怎麽著,離了他你就破不了案了是吧?!”


    “離了他當然也能破得了案。”出乎意料的,汪士奇的表情很平靜,他甚至低頭點了一根煙:“但我這麽做,不隻是為了破案,也是為了他。”


    為了托住他,給他一個理由繼續漂流在人世上,不至於立刻下沉。


    “你們看著覺得他聰明,敏銳,主意正,其實隻有我知道,他在某些方麵是一個特別笨拙的人,一旦認死了一件事情就絕對不會迴頭,他會這麽義無反顧的去救人質,去闖空門,都是因為這個。”汪士奇夾著煙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之前讓他這麽認死理的事情你知道是什麽嗎?是自殺,因為我們沒能抓到殺害葉子敏的兇手,除了一個小兒子之外,他已經失去了最後一個至親,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是跟進謝離的案子重新給了鄭源目標。


    “都說警察的天職是保護人民群眾,他也是人民群眾,還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民群眾。”汪士奇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車尾,從後車窗能看到柔軟的黑發乖順的貼合著那個人的鬢角。


    “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他像是在說鄭源,又像是在說自己:“人活一世,總得有點為之奮鬥的東西吧。”


    徐燁聽完楞了半晌,還是齊可修的喊聲讓他迴過了神。“老徐!你們到底還走不走了!我餓死了快!”


    “催個屁啊臭小子,馬上!”徐燁轉頭嚷嚷兩句,再看向汪士奇的時候表情有些尷尬:“咳咳,行吧,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伸手過去一拳懟在對方的胸口:“就一句,萬一有什麽事別憋著,我們能幫就幫。”


    汪士奇笑笑,一把攬過他的肩膀走了。


    ***


    坐進車裏,鄭源轉過臉,終於見著那個通信了三個月的男人。


    不,也許說是男孩更確切一點。


    就像是隨便一所中學門口晃蕩著的少年樣子,骨架已經長成了,肌肉還沒跟上,衣服掛在肩膀上晃晃蕩蕩。頭發黑得發藍,肉鼻頭,圓眼睛,睫毛向下,嘴角向上,兩腮還殘存著一點嬰兒肥,小動物似的。聽到開門的動靜,他往角落裏又縮了一縮,貓一樣蜷成了一團,連帶著手銬腳鐐叮叮當當的直響。


    鄭源心裏一酸,趕忙小聲安慰:“別怕,我不是警察。”


    聽到他的聲音,男孩的眼珠轉過來了一些,鄭源衝他笑笑:“我叫鄭源,還記得麽?跟你寫信的那個人。”


    對方緊繃的肌肉鬆動了少許,視線猶疑的在他臉上掃過來掃過去。


    “你應該知道我的事情吧,畢竟我們是因為同病相憐才認識的。”鄭源自嘲的笑笑:“記得嗎?你也被關著,我也被關著,不過你比我厲害,這麽長的時間裏你一直在求生,從來沒有放棄過,不像我,我早就崩潰了。”


    男孩臉上漸漸多了些信任,鄭源得到鼓勵,繼續試探著說了下去:“你在信裏麵說過,你需要別人的善意,哪怕是假的。我和這位汪警官,我們的善意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們確實是想幫你。”他頓了頓,伸出手去輕觸了一下男孩的手背:“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被抓住了,但這不是我們的錯。”


    他說完就不再開口,任由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裏滋長,倒是不尷尬,因為在沉默中他能嗅到對麵緊張和防備的氣息在漸漸消散。又過了一會兒,鄭源突然覺得懷裏一沉,低頭一看,前襟的衣服已經被牢牢拽住。前麵汪士奇驚得一腳急刹,差點就要跟著撲過來,鄭源屏住唿吸,悄悄的給他打了個手勢。


    等等,不要輕舉妄動。


    那個男孩把臉埋進他的懷裏一動不動,半晌,就在汪士奇都懷疑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的肩膀卻以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抖動起來——他哭了。


    汪士奇在後視鏡對他使眼色:什麽情況?


    這讓我怎麽說?鄭源苦笑。他安慰的輕拍著對方的背脊,直到對方的痛哭化為斷斷續續的抽泣:“沒事了,沒事了,現在你很安全。警察會調查真相,懲罰壞人,給你一個公平的審判結果,但前提是,你必須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事情。現在你是重要人證,如果什麽都不說,像你一樣被傷害的人都會永遠活在委屈裏。”他拿出了哄三歲兒子的口吻和耐心:“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不……不能說。”隔著胸口悶聲的震動讓鄭源一凜——他開口了。


    “為什麽不能說?”


    男孩抗拒的退開了些,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著滾落。鄭源一時不忍心開口,倒是汪士奇急得抻長了脖子掉頭追問起來:“怕什麽,沒人殺你,顧天晴都死你跟前了,你忘了嗎?”


    一聽到顧天晴三個字,男孩嘴唇一抖,顯然是又要大哭了。鄭源慣不會安慰人,此刻有些頭疼,伸出一隻手把汪士奇的頭給懟了迴去。“你別怕,這個人也不是壞人,他是警察,會把壞人都抓起來的。”他掏出紙巾遞過去,對方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顫顫巍巍的接了。“那不如這樣,你慢慢來,先說說你是怎麽認識他的,好嗎?”


    還有最後一個紅綠燈路口,前方就是刑警支隊大門。紅燈倒計時還有九秒,八,七,六,五,四。


    汪士奇顯然快要放棄了。他默默的搖了搖頭,鬆開離合器,汽車隱忍的轟鳴著,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獸。


    三,二,一。


    “……顧天晴……有一條銅扣的皮帶。”


    汪士奇的方向盤猛的一打,拐向了右邊。


    ***


    男孩說,顧天晴有一條銅扣的皮帶。


    蜜棕色植鞣牛皮,硬挺結實,一麵光滑一麵絨,皮麵因為多年使用包上了淡淡的光澤,起絨的那麵磨出兩條印子,是平常下扣的地方。顧天晴的腰胯窄,皮帶也比別人係得緊些,黃銅色的扣子沉甸甸的,一拉一抽,鏗鏘作響。


    就是這條皮帶綁了他。將他的手束在背後,越掙紮越緊。


    顧天晴是哪天過來的已經記不清了,大概已經入夏,他記得自己聞到了白玉蘭的味道。教官說那天送來了四個人,兩個早戀的,被拉開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跟他媽新白娘子傳奇似的”;一個網癮,尋死覓活,被子包著五花大綁,抬進寢室才給鬆開。在他們之後就是顧天晴。


    ——也許這樣的人到哪都挺招人喜歡,他想。關於顧天晴的傳言與日俱增,比如他是被大字不識的土包子農民夫婦送來的,卻跟他們一點兒也不像。身板挺直,模樣周正,情緒穩定得很,壓根兒看不出是需要“學習”的人,直到登記的時候才看出毛病——問他什麽都不答,隻知道胡亂搖頭,字也寫不出來,教官猜他是個自閉症。“可惜了一個大小夥子,也不知道腦筋怎麽壞的。”那人的腦子當然沒壞,甚至好使得很,他知道。


    因為很快,顧天晴就踏上了一條完全意想不到的路。


    “我有說那裏有多變態嗎?……真的,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在裏麵過成那樣的。”


    顧天晴成了教科書般的模範改造標兵。以一種精確到每天甚至每小時的遞進速度在“變好”。他早睡早起,他跑步第一,他主動承擔公共勞動,他第一個背出了全本學員守則,一個月過去,他已經成了有史以來最快當上寢室長的新人。教官對此大加讚揚:“你要是有他的一半靈光,也不至於弄成這樣。”他笑笑,放低了姿態央求:“我會學好的,能讓我出去透一透氣麽?已經好幾天沒出過門了。”


    他低過九十度的鞠躬換來了寶貴的半小時。


    鍾敲過七點整,他站在後院的一叢淩霄之間,想象著薄暮的火燒雲漸漸被夜色吞沒。濃鬱的植物香氣之外,有什麽正在靠近,停在他的麵前,腳尖對腳尖。


    “誰?”他伸出手去,直覺並不認識對方,他先摸到了一小塊溫熱的皮膚,上下一動,發現那是一截脖子。


    “你眼睛怎麽了?”對方的皮膚一陣緊繃,之後又微妙的放鬆了。“你也是被關到這裏的嗎?”


    “我?……”他收迴手:“你是誰?”


    “這你不用管。”那人的聲音低低的,讓人耳孔發癢:“你知道院長在哪嗎?”


    “你找院長有事?”


    “沒事不能找他嗎?”


    “院長很忙的哦,沒事還是不要找了。”他轉而撫上淩霄的花瓣,柔軟粉嫩下含著一包水,一掐就破,實際上卻是生命力相當強悍的植物。“她去市裏開會了,這幾天也不在,你有什麽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找教官。”


    “……算了。”對方微微動了動,一陣餓響從腹腔傳出來,即使看不見他也能察覺對方窘迫的神色。


    他一下笑出聲來,掏掏口袋,亮出私藏的巧克力:“你沒吃飽?”


    “這裏夥食太差了。”掌心一輕,巧克力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又化成含含糊糊的濃甜香氣傳了過來:“謝謝。”


    “真要謝我就送我迴去吧。”他的手沒有縮迴去:“後麵一樓,有紅窗簾的那間。我累了,不想等人來接我了。”


    “你住這裏?不跟他們住一起?”對方有點驚訝,還是牽住了他的手,骨節分明,手指比他長出很多。淩霄花的氣味漸漸遠離,他跟在後麵慢慢走著,琢磨著“他們”背後的含義。“我這樣很不方便啊,跟大家住一起。”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至於你……你是新來的那個吧?”


    他的話一出口,就感覺對方的手一震。“啊,你別緊張,我在這裏挺久了,有誰基本都認識。”他歪歪頭,努力讓自己顯得無害:“教官說你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肯講,是個自閉症。”


    “我當然不是。不然跟你說話的人是誰。”牽著他的手忽然鬆開了,改為握住他的肩膀,傳過來的聲音也帶上了慎重:“你一直住這裏嗎?”


    “是啊。”他突然感受到了無聊日常裏的小小刺激,像是漂流在漫天的海水中,突然觸到了岸:“怎麽了?”


    “明天再來找你。”


    ***


    第二天,顧天晴果然來了,之後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二十天。


    難以置信但千真萬確,他交到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朋友。每天七點之後那一小段時間變得充滿期待而又及其難熬,他一動不動麵對窗戶,捕捉著任意一點細微的聲響——大多數時候隻有秒針單調的嘚嘚聲,或者天花板上彈子球滾過似的噠噠聲。直到顧天晴的到來,想象中黑白的世界才一下子上了色。


    “你來啦——”聽到窗戶的響動,他咧開了嘴,馬上聽到一聲短促的“噓——”,然後是輕手輕腳翻進來的聲音。大男孩雙腳落地,周身裹挾著盛夏的暑熱,裏麵攙著果實熟透的味道,他用力嗅了嗅,被一隻手輕拍到頭頂:“你這樣子好像隻狗哦。”


    ——如果我是狗,那顧天晴就是貓。他在心裏想。是自己曾經喂過的,流浪的野貓,皮毛柔滑如絲絨緞子,在手指尖流瀉而過。媽媽說野貓太髒,早已經差人毒死了,可他不信,他總覺得那隻貓就在窗外,忽遠忽近的徘徊著,柔軟的肉墊伺機按上他的胸膛。他太寂寞了,而貓無法突破窗台的結界,於是終於化成了人形來陪他。


    “我餓了。”對話一般是這麽開場,然後他會拿出自己偷藏下的蘋果或者花卷,交換對麵生機勃勃的咀嚼作響。他一直沒問對方是怎麽逃過嚴密的監控一次次來到這裏的,反正像他這樣的家夥總是有辦法,就像他小時候讀過的魯濱遜漂流記,他是被困在孤島的無名小卒,顧天晴就是魯濱遜本人。


    “院長還沒迴來嗎?”這也是慣例要問的問題。他不知道自己耐著性子解釋了多少次:“還沒有”,“不清楚”,“她就算迴來也不一定見我”。顧天晴一頓,抓搔頭皮的聲音沙沙作響:“啊?你不是她兒子嗎?”


    “誰跟你說的。”


    “都這麽說,他們,所有人。”


    他摸摸自己臉上的紗布:“你覺得有這樣的媽嗎?”


    “你的眼睛……是她弄的?”對麵的聲音有些遲疑,但終於還是湊近了過來,手指隔著紡織物在他的臉上輕輕一點,又一點,意外的溫柔。


    “被潑了紅藥水,眼睛灼傷了。”他垂下頭去,聲音縮得很小:“不是故意的,是……是我不聽話,被扔東西了,那個瓶子正好砸在額頭上……”


    他能感覺顧天晴的視線落在他的腦後,那裏雀黑的短發柔順的打卷兒,順延而下的脖頸好像一掐就能弄斷。對麵的唿吸急促起來,第一次,顧天晴不是跟他抱怨課程的枯燥或者教官的無理,而是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的姐姐——其實也算不算姐姐,她就比我大一分鍾。”


    “她也在這裏嗎?”


    “……算是吧。”


    “名字呢?我在這裏很久了,或許我知道?”


    “跟我就差一個字,她姓顧,叫顧天雨。”


    他一愣,想起來了,他確實知道顧天雨。


    那是一個死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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